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月
偽人文的旗幟何以飛揚起來
——汪峰和他的音樂世界
鄭月
汪峰火了,徹徹底底地火了。2004年,一首讓他“一飛沖天”的熱門單曲《飛得更高》頻頻在各大晚會與大型演唱會上響起,也就是從那時,他實現(xiàn)了從非主流到主流,從小眾歌手到大眾明星的角色轉(zhuǎn)換。從此,這個聲音嘶啞、戴著眼鏡,永遠穿著一身黑色、蓄著胡須的男人走進大眾的視野,成為大陸流行樂壇的主力軍,被貼上了所謂“人文歌者”“中國新?lián)u滾代言人”的標簽。從他在2013年舉辦的名為“存在”的演唱會宣傳語中我們能簡明扼要地了解到他的不菲戰(zhàn)績:“出道19年,發(fā)行9張專輯,獲得10項最佳專輯獎,17首獲獎金曲,20次最佳男歌手獎,一共獲得82個音樂獎項,參加120場音樂節(jié),演唱會覆蓋15座城市,行走兩萬公里,現(xiàn)場觀眾人數(shù)近三十萬,總輻射人口1.5億?!辈贿^,最近一段時間,這個永遠看起來深沉而又低調(diào)的男人卻被各種緋聞炒到了風口浪尖,他陸續(xù)在微博上公布自己的感情生活,可頻頻被其他新聞?chuàng)屨及婷?,網(wǎng)友們戲謔地稱要幫汪峰“上頭條”;更有網(wǎng)友甚至整理出了“汪氏歌詞高頻詞匯表”,把其一百多首歌里的相同詞匯編號整理在一起做成表格,在網(wǎng)絡上玩起了按照編號隨機創(chuàng)作汪氏風格歌曲的游戲……造成這種現(xiàn)狀,當下網(wǎng)絡輿論的娛樂化與消費化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是,這樣一個標榜著深具人文精神的搖滾歌手被解構(gòu),一個“搖滾詩人”般的人物最終走下神壇,應該讓我們想到更多。
我們可以把汪峰創(chuàng)作的一百多首歌曲大致分成三類:一類是宏大的、勵志的、激發(fā)正能量的、帶有一定主旋律意味的作品,這些是我們在各種大型公共活動上經(jīng)??梢月牭降?,諸如《我愛你中國》《飛得更高》,等等;第二類是情歌,汪氏情歌總是那么的滄桑而深沉,仿佛一個成熟男人散發(fā)著誠摯情感的自白,諸如《當我想你的時候》《我如此愛你》,等等;第三類,也是所謂最具人文精神的,訴說著生活在當下每個個體的精神狀態(tài),被稱為直指內(nèi)心的歌曲,諸如《春天里》《存在》,等等。我要做的是分別選擇其中一首歌曲作文本細讀,探尋汪氏從走紅到被解構(gòu)的隱秘所在。
《我愛你中國》可以稱得上汪峰歌曲中“大歌”的代表,這首歌在2005年推出的時候承襲了《飛得更高》的高人氣,旋律極具感染性,歌詞質(zhì)樸、易懂,在國家意識逐漸淡漠消解的氛圍中,挑起了國人強烈的愛國情緒。這首歌一經(jīng)推出,便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以流行歌曲的形式做為外衣的、與傳統(tǒng)的說教口吻明顯的“愛國歌曲”不同的、帶著某種“紅歌”意味卻又廣受聽眾喜愛的歌曲,成為激發(fā)集體主義以及愛國情緒的良藥,迅速而長久地被各種大型集會及晚會征用。整首歌的基礎是在一種個人與國家二元關(guān)系中架構(gòu)的,整首歌的敘述是在一個個人與國家的對話中進行的。汪峰善于把比喻這種修辭用在其歌詞創(chuàng)作中,一如既往地,在這首歌里,他把個人比作流浪的孩子、滾落的石子、離群的燕子,這些意象往往都是失去主體的,無依無靠的,不具任何力量的;同時,祖國作為一個包容的、寬厚的、溫暖的母親形象出現(xiàn),給這些無助的個體以溫暖和力量。他把祖國比作無與倫比的太陽,這無疑是一個從革命時代就形成并固化的比喻;可是在這首歌的語境中,竟然沒有讓人有突兀之感,原因可能就在于在定義上這并非一首主旋律歌曲。在流行音樂的外衣下,它那看似誠摯的情感、對祖國的想象變得讓廣大聽眾容易接受了。同時,他運用大量的排比段落來抒發(fā)對于祖國的感情:“我愛你中國,親愛的母親,我為你流淚,也為你自豪?!边@樣的表達如此直白,如此真摯,加之其高亢嘶啞的嗓音與可記憶性極高的旋律極具煽動性,很容易把聽眾的情緒引致高點。這在他蛇年春晚上對這首歌的演繹就可見一斑。當汪峰著一襲戎裝似的黑衣站在中國紅的巨幕背景之下,用大段的重復賣力地唱著“我愛你中國,親愛的母親”,直到動情處還有一個下跪的動作,在這樣一個全民關(guān)注的時間點上,勢必激起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拉起全民對中國作為大國形象的想象,也恰巧暗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這宣傳表面上看似乎僅僅是一種大眾喜愛的娛樂形式而已。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曖昧的借力。汪峰與之相似的歌曲還有很多,比如《飛得更高》《怒放的生命》《光明》,它們都具有極強的煽動力和感染性,旋律高亢而激昂,歌詞內(nèi)容中都包含了濃濃的積極向上的因素,可以說在這個個人主義盛行、國家集體感淡漠,個體心中彌漫著無力感、失敗感的年代,給廣大大眾流行音樂的受眾注射了一支效果顯著的興奮劑,雖然這種表現(xiàn)熾烈的感情,是否真的來自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來自每個受眾內(nèi)心,似乎是一個需要警惕的問題。
如果說僅僅有這種充滿激情與正能量的歌曲,那汪峰也只能是一個晚會型的激情派歌手,可作為目前中國流行樂壇頂尖的唱作人,當然少不了流行音樂中的主旋律——情歌。汪氏情歌被認為是獨特的,尤其是吸引女性聽眾的,并且年齡段跨度很大。也許是因為他情歌里的主人公總是一個成熟的、堅硬的、散發(fā)滄桑感的男性形象,這與所謂偶像派的長相精致的奶油小生截然不同。奶油小生唱的情歌似乎只能是軟綿綿的小情緒與小故事,而汪峰的高明之處就在于,這樣一個堅硬的、成熟的男人一旦唱起不矯飾的、溫柔的、深情的情歌,就會立即融化廣大女聽眾的心。比如在《當我想你的時候》中,在木吉他的淡淡伴奏下,歌手用溫柔而憂傷的聲線勾勒出一些讓他觸景生情的畫面:夕陽下、雨中、相互依偎的戀人、勾起回憶的街道……在副歌的部分,劃出了一個超長的時間段:十年,他說至少有十年不曾流淚,但是與之反差極大的是,這樣一個滄桑而成熟的男人,卻在想你的時候莫名的哭泣,而且排比、鋪陳、重復,這個哭泣的畫面一直貫穿至尾。這個男人流淚畫面會讓女性聽眾為之心疼,極大地激起聽眾的憐憫與感動之心。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首歌的MV中,汪峰蓄須、吸煙、落寞地行走,這樣一個成熟的、一眼看去就是躋身于社會中上層的、又如此為愛憔悴、用情至深的形象,在這樣一個女性的擇偶觀紛紛轉(zhuǎn)向成熟男人或者說成功人士的年代里,恰巧這個成熟男人又表現(xiàn)得那么深情而惹人憐愛,這勢必戳中無數(shù)女性的淚點,為其贏得大量女性聽眾。與之類似的汪氏情歌有很多,無一例外的,都是溫柔的、深情的,卻也是滿含成熟與滄桑的。當這種特性與最普通的情話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卻能產(chǎn)生出遠遠超過口水流行歌的感染力。同樣是唱“我如此愛你”這樣的句子,以上各種因素一起作用產(chǎn)生的效果就足以打動更多的人,可能這正中社會主流價值觀的下懷,而且遮蔽性地敘述,隱藏掉現(xiàn)實中許多并不那么美好的一面,這無疑就給廣大聽眾吃了一顆甜甜的糖果,可這顆糖果是不是糖衣炮彈,還需仔細分辨。
如果說第一種高亢的“大歌”助汪峰進入主流樂壇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第二種汪氏情歌又為其吸引了很多聽眾與愛慕者,而最廣受贊頌的,使他獲得人文精神的代表者、“搖滾詩人”之類稱謂的,卻應該是另一種極具迷惑力、觸碰了大多數(shù)聽眾神經(jīng)的一類歌,如《春天里》《生來迷惘》《存在》等。這類歌曲出現(xiàn)得最多的就是如孤獨、自由、迷惘、絕望、青春、理想、生命……這種形而上的、玄而又玄、哲學性極強的詞匯,可這種探討往往只是空洞的、不觸及筋骨的。它只是觸碰到了生活在當下作為個體的人的集體性的感覺經(jīng)驗,只是描述性的,抑或沉浸在對往昔懷舊式的追憶里。當然不可忽視的是,汪峰對現(xiàn)代生活是懷疑的,正如他在微博的簽名中寫道:“現(xiàn)代文明是一堆垃圾,我們都在扮演著拾荒者的角色,將自己越淘越空?!笨蓡栴}就在于,直面當下的狀況,他采取的是一種后撤式的、描述性的創(chuàng)作,對于應該怎么辦,往往是失語的,那么在某種程度上,這就與他所盡力反抗的東西形成了某種隱形的媾和,仿佛在告訴聽眾,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你沒辦法做什么,只能聽聽我的歌,聊以自慰吧,就像他在《生來彷徨》中唱的:“這生活會把你的心傷爛,可它從來就不會有一絲憐憫,再也別像個傻瓜一樣的哭了,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彷徨。不如讓我們一起放任自流吧,反正像我們這樣的人生來彷徨?!比绱吮^的情緒蕩漾在整首作品里。即便是對現(xiàn)代性有較為清醒的認識,可是,面對這樣的世界,如果只是一起放任自流,那么所謂的“搖滾精神”,從何而來?除了流向悲觀,汪峰還很容易陷入對過去的懷念,比如那首紅之又紅的《春天里》,他把那個青澀的、貧窮的、有理想的過去比喻成春天,與現(xiàn)在成熟之后、有了家庭與事業(yè)的自己做一種對照。那時的自己是沒有現(xiàn)代生活的,沒有為名利所累的,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卻能唱出最快樂的歌謠,接下來他用嘶吼的聲音唱出:“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里?!边@句老無所依唱得是如此撕心裂肺,這之中包含了對現(xiàn)在的不滿、毫無希望,認為這樣下去的結(jié)果也只能是老無所依,也就是無路可走,這無疑是對現(xiàn)代生活的一種否定。同時,這里也包含了對往昔的贊歌式的回憶,把那個前現(xiàn)代的回憶描述成一種烏托邦式的存在,但是對于未來的看法依舊是死路一條,沒有回答,這其實是和《生來彷徨》這種歌具有同構(gòu)性,都是一種徹底的悲觀主義。但為什么《春天里》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接受?也許因為回憶都是美好的,都是溫情脈脈的、烏托邦式的,即便這首歌所訴諸的群體是都市中的中年的中產(chǎn)階級(就像MV中汪峰的形象),但這種對往昔的回憶卻觸碰了所有人敏感的神經(jīng),因此也有了旭日陽剛的走紅。不可否認,汪峰是有社會關(guān)懷的,可是面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他采取的態(tài)度和做法卻是悲觀的、失語的、不作為的,這是否意味著一種形式上的反抗、實質(zhì)上的空洞?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這恰恰表明與現(xiàn)代性、資本的力量是和解的,是中了其圈套的。如果這類歌曲如此為廣大聽眾所接受、喜愛,當面對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不平等與不滿時,人們只會悲觀地慨嘆“那又能如何呢”,姑且聽聽這樣的歌曲,或者在汪峰的演唱會上宣泄這種無處安放的情緒,那這可以真的稱得上所謂的“人文精神”“搖滾精神”么?可能只能算是給“鐵屋”中沉睡的人一些聊以自慰的麻醉劑罷了。
通過對以上這三種歌曲的分析,能看出很有意思的一點:汪峰一面有濃濃的悲觀主義情緒,對世界不抱希望,一面卻又能如此勵志,大肆唱著要飛得更高,要怒放的生命;一面像是承襲了某些黑暗的搖滾精神,另一面卻又能唱出新時代的“紅歌”;一面在歌聲中如此深情款款,至死不渝,另一面卻在私人生活方面被爆出如此多的負面新聞。這也許是汪峰的一種不自覺的分裂,一方面可見其創(chuàng)作也
許只是文化工業(yè)中的一環(huán),另一方面這也反映了生活在當下的個體的分裂與彷徨,或者并不僅僅是個體的分裂,甚至反映了整個時代的精神分裂癥。汪峰作為一個“大眾偶像”,他本人以及他的歌在今天如此受歡迎,并非偶然。他似乎找到了當下適合最廣受眾口味的一個平衡點,作為“偶像”,他不流俗、不諂媚、散發(fā)著藝術(shù)家的氣息,卻又如此隨和而包容(這在他作為“中國好聲音”導師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用一種抵抗的姿態(tài)走出了一條體面而成功的“人生道路”。同時,他的作品又迎合了身處這個時代的每個個體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在適當?shù)臅r候給予他們興奮劑、糖果抑或麻醉劑,這仿佛就是給千千萬萬的汪迷找到了人生的導師和精神的歸宿,可是,呈現(xiàn)出的表象是否就是真實?這是否是被有意塑造和敘述出的?當然,我們也不能據(jù)此完全否定汪峰。不可否認,在今天的主流音樂圈,他的作品依舊是帶有個人風格的、創(chuàng)作講究的、有一定人文關(guān)懷的,這與流行音樂中的口水歌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雖然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兩者具有了某種同構(gòu)性。顯然,汪峰在商業(yè)上是成功的,是以一種全力配合或者說以一種迎合的姿態(tài)投入到文化工業(yè)的制作和生產(chǎn)過程中,并且作為“人文”和“搖滾”符號被大眾所認同和接受;但需警惕和注意的是,這個所謂的人文歌手的人文性到底在何處?如果這種人文性僅僅是歌唱一些空洞的詞匯,一種形式上的吶喊,那這還真的是所謂“劃時代的搖滾”“直擊心底的歌聲”么?如果這就是被最多聽眾所接受與喜愛的好的音樂作品,那我們不禁要問,中國的大眾音樂文化生產(chǎn)與消費,究竟要往何處去?
鄭 月: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碩士研究生,從事當代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