愚石
時下流行語“長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到沙灘上”以一種別樣的調(diào)侃語調(diào),顛覆著“世上新人趕舊人”的本來惆悵,嬉笑中的無情與落寞,不是海水的逼仄,而是時空轉(zhuǎn)換的必然。
只是這種種必然,附加上人的情感之后,變得敏感和傷情起來。人在沒有任何感知和觸覺的自然流逝之上,加入人類自身無端或有意生發(fā)出的悲天憫人的無奈和感嘆,整個世界也便有了近乎細(xì)膩的另樣心思和動人表情。
人,在時空的流轉(zhuǎn)中,憐人與自憐同在,并將這些痛惜寄情于山水之間,山水也因此生動起來,并烙上人類情感的印記,于是便有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我常常擬想著幾千年前的大河之上,一位腳踩祥云的老人,凝視著輕輕流過的河水,那河水的節(jié)奏定然如老人的舉止般舒緩與雅致,安詳?shù)脹]有任何痕跡;堤岸曲折凸凹不平,如老人深刻的皺紋,每一道坎坷都寫滿故事;河水或許并不清澈,如同老人被世事攪擾終歸于渾濁的眼淚。時間的刻刀留下了太多的深刻內(nèi)涵,我們讀不懂,同樣讀不懂的還有老人為何能長歌當(dāng)哭,他的坎坷悲歡如何竟成了沉重的思想精髓和文化存續(xù)。但我們卻分明聽到了他的悲嘆貫穿了幾千年,至今仍能打動我們的內(nèi)心。
幾千年前叫做時間的東西,現(xiàn)在還被叫著時間;幾千年前那位哲人感慨的東西,如今我們依然感慨;感慨的內(nèi)容或許變了,但那些語調(diào)或情感,卻始終沒有改變,并且流成了河,成為一部厚書,或者一首短詩。而這些東西綜合起來,或許應(yīng)該稱之為歷史。
老人的話似乎成了哲學(xué)的一部分,讓我們辨析著晝夜之間的思想往來,辨析著萬千寂靜之中的聲響和那些于靜止中的流動。運動似乎成了絕對,并且?guī)в幸魳返捻嵚珊臀兜?,那么靜止昵?那位老人獨立于“川上”的形象,難道不是一幅靜立于歷史長河中最好的哲學(xué)絕對么?
在河流之外,那位哲人如此鮮活地觀察和思考著這個世界,而這位先哲的河,是歷史的長河,超越于膚色與民族之上,超越于所有的運動與靜止之上,與哲學(xué)無關(guān),只與生命的本義相關(guān)。
一條默默流淌的河流,因為一位老者的感嘆,瞬間被寄予了無窮無盡的生命寓意和時空象征。那位睿智而圣明的老人,無法完成肉體生命和精神探求的時空穿越,只好將一句惻婉的哀愁,變成穿越千年的時空坐標(biāo),立于不朽的歷史長巷。
這條巷子,人來人往,只為這一句讖語,虔誠朝拜,悵惘而歸。
我常常凝視路旁溝渠或者溪流邊那些垂釣的老人,思考他們與哲人的異同,想著這些同樣走過時間的老人們,是否經(jīng)歷過同樣的苦難,他們?nèi)松伎嫉姆绞綖楹稳绱瞬煌?,以及他們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里,到底有多少像與不像的生命悲喜。哲人目光愁慮的“川”,定然不是這些老人垂釣的溪流,哲人眼中沒有魚,只有解不開的時間、空間的秘密以及哲人關(guān)于歷史命運與個人才情的糾結(jié)與思考。而這些垂釣老人,他們體驗著釣之樂,卻不知魚之苦,那些“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饒舌似的道與非道,定然也與他們無關(guān)。而這種狀態(tài),或許就是世界應(yīng)該存在的本來模樣,有人思考,有人垂釣,有人唱歌,有人奔跑,有人在情與思的矛盾中尋死覓活……在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安于此種存在的?如果安心于此,又怎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即使我們敬仰的哲人,也正是因為種種的失意,才有那么多的感慨。
太多的人,總是在似與不似、是與不是的生命位置上,感受著生活的不如意,盼望著那些累積成山的失意落寞,能夠換回一束陽光。但誰又能體會到,這些如同被世界遺忘的人們,想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似乎都與這個世界無關(guān),與他人無涉。
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感覺自己成了獨立于世界之外的人,眼看著別人的悲喜過著日子。細(xì)想著誰會為一片葉子的凋零悲傷不已,誰會為一陣風(fēng)的飄逝而潸然淚下,如同自己就是一位思想家。其實心里非常清楚,作為一介草民俗夫,自己并沒有多少高深的學(xué)養(yǎng)支撐自己的頭顱,離不了粗茶淡飯的肉體凡胎,終脫不了柴米油鹽的束縛,那些奔波勞碌,不管有沒有價值,都必須心甘情愿或者身不由己地做著,曾經(jīng)有過的獨立于世界之外的渴望,只能是癡人說夢罷了。我無法將自己置身于河流之外,因為我只是一滴水,無法靜止,更無法掙脫,偶爾被誰濺起,又會在瞬間復(fù)歸于河流,我只能在宿命的流里被動地向前、再向前。我只能如此。
總該為自己尋找一些希望吧,世人這樣想,于是便有了自欺與欺人的借口和理由。但我并不茍同于希望的在與不在,卻更無情地以為,所有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做魚或者做垂釣者。漁或魚,命運如此不同。我無法理解命運的玄學(xué)與詭變,卻清楚地知道,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獨立于河流之外,因為眼看著河流東歸入海的頭顱,早已經(jīng)思想干涸。
既不做魚,也不做釣者,只做一滴水吧。
姑且如此,或許還能體會奔流不息、永不復(fù)歸的決絕和快樂。
而這種快樂,恰恰是生命給予的,這便足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