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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傳喜 張洪波
“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聶紺弩妙化古人辭意,念憶好友性情的簡單詩句,輕越云煙宛然的歷史天空,穿拂并不厚重的歷史積塵,卻如一個擁有先見之明的靈驗之言,與一句洞穿世事的隱秘讖語,擊中了幾十年后,當人們再一次以各種心情憶起蕭紅,以多種方式表現(xiàn)蕭紅時,所呈現(xiàn)出來的崇尚、向往、歆慕與贊嘆,以及雜揉其間的碎裂、偏差、虛浮、迷惑乃至庸俗……懷著深切的期待,看完最新一部表現(xiàn)蕭紅故事的影片——《黃金時代》,以往的感覺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感觸愈深。這部長達三個小時的影片,采用了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與敘述視角——串連起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多位作家對于蕭紅平生事跡的描述,力圖在一片全方位多視角的歷史視域中,全面客觀地復現(xiàn)這位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才女”形象——平生情路坎坷、遭際困頓、命途多舛、華年早逝的現(xiàn)代女性作家。影片的熱映,也再一次讓這位曾經(jīng)沉寂、復引熱議又漸被冷落的獨特人物,以影像的形式復活,重現(xiàn)于聲色紛紜的當世。
然而正如其同時代的著名作家、與蕭紅同被譽為“民國四大才女”的張愛玲在《金鎖記》中所言:“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帶點凄涼?!痹铝吝@一常在常寫的事物尚且如此,更遑論生于1911年、逝于1942年、已離世七十余年的蕭紅,生平際遇復雜、文學作品豐厚,如何描繪其獨特形象、展現(xiàn)其性情才學,在當時亦為難題。然而歷史并非不可把握與記錄,更非無法參照與領悟,在它與現(xiàn)實之間,具有某種必然的相契相通,“我們必須承認就所涉及的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域而言,存在著一種人性的共同基礎。我們這里所說的不僅只指生物層次上的基礎(盡管在這方面共同的基礎看上去最清楚、最明顯),而且還指心理層次上的基礎。每一個歷史學家都確信人性的某些特點和人的某些需要是永恒的,并把他的許多陳述都建立在這種確信的基礎之上”[1]。其實又何止歷史學,所有文學藝術,都應該有這樣一種“確信”,即人性中存在著的某些共通與永恒的東西,而以此為標準,方能對藝術創(chuàng)作與表現(xiàn)進行更好的觀照,這也是我們在文學史的長河中,體認蕭紅呈現(xiàn)于各種藝術形式中的復雜影像、折射于多重鏡像下的獨特魅影的一方標準與最佳途徑。
作為一名于短暫一生中經(jīng)歷了幾次情感糾葛的現(xiàn)代女性作家,蕭紅的人生經(jīng)歷可謂特別,因而人們在關注與表現(xiàn)她時,常不可避免地、甚或興味盎然地,將重心傾注于其愛情經(jīng)歷,聚焦于其婚姻裂變。如于蕭紅誕辰100周年之際的一部紀念影片《蕭紅》,便為深具代表性的一例。在介紹故事內(nèi)容時,人們不約而同地將其概括為:“民國四大才女”“凄美的愛情故事”和“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在以蕭紅的病中回憶為架構的影片敘事中,呈現(xiàn)的主人公之人生經(jīng)歷,也確乎以情愛為主線與主要內(nèi)容。更有相關的報道與評介將此有意識地加以突出,甚至有某些媒體,將大標題直接擬為“蕭紅為嫁蕭軍遺棄剛出生女兒臨終時托人尋女”等嘩眾取寵的文字,將一代女性在那個特定時代的情感之殤,化為一個庸俗不堪的獵奇故事:其一生糾葛男人之多、其中作家之眾、其兩次懷著前任丈夫的孩子與后任結婚,甚至與魯迅的緋聞猜測,都成為影片的表現(xiàn)焦點,其中有些細節(jié),甚至到了令人難以卒觀的程度。如魯迅為蕭紅新書寫好序言,蕭紅表示感謝時,魯迅竟語意曖昧地問了兩遍:“你怎么謝我?”——凡此種種,使一代“才女”的愛情悲劇,演繹成了風流不斷的花邊軼事。
而此部《黃金時代》,試圖避開以往的俗套與窠臼,其取材之廣泛、史料之詳實、情景之真切、表現(xiàn)之冷靜,無不顯現(xiàn)著編劇、導演等主創(chuàng)人員端正謹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及全面寫實的藝術追求。其由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諸多作家,各自敘說自己作品中的蕭紅記憶,不僅是新穎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更是在努力貼近史實。為多視角全方位地表現(xiàn)蕭紅,影片又不得不“委曲求全”,而反復引用不同來源、不同作者的資料與文字,其間有勾連重合、有錯綜交叉甚至有相互矛盾,而且其中眾多的敘說者,對于普通觀眾而言,是陌生而疏離的,這樣語出眾口,雖然達成了“求全”的目標,但眾聲喧嘩中,破壞了人物塑造的整體感,帶來的是欣賞過程與審美愉悅的分離、隔膜。如果說人物傳記類影片的終極藝術目標,是塑造出獨特感人的典型形象,那這部影片中的蕭紅,更像“碎片”拼合式的主人公——每一片都屬于這個人物,每一片都各具形態(tài),卻難以彌合為一個有鮮活生命的藝術整體。
“庸俗化”也好,“碎片化”也罷,其深層基因還在于創(chuàng)作者認識的“表面化”。蕭紅首先是一個大時代中的普通人,且不說專制的舊式家庭與強勢的父權高壓,外族侵略的殘暴凌虐與戰(zhàn)火硝煙中的顛沛流離,單只是作為那個新舊觀念混亂交雜、碰撞與裂變的特定時代的普通女人,蕭紅的生活經(jīng)歷,便是一部鮮活生動且深具代表性的紀錄大片。就宏觀背景而論,所謂“黃金時代”,于蕭紅的筆下,似乎是對自己寂寞、游離、尷尬處境的反諷,但究其底里,并不如電影海報上宣稱的“這是無所畏懼的時代”,充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一切都是自由的”的灑脫奔放;就個體處境而言,所謂“時代女性”,亦不是影視作品中的浪漫想象。蕭紅曾明言: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為自己是個女人。作為一個從小失去父母之愛的女子,她的內(nèi)心一直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渴求踏實可依的溫暖;作為一個少年時領受新式教育的女子,她一直在這個喧囂的社會中追尋平等融洽的真情,而如此簡單的渴望與幸福,在蕭紅多舛的命運中,始終是一種泡影與奢望。當年曾孤立無助地頂著父權巨大壓力拼命退婚的少女、懷孕后被未婚夫拋擲于欠下巨額房租旅店的女子、婚后做了多年“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的少婦[2],在第二次婚姻中,只求“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3],卻亦終不可得——其所經(jīng)受的身心傷害,其所感受的情感痛楚,撕心裂肺,銷魂蝕髓,與旁人所看到的風流韻事,毫無干系;與影像所表現(xiàn)的風花雪月,完全二致。那是特定時代的悲劇女性,在外部束縛、內(nèi)在局限的雙重交困下,所承受的傷害、痛苦、無奈與惶惑。正如蕭紅研究專家葛浩文于其《蕭紅評傳》的“結論”中所言:“蕭紅就是這一代中為了所謂現(xiàn)代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的一大部分人中的典型人物。遺憾的是他們那些人往往在身心方面都欠缺面對新方式的準備。對女性而言,這新的變革和考驗是非常艱辛的,唯有那些最堅強的人才能安然無恙地渡過難關?!盵4]蕭紅的身上,集聚了一個時代女性的情感傷痛,而她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堅韌的忍耐、不懈的努力、倔強的抗爭以及堅持不懈的文學表達。她以與作品中的女性一樣的“生的頑強”,倔強地存在于這個世界,并將這存在,借由寫作,演繹為一種生命充滿質感的美麗塑形——這些應是蕭紅影像中,最本質的底里,是其作為生命個體鮮活充盈的基本內(nèi)核。缺少了這些人性中的情感掙扎與內(nèi)在痛苦,這部形式上的半紀錄片,內(nèi)容上更接近愛情文藝片,其對蕭紅的表現(xiàn)至少是不完整的,甚至是有失偏頗的。
蕭紅之所以引人關注、名垂不朽,從根本而論,在于其卓絕超群的藝術才華與風格獨具的文學創(chuàng)作。蕭紅作為世所公認的“民國四大才女”之一,更被譽為“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柳亞子先生稱其具“掀天之意氣,蓋世之才華”(柳亞子《記蕭紅女士》),魯迅更是指出“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魯迅《蕭紅作〈生死場〉序》)——表現(xiàn)蕭紅而脫離于此,其形象塑造必失去立足之基與豐盈之質?!饵S金時代》中,不能說沒有對蕭紅文學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但鏡頭非常有限,多為一帶而過,且浮光掠影,泛泛流過。這樣的蕭紅可謂失其“魂”而落其“魄”,空余下外在“形影”而已。
蕭紅曾慨嘆自己一生走的是“敗路”,因為身為女性,“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聶紺弩《在西安》),而此言可視為其人生狀態(tài)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恰切隱喻,形象地道出了其人生追尋的雙重境界——苦難與超越,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雙重視角——底層與女性,其文學作品的雙重特質——沉重與輕盈。
“苦難”是蕭紅人生與寫作的最濃重底色,她的文學追求,可謂是肇始于苦難,貫穿于苦難,沉浸于苦難:與其同時代的女學生一樣,蕭紅是抱著養(yǎng)活自己的現(xiàn)實目的開始寫作的;生活的極度困頓與心情的極端苦悶,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本源動力與外在逼迫;而在苦難中堅持寫作的作家,在對苦難的切近經(jīng)歷與刻骨體驗中,又將苦難作為納入創(chuàng)作視野的唯一題材——忽略了這一關鍵詞,任何試圖表現(xiàn)蕭紅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勞的。
電影《黃金時代》中,對于蕭紅一生中的諸多苦難,亦有表現(xiàn),如在哈爾濱時的寒冷饑餓,在漂泊途中的困頓無依,在香港病中的痛苦孤寂,但人生已趨極致的苦痛,卻在電影創(chuàng)作者一味的詩意表現(xiàn)與藝術傳達中,被極度地淡化、虛化甚或美化了。正如影片雖曾借許廣平之口,感嘆沒有人能將饑餓寫得如此深切、動人,但與蕭紅的文字所傳達的感受相比,未免流于表面。
其實,只要讀過蕭紅的《商市街》,就可以深切地體會滿溢于其間的饑寒交迫的身心苦楚:餓到四肢疲軟,“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餓》);餓到變形脫像,“臉也黃了,骨頭也瘦了。我的眼睛越來越擴大,他的頰骨和木塊一樣突在腮邊”(《黑“列巴”和白鹽》);餓到饑不擇食,“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餓》);餓到幻覺叢生,“對面包,我害怕起來,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提籃者》);餓到無所依著,“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一樣,屋子墻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fā)生關系,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雪天》);……對于這樣因極度饑餓徹夜難眠,半夜屢次想拿走別人掛在過道門上的“列巴圈”(面包)的女子,二十二歲便沉重感嘆自己“只有饑寒,沒有青春”(《餓》),絕非無病呻吟!而被目為蕭紅代表作的《生死場》《呼蘭河傳》,也涂寫著北方人民艱辛苦難的日常生活,魯迅先生為《生死場》所作序言中,稱其寫“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jīng)力透紙背”,可謂一語中的!
然而與動物一般忙著生死的人們,在生與死的掙扎中所經(jīng)歷的極致苦痛與滅頂災難,在蕭紅“越軌的筆致”下,卻表現(xiàn)為筆調(diào)的淡然與文字的輕靈:王婆的女兒意外跌死,她看到女兒小小的尸身,“她的小手顫顫著,血在冒著汽從鼻子流出,從嘴也流出,好像喉管被切斷了。我聽一聽她的肚子還有響;那和一條小狗給車輪壓死一樣。我也親眼看過小狗被車輪軋死,我什么都看過”。她在回憶中絮絮叨叨地述說,“孩子死,不算一回事,……起先我心也覺得發(fā)顫,可是我一看見麥田在我眼前時,我一點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淚都沒淌下。以后麥子收成很好,麥子是我割倒的,在場上一粒一粒我把麥子拾起來,就是那年我整個秋天沒有停腳,沒講閑話,像連口氣也沒得喘似的,冬天就來了!到冬天我和鄰人比著麥粒,我的麥粒是那樣大呀!到冬天我的背曲得有些厲害,在手里拿著大的麥粒??墒?,鄰人的孩子卻長起來了!……到那時候,我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鐘?!薄渡缊觥分袑懜鞣N“死”:未生之死、夭折之死、意外之死、災病之死……可在作者筆下,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都如淡然隨意的清溪,似乎波瀾不驚,聲色不動,但讀者卻于流淌的文字間,清晰感受著一個看似粗糲、狠心、麻木、忍耐的母親,內(nèi)心無止境的傷痛:每一粒收獲的麥子,都是一顆隱秘而飽滿的思念,在她為活著而吃下它們時,每日都在咀嚼喪女的傷痛!其獨特的表現(xiàn)筆法,于超脫與不動聲色的沉靜描述中,達成了一種靜水流深、蝕骨無痕的藝術效果,其撼動人心的藝術力量,不依靠外部聲色俱厲沖擊,而源于對內(nèi)心與靈魂的直接觸揉與全方位侵蝕。其后期長篇小說代表作《呼蘭河傳》,將同一“生死場”上的故鄉(xiāng)父老生活,寫成“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茅盾《〈呼蘭河傳〉序》),更是將此種審美特質推向極致。
此種獨特的藝術感受與文字傳達,既源于蕭紅作為女性作家特有的敏銳、細膩、重直感、偏體驗的寫作特色,也源于她寫作的本源目標與審美體驗。作為一個飽經(jīng)苦難、表達苦難的作家,蕭紅的寫作在某種層面上,是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掙脫與超拔,因而她的寫作狀態(tài),應是一種復雜的生命樣態(tài):一方面,寫下的都是沉痛的感受與記憶,另一方面,心中又激蕩著自由抒寫的快感與審美觀照的超然,如此她有時一天可以寫十幾頁(蕭紅在日本致蕭軍信中,幾次言及自己的這種寫作狀態(tài)),短短十來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在貧病交迫、流離顛沛中,竟創(chuàng)作了近百萬字的文學作品。寫作于蕭紅,恰如蜻蜓飛翔的“羽翼”,雖然輕盈透薄,卻帶動著沉重生命的飛越,因而創(chuàng)作應是蕭紅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亦應是蕭紅紀傳題材電影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而在此方面內(nèi)容的表現(xiàn)過程中,如何透過蕭紅作品的審美風格,透視其獨特的人生態(tài)度與生命體驗,從而更好地把握其性格特征與心理特質,塑造一位孤絕卓異的“女性作家形象”,直接決定了影視作品的成敗。據(jù)此看來,無論是影片《蕭紅》,還是《黃金時代》,與蕭紅作品本身呈現(xiàn)的蕭紅影像,均大相徑庭。
31歲,人生的大好年華,一代文壇才女,飽經(jīng)世事折磨后,卻于戰(zhàn)火紛飛的異鄉(xiāng),紅銷玉殞,離開這個世界之時,留下的是無數(shù)的“不甘”與“不舍”:“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薄绻暿捈t的寫作人生為前“半部紅樓”,那后“半部紅樓”,則漫衍為七十多年來,無數(shù)續(xù)寫者多視角、多維度、多形式對于蕭紅的追思、憶念、解讀及其表達,由此形成了與蕭紅作品本身相交錯的層次繁復的表現(xiàn)蕭紅的多重鏡像,而在自我表述與被表述中,在這些鏡像的參差映照中,蕭紅隱現(xiàn)于歷史與現(xiàn)實、真實再現(xiàn)與藝術重構間多姿多變的魅影,吸引著無數(shù)后來者的持續(xù)關注與不懈探求。
蕭紅自書的“半部紅樓”,主要由自敘式的“散文”和創(chuàng)造性的“小說”(“詩歌”)兩個層次架構而成。多數(shù)讀者與研究者,常將散文視為日常生活的點滴記錄與真實情感的原貌傳達,將其作為一窺蕭紅真實樣貌的反射鏡像,而將小說視為現(xiàn)實世界的重新構造與體驗感受的釀造式表達,因而將其作為理解蕭紅主觀世界的凹凸影像。但部分持相反見解者,則指出散文作品中,作者因其文體特性的體認,而對真實細節(jié)與內(nèi)在情感,有意無意地進行了諸多遮蔽、變形與改造,小說中看似主觀構造的世界里,卻充盈著作者最真實的情感體驗、最極致的審美情趣與最率性的藝術表達——這是構成蕭紅形象體認與解讀的雙重難題與多維困局,也是以影像直觀再現(xiàn)蕭紅亟待突破的困局。如在“實錄式”的散文中,蕭紅反觀童年,書寫苦難,憶念友人,記錄行程,內(nèi)容可謂豐富詳實,情感可謂真切動人,但對兩次棄子這種對母親來說最痛徹心扉之事則避而不談,似乎不關己事,對自己的命運與性格之關聯(lián)這種知識分子較多關注的問題亦未多加述及,其中委婉曲折,著實令人難解。而在“虛構式”的小說中,這些“難言之隱”卻又不斷浮現(xiàn),她的多部小說構成了現(xiàn)實世界的多聲部復調(diào),也與她的現(xiàn)實生活一起構成了一部更為復雜的互文性文本。如何在蕭紅“實錄式”的散文和“虛構式”的小說之間尋找差異性的表述,理應成為透視蕭紅影像的重要問題。
以蕭紅的作品改編為例——這本應是最直接解讀作品固有內(nèi)涵、最容易接近作者本來面貌的一種方式。但長期以來,關于蕭紅文字作品以影像方式呈現(xiàn)的嘗試,少之又少,這與蕭紅小說散淡、跳躍、多體驗表達與情感抒寫的基本特征密切相關,因為它給以情節(jié)推動、以直觀表現(xiàn)、以形體展示的舞臺與影視藝術,帶來了巨大的挑戰(zhàn)。由原中央實驗話劇院于1999年改編公演的話劇《生死場》,是這方面前所未有的突破:劇中人物的造型、語言與性格塑造,對于原作情節(jié)的精選、改造與舞臺再現(xiàn),均有可圈點之處。然而此改編最大的障礙,卻是源于作品主題的理解與蕭紅創(chuàng)作意圖的解讀,話劇似乎更偏重于表現(xiàn)面對外敵凌辱,人們從死之麻木到生之覺醒,劇情演繹得更接近于從忍耐到反抗的“抗戰(zhàn)劇”——蕭紅的小說作品,卻表現(xiàn)的是東北鄉(xiāng)土普通百姓的日常生計之艱,各種天災人禍肆意侮辱損害著他們,既有男人,更有女人,貧窮、饑寒、愚昧、麻木、忍耐……成為他們共同的標簽,但蕭紅無力架構或有意避開政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框架,以與自己身份相貼合的底層立場與女性意識為主導,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切身感受為基底,內(nèi)緊而外松地表達著視域與心間的“生”“死”樣貌。這其中,隱含著蕭紅逼仄的人生及由此生成的孤絕品性,其悲苦、憂郁、孤獨、倔強等性格特質,也由其中折射出來,而只有辨識出此種隱含于其中的影像,才能夠真正地認識蕭紅。話劇《生死場》雖然獲得了轟動性的演出效果,觀眾充分感受到了那種充盈在劇場內(nèi)的震驚體驗與亢奮情緒,但這種政治移情的審美轉換,卻無意間偏離了蕭紅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基質,對蕭紅的影像也形成了再造,一個“左翼女作家”的形象充分突顯。
“半部紅樓”的續(xù)寫,除作品改編外,一直以來以回憶文字、傳記文學、影視作品等多樣形式進行著,它們?nèi)缤_紛多變的萬花筒,從不同的視角、用不同的方式,折射著這位才女的魅力影像,也吸引著愈來愈多的人,關注與投入到相關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但正如《黃金時代》中曾有意表現(xiàn)的情節(jié)一樣,即使對于同樣一個重要事件——婚姻,兩個當事的主人公——前夫蕭軍與再婚丈夫端木蕻良,竟然也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描述,更遑論那些旁觀者,或從主觀好惡,或取道聽途說,或因時間久遠而記憶模糊,或為避當事者諱而語焉不詳,這些都為蕭紅影像的再現(xiàn),涂上了一層陰影;即使如《黃金時代》這樣精心準備十年、力求客觀還原事實的電影,由于觀察角度、體察視域、理解方法、感悟能力及藝術表達手法、審美追求等方面的差異,亦難以活現(xiàn)出眾人心目中的蕭紅形象。
蕭紅已以自己的人生與作品,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書寫了獨樹一幟的篇章,誰人又能為蕭紅續(xù)寫半部見其心、明其性、得其意的“續(xù)篇”呢?歷史固然是“一個時代在另一個時代里發(fā)現(xiàn)的值得注意的那些東西的記錄”[5]。但如何跨越歷史的長河,為今人與后世映照出“真正”蕭紅之“魅力”與“魅麗”,生動表現(xiàn)出這位品質不群、才華孤絕的女子獨具的人格氣韻、靈魂氣場與精神氣質,確乎是深具“魅惑”的課題。
注釋:
[1]托波爾斯基:《歷史學方法論》,張家哲、王寅、尤天然譯,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648頁。
[2]葛浩文:《蕭紅評傳》,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06—107頁。
[3]國興:《文壇馳騁聯(lián)雙璧》,《鐵嶺師專學報》1984年第1期,轉引自季紅真《蕭紅小說的文化信仰與泛文本的知識譜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6期。
[4]葛浩文:《蕭紅評傳》,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77頁。
[5]愛德華·卡爾:《歷史是什么》,吳柱存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