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

藝術電影的“輕描淡寫”

李晶

一直以來都不愿意觸及藝術電影，覺得這種很個人化的作品很難用語言加以概括。語言并非時刻強大，那些能將某個人的心揉碎滿地的話語，或許于其他人卻是無謂。也理解了為什么藝術電影也叫獨立電影，因為它不想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不在乎票房、不在乎接受，孤傲前行，冷冷清清，始終擺脫不了那一副刻板的面容。

藝術電影常常給我們疏離的感受，沒有緊湊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炫技的藝術處理，對白常常也是讓人一頭霧水。在現(xiàn)如今商業(yè)電影捕獲眼球的時代，藝術電影則一直沿用隱晦、低調(diào)、刻板的敘述標明自己的存在。很多沉重的話題，常常會經(jīng)過看似不經(jīng)意的“輕描淡寫”讓人心疼痛不已。藝術電影就這樣讓人們接受著，仿佛只有通過各種“輕”才能證明自己的“重”?；谶@樣的特點，很多時候藝術電影的票房都不夠理想。從票房來看，近幾年描繪日常人生活境遇的“現(xiàn)象電影”往往異軍突起，獲得好評。例如《失戀三十三天》《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人在囧途》《北京愛上西雅圖》等等。藝術電影則依然是獨行俠。藝術電影一旦技高于藝，就會失去最根本的藝術性，所以它的拍攝都是很傳統(tǒng)很原始的，不講究特技，甚至更多時候要追求一種生活原本的逼真，那種“輕描淡寫”的鏡頭，時常透露出影像世界的無窮魅力。

故事之“輕”

中國電影敘事具有深厚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一般來說講一個好看完整的故事是電影獲得認可的關鍵要素，但藝術電影往往不是這樣。多數(shù)時候，藝術電影都是希望通過鏡頭的展示，將人生的各種狀態(tài)做一個梳理，然后獲得一種感悟：人的各種狀態(tài)中只是一個存在，看似完整有效，實則毫無目的和價值。人總是在尋常、反復的各種狀態(tài)中掙扎前行，但發(fā)現(xiàn)，努力亦是徒勞，無論如何反抗生命仍然回到原點，一無所有。很多經(jīng)典的藝術電影，都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往往顯得凌亂、混淆。比如《花樣年華》《重慶森林》《瘋狂72小時》《海上鋼琴師》《這個殺手不太冷》《美麗人生》等。傳統(tǒng)影片中，英雄消滅了壞人，從此世界就安靜了。但現(xiàn)實中，英雄之于壞人，并沒有明顯的界定，英雄消滅了壞人以后，可能會面臨一系列的后續(xù)麻煩。傳統(tǒng)敘事中，灰姑娘們嫁給了王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F(xiàn)實中，生活的確是生活，但幸不幸福就不敢斷言了。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遠遠超越了簡單的故事模式，所以藝術電影對故事情節(jié)的“輕描淡寫”反而更接近于生活的真實。

以幾部獲好評較多的藝術電影為例。從故事的構(gòu)成來說，《白日焰火》一開始看似選取了很有吸引力的偵破類故事，俗稱警匪模式。但藝術電影終歸不是警匪片、打斗片，需要的是通過一個個面無表情的主人公來講完這個故事。然后，影片通過冰上滑冰的鏡頭，洗衣店里女主人公吳志貞收衣服、洗衣服的鏡頭，張自力和吳志貞騎車追逐的鏡頭，特別是女主角桂綸鎂那一臉的孤寂、落寞，都充分完成了這部藝術片的最初宗旨。失敗的主人公，企圖抗拒失敗的努力，保持一種信念，從哪里跌倒的，就從哪里爬起來的掙扎——看似有效，其實無能為力，仍然是白日里的焰火，捕捉不到更多的溫暖。人們在討論這部電影時，對廖凡主演的男主人公張自力最后的那支獨舞多番猜測。很多解讀都很牽強，說他落魄，他對女主角愧疚，其實，從人物譜系的角度來分析這兩者的聯(lián)系，創(chuàng)作者的靈機一動似乎是很難進入邏輯分析的，它就是生活中的一個存在而已。導演這樣做的目的更像是將一種沉重的生活輕描淡寫。落魄也好、背叛也好、愛也好、累也好，輕舞一曲，以此解憂。

藝術電影對真實生活的構(gòu)述，忠實與否不再是衡量藝術電影藝術風格成就的標準，很多時候避重就輕是讓藝術之風更加耀眼的方法之一。文學作品需要用一種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將重大的歷史現(xiàn)實、文明沖突、理論加以表述。藝術電影則不然，它更多的是通過一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畫面，完成對哲理道德的“輕描淡寫”。比如《阿甘正傳》，通過阿甘輕盈且執(zhí)著的演繹，一個關于美國社會發(fā)展之痛的沉重題材就獲得了黑色幽默的效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亦通過派的奇幻經(jīng)歷和想象經(jīng)驗將宗教與哲理的對話變得質(zhì)感、可愛。

話語之“輕”

藝術電影的對白往往是最讓人回味的，常見的是用一種哲學視角來呈現(xiàn)人生境遇的各種困境。《白日焰火》中，張自力對吳志貞說：“你現(xiàn)在主動對我說，好過他們要你說時候你再說，跟我說總比跟他們說好……我是說你要主動點?！痹捳Z的言說和理解本來就是如此，現(xiàn)實生活中，話語本身是不可靠的。這里的“主動”包含了多重理解?！吨貞c森林》中的臺詞：“過期的東西沒人要的，人家要買也得買新鮮的?！薄懊刻炷愣加袡C會跟別人擦身而過，你也許對他一無所知，不過也許有一天他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薄拔覀冏罱咏臅r候，我跟她的距離只有0.01公分，57個小時之后，我愛上了這個女人。6個鐘頭之后，她喜歡了另一個男人?！蓖ㄟ^這種極具生活性的帶有些幽默感的語言，將現(xiàn)代都市中人們的某種高度抽象化的生存狀態(tài)展現(xiàn)了出來。多數(shù)時候我們以為生活是高尚的、有意義的、有目的的。但人的真實存在卻是無目的、非理性、充滿不能回避的宿命感。藝術電影延續(xù)的依然是優(yōu)雅的藝術傳統(tǒng)，即對藝術之“真”的理解與實踐。在這種狀態(tài)之中，人們永遠掙扎、逃避和漂泊，這種狀態(tài)通過藝術電影語言的“輕”展示獲得了更觸動人心的效果?！渡倌昱傻钠婊闷鳌分信刹辉敢獬姓J父親所說的“在它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所以他不停地追逐。楊德昌導演的影片《一一》中，有這樣一句：“你不在的時候，我有個機會過了一段年輕時候的日子。本來以為，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么不一樣。結(jié)果還是差不多，沒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真的沒那個必要?！边@一表述，觸碰人心，我們的生命之悲在于它不可以重來，我們的生命之喜在于它用不著重來。

愛之“輕”

如果說傳統(tǒng)電影喜歡把主人公置于某種“處境”之中，讓這種特定的處境激發(fā)主人公身上的各種素質(zhì)，以此引發(fā)故事的發(fā)展，那么藝術電影則傾向于營造一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包含著某種特定的氣氛、心理、精神、語言風格甚至某些影像風格。比如王家衛(wèi)的電影，他將人的存在“狀態(tài)”進行了不斷的刻畫，并將影片中的人物擱置于這種狀態(tài)之中，表達人與人之間的愛之“輕”。《花樣年華》中蘇麗珍渴望的情愛，通過一套套華麗的服飾外現(xiàn)出來，她的存在狀態(tài)無外乎就是這種平淡、寂靜、無奇?！吨貞c森林》里，警察223每天都買一罐5月1日過期的水果罐頭，這種狀態(tài)其實是對愛渴望且無望的狀態(tài)?！栋w正傳》中阿飛愛上遇到的一個女人，讓女人愛上他，而后拋棄女人，這是一種不停追逐卻無處停泊的無腳鳥的狀態(tài)。其他幾部經(jīng)典的藝術電影中，也通過人生狀態(tài)的展示表達出一種愛之“輕”。《海上鋼琴師》里的1900內(nèi)心包裹著巨大的痛苦，被父母遺棄，被別人漠視，這一切當愛人要遠離時，卻不能化為挽留的話語，他將這種痛苦歸結(jié)于對土地的懼怕和對音樂的執(zhí)著，一個不忍而又輕淡的回頭，讓人心碎?！栋兹昭婊稹分心莻€為了妻子甘愿做個活死人的梁志軍，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罪行暴露、企圖逃跑的時候，在旅館與妻子吳志貞相聚，想要親近她卻被她刻意躲避，他們即使是依偎著彼此，卻感覺遙遠無盡。

越“輕”越“痛”

《白日焰火》中，有警察張自力與隊友一起破案的場景，導演通過長鏡頭向觀眾暗示，你們要真實嗎，這就是真實，身邊的朋友、戰(zhàn)友，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在導演的長鏡頭下，毫無防備地將鮮血和死亡展現(xiàn)了出來，成功地獲得一種“視覺真實感”，瞬間將第六感調(diào)動，讓人仿佛切身體會到那種身體和心靈的傷痛。這種痛苦，依然通過張自力的一滴無力的眼淚一筆帶過，他的苦楚甚至讓他無法嚎啕大哭。

《這個殺手不太冷》希望通過一個冷漠世界里的些許溫存，重新獲得對人性的肯定，但最終發(fā)現(xiàn)是徒勞的，些許的希望也挽救不了世界的冷漠。世界就是一個大孤兒院，每一個個體都被扔到這里，冷漠、孤獨、害怕是每一個個體在這所大孤兒院里所感受到的。如果說故事中的殺手是冷漠的，女孩是冷漠的，那他們的冷漠則來自被過多外在束縛包裹的世界。人們離自然萬物越來越遠，剩下的只是為了進入象征秩序而不停勞作的軀體，所以才會感受到處處冰冷。女性的世界會不會提供另一種溫暖？答案是否定的，女性要獲得生存唯有學會堅強，盡管這種堅強看起來太過冷酷，太過殘忍，但這是對抗世界冷漠的唯一法則?！哆@個殺手不太冷》里的殺手和女孩都在尋找些許的溫暖，但得到的只是忽略，這種忽略比任何惡毒的語言或行為都讓人心寒，是一種無所顧忌的絕情。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冷酷和殘暴象征的殺手，在女孩這里卻試圖變得溫情起來。但已經(jīng)被扭曲的世界，如何能輕易變回原貌，只不過是多了一個沒有溫度的人和自己對峙。還記得曾經(jīng)觀看過的一部講述吸血鬼故事的影片。影片中，女主人公是一個吸血鬼，她擁有的是一具永遠不會長大、變老的軀體，而要維持這具軀體的存在，她必須依靠吸食人類的鮮血。她的外表是迷人的，臉上那種慘淡的白讓人容易產(chǎn)生憐惜，她依靠這種外表尋找到了愿意為她付出一切的男性，然后這個男性由少到老，陪伴著她，為她殺人，尋找血源，直到這個男性生命即將消退，她開始尋找下一個接班者。每一個陪伴她的男性，都是心甘情愿為她做出一切的。每一個男性都愿意為了女孩付出一切，而女孩與每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時，也都是真心實意喜歡對方。這種循環(huán)，也曾讓她迷失、痛恨，但當一切又回到新的起點時，她又義無反顧地愛上他、需要他，和他一起不停地逃亡和生存。就像生命輪回的宿命，無法選擇。此時，電影更需要用“輕”的思維來讓人獲得最深的感悟。就像《白日焰火》片尾張自力點燃的焰火，《這個殺手不太冷》片尾那一株盆栽，《美麗人生》中父親為了保護兒子所做的那個鬼臉。藝術電影通過各種“輕描淡寫”的展示，讓人們通過第六感切實體會到生命不可承受之痛。

弗吉尼亞·伍爾芙對閱讀提出過這樣的建議：當我們閱讀時，如果我們能擯棄所有預置的想法，那就算得上很好的開端了。不要對你的作者專橫跋扈，而應當嘗試去適應他，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伙伴和助手。如果你閱讀伊始就畏縮不前，持保留和批評態(tài)度，那你實質(zhì)上就是在阻止你從閱讀中獲取最有價值的東西。但如果你能敞開心扉，那你一開始就會從跌宕起伏的語句中體味其幾乎難以察覺的精妙之處，并將你帶到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的面前。這樣的建議，其實可以放在欣賞藝術電影的過程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接受范圍，同樣，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對藝術電影的理解。很多時候，我們大可不必抱著唯藝術電影至上的先入為主，被一些其實算不上佳作的東西所蒙蔽，以為“一切看不懂的”都是好的。當然，有時候，我們也不能因為藝術電影的“刻板嘴臉”而對其保持一定的距離。試試像伍爾芙建議的那樣，暫時忘記已有的經(jīng)驗，由漸而頓，豁然無礙，欣賞一下那些溫暖、微妙而又充滿智慧的藝術電影。

李 晶：副研究員，就職于貴州省文聯(lián)文藝理論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