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的將施特勞斯描畫為威爾遜和馬基雅維利信徒的看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施特勞斯完全不是那樣寫作、思考的。
施特勞斯支持自由主義民主,以之為現(xiàn)代可能實現(xiàn)的最佳政體,但作為返回古典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施特勞斯又同現(xiàn)代政治哲學、政治實踐特有的合法原則——要么完全合法,要么完全不合法——相決裂。在采取國際行動,推行輸出自由主義民主是否可能、可欲的問題上,施特勞斯持相當謹慎的姿態(tài)。盡管主張自然正當,盡管有套最佳政體論,施特勞斯卻總是保守地認為政治完全(幾乎完全)由具體情況決定。明智的政治家會認識到可能性的限度,無論一般而言還是針對特定國家。
另外,施特勞斯雖不悲觀憤世,卻是十足的政治現(xiàn)實主義者,懷疑那些宣稱待人以善者是否像他們自言的那樣毫無利己之心?!罢J識你自己”是最難的。而從施特勞斯的柏拉圖研究里可零星找到這個重要觀點:愛己之心,作為人類天性的特有標志,永遠無法回避。若能做什么補救的話,唯在哲學。政治至多只能解決部分問題,且本身也受自利心影響。
施特勞斯有句箴言說得含蓄:“若有人說自己完全出于善意行事,當有所懷疑?!币覀兲岱馈暗烂舶度坏臍埍???梢?,施特勞斯不但主張愛己之心無法免除,還主張政治生活的邪惡永無完結(jié)。
施特勞斯不是威爾遜信徒,同樣也不是馬基雅維利信徒。他說的隱微寫作已被曲解得面目全非。施特勞斯確實表示有時具體情況要求做常理不容之事,但不像人們想的那樣,在合法化馬基雅維利的冷酷無情、擴張主義和精英姿態(tài)。施特勞斯是有點精英,但如此精英姿態(tài)追求的是人類卓越,其中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實踐正義,還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認識到征得受令者同意、尊重受令者意愿的必要。和馬基雅維利的不同之處也就在于施特勞斯拒絕以必要性為指導人類生活的準則。有種自然正當,有種人之善,指向迥異于馬基雅維利的政治觀。
馬基雅維利有句重要聲明很引人注目,說“欲求獲得是非常自然的事”,但根據(jù)施特勞斯筆下古人的觀點,美好生活或者說自然生活絕不是如此。事實正好相反,“符合自然的生活乃體現(xiàn)人類卓越或美德的生活……不是尋歡作樂的生活”,更不可能是營營求取的生活。這種關于人類自然屬性的觀念最終導致施特勞斯對政治和政治行動的本質(zhì)有了迥異于馬基雅維利的理解?!罢位顒尤粢匀说耐隄M或德性為指向就對了……城邦本質(zhì)上說不同于匪幫”,不同于馬基雅維利說的“state”,“因為城邦不僅限于表達、實踐集體私利”。
由上述認識,施特勞斯得出一個鏗鏘有力的結(jié)論說:“既然城邦的終極目的和個體的終極目標一樣,城邦就應像個體追求高貴那樣追求和平,而不是投身戰(zhàn)爭與征服”,這同通俗報刊關于施特勞斯的眾多言論截然相反。如果可能,政治生活應以最佳狀況下對美、對高貴的愛欲為根據(jù)和指導原則,而不是極端狀況下先發(fā)制人、采取攻勢的難遏沖動。
“馬基雅維利否認自然正當,因為不是以正常情況為導向。正常情況下,嚴格意義上的正義要求高于一切。馬基雅維利是以極端情況為導向,正義要求也就被化約為勢在必行的需要?!笔┨貏谒钩姓J有時出于必要,不可能行正義之事,但并不以極端為常態(tài),這也是他和整個馬基雅維利思想的不同之處。施特勞斯絕不是相信政治生活無論現(xiàn)在、未來都能以和緩方式追求的烏托邦空想家;相反,他始終強調(diào)政治生活“粗野蠻橫”的一面,但也堅決抵制任何殘暴政治,任何主張奴役為善舉的政治。
施特勞斯不是威爾遜或馬基雅維利信徒,同樣也不是追隨尼采的虛無論者。其實最好把施特勞斯的哲學活動視為重尋依據(jù)抵制虛無論的努力。施特勞斯承認尼采的成就——對現(xiàn)代哲學、政治觀念(及實踐)的有力批判——但也要求我們承認蘇格拉底的成就,即蘇格拉底對自然本善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自然本善政治意味、正義意味的暗示。
施特勞斯告訴我們,對尼采而言,“自然不再顯得合法而仁慈,生命最基本的體驗因此不是福佑,是痛苦、空虛,是墜入深淵的絕望?!钡斒┨貏谒挂宰约好x提出主張時,說法就很不一樣了:“思想的高貴讓我們真正認識到人的高貴,進而認識到世界的善,無論世界是不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終是人的家園,因為世界是人的思想家園。”世界不是深淵,而是家園。
我們由此堅信,真正的施特勞斯絕不是現(xiàn)代那些政論作家及背后力挺他們的所謂“學者”所塑造的施特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