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蘇州旅游與財經(jīng)分院,江蘇蘇州215000]
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
——論王安石晚年的詩歌風格
⊙李彥[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蘇州旅游與財經(jīng)分院,江蘇蘇州215000]
王安石變法失敗罷相后在金陵鐘山下歸隱,其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富含禪理的近體山水詠物詩,其風格“精深華妙”“深婉不迫”“其悲壯即寓閑淡之中”,代表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的最高境界,被后人稱為“王荊公體”。變法失敗給王安石心靈帶來的悲情意識在他的詩歌中充分體現(xiàn)出來。從其純粹揭示禪理的詩歌、山水詠物詩等極具代表性的詩歌題材創(chuàng)作的有關原因及創(chuàng)作技巧運用、寫作心理等方面探討王安石晚年詩風與他的人生悲劇。
宋代詩人王安石晚年詩風王荊公體
王安石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名一家”,歷來受到普遍重視,被稱為“王荊公體”(嚴羽《滄浪詩話·詩體》)。總的來說,表現(xiàn)為與前期詩歌迥然相異的創(chuàng)作風格:形式方面,體式多為近體,語言造語工巧,“間不容發(fā)”(葉夢得《石林詩話》);內容方面,多以禪入詩,以景入詩,揭示佛理,描山范水;意境方面,“精深華妙”(無名氏《漫叟詩話》)、“深婉不迫”(葉夢得《石林詩話》)。單純從詩歌藝術性上來看,王安石后期的創(chuàng)作明顯要超過前期,后人對其給予了較高的評價:黃庭堅謂“荊公之詩,暮年方妙”(陳師道《后山詩話》引)稱:“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詠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引)葉夢得說:“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選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保ㄈ~夢得《石林詩話》)黃庭堅的外甥徐俯在談其晚年絕句時說:“荊公絕句妙天下?!保ㄔ矩偂锻S詩話》引)南宋著名詩人楊萬里有一次泛舟湖上,做了一首七絕,名曰《讀詩》∶“船中活計只詩篇,讀了唐詩讀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絕句當朝餐?!笨梢?,這位后來的大詩人對王安石晚年絕句也是十分推崇并深受影響的。而就其創(chuàng)作心理方面,對王安石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評價最貼切的,應該還是吳之振所謂的“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淡之中”(吳之振《宋詩鈔·臨川詩鈔序》),以及陳師道所認為的“荊公平生,文體數(shù)變,暮年詩益工,用意益苦”(陳師道《后山詩話》)之說。
一
王安石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直接以禪入詩,姑且稱之為“禪言詩”。王安石晚年隱居鐘山之后,常與高僧交游,佛家對他的影響日漸增長。其一生交結了眾多僧侶,歸隱后由于擺脫了政務煩勞,使之有更多的閑暇與機會同他們探討佛理人生,吟酬對唱。這其中有俞秀老、寶覺、凈因、元公勝上人等計三十余人。受佛教影響,在他留傳下來的一千六百多首詩篇中,言及佛理與禪趣的詩就有一百余首,而且有些在藝術方面還取得了某些開創(chuàng)性成就。梁啟超就曾評價王安石晚年禪詩曰:“雖非詩之正宗,然自東坡后,熔佛典語入詩者頗多,此體亦自公導之?!彼H坭T佛家典語入詩,但文字淺顯,詩意恬淡,以極平淡的詩句來表達深奧難解的佛理,自然曉暢。如:“云從鐘山起,卻入鐘山去。借問山中人,云今在何處?”“云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無心無處得,莫覓無心處?!保ā都词露住罚┰偃缢摹额}半山寺壁二首》其一云:“我行天即雨,我止雨還住。雨豈為我行,邂逅與相遇?!笔拙涿靼兹缭?,饒有情趣。末句就事論理,開人心智,蘊涵著“因緣和合”“萬事皆有定數(shù)”的佛性說,而且能在詩歌中表現(xiàn)得自然熨帖,渾然天成。其二云:“寒時暖處坐,熱時涼處行。眾生不異佛,佛即是眾生?!焙喓唵螁嗡木?,一語點破佛教中佛與眾生的關系——“心、佛與眾生是三,無差別”(《華巖經(jīng)》)這一歷來糾纏不清的根本問題。當然,這只是眾多禪言詩中較具代表性的幾首,也是算比較好的幾首。我們也必須看到王安石創(chuàng)作中直接以禪入詩的苗頭。以今天的文學眼光看來,也許與其寫景詠物詩相比,缺少鮮活的意象,更多枯燥的議論和純粹的說理,較缺乏藝術性,但佛禪思想對他的深刻影響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荊公由“少學孔孟”到“晚師瞿聃”的原因很多。如其本身才智超群,學識淵博,早年便博覽群書,與寺僧交往,對佛學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佛學功底深厚,也寫過一些佛詩,如《讀〈維摩詰〉有感》《題徐浩書〈法華經(jīng)〉》等。主要原因還是熙寧新政失敗,黨爭紛起,內部倒戈等一系列重大政治動蕩事件,這些可以說成了王安石晚年佞佛的主要背景。這些使他心力交瘁,對世事充滿迷惘,深為失望。為什么努力了,用心了,還是挫敗了,好事變成壞事?他感到失落,非為丟權,而是為變法夭折痛,為社稷黎民憂,為無端受到攻訐傷。王安石不僅精神上受到折磨,而且飽嘗了世態(tài)炎涼,他晚年所受到的冷遇與之前轟轟烈烈的變法事業(yè)是極不相稱的。他感到悲戚愁悶、心灰意懶,這倒與佛家悲天憫人的精神、態(tài)度相契合。而佛家所認為的世事如夢,萬事皆空的虛無觀,又如同一劑麻醉藥,使他尋到了精神的慰藉,苦恨悲愁之感也相對緩解,并獲得一種超然事外的態(tài)度。
王安石這種寄情佛老的做法,雖有些消極。但反過來,在參禪和寄情佛老的過程中以另一種思維方式反觀自我,還是有一定積極意義的,其中包含了許多對人生的參悟和看破的成分。畢竟高興的與傷心的事經(jīng)多了、看淡了,心也平了、氣也和了,并獲得禪定后的喜悅,不妨看成是一種“真樂”。所以,大量“虛融默照”風格的詩歌在其創(chuàng)作中得以涌現(xiàn)。王安石就成了這樣一個政心不成求佛心、求文心的人,這似乎與唐代的王維、白居易等人相似。王白等人也是在政治上受到挫折后就趨于消極、頹唐,從佛教中尋求解脫。但我們必須注意到,王安石終究未能像王維、白居易那樣純然地遺世獨立,并不像王維《酬張少府》中寫的那樣:“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因為,畢竟他曾是位叱咤風云、“揮斥方遒”的政治家。因此,在他不少詩歌中,時有“天機之聲”回蕩其間,使人清晰地感受到他心靈深處也有“無心為佛事”(《和棲霞寂照庵僧云渺平甫同作》)的一面。如其《和崔公度家風琴八首》其三云:“萬物能鳴為不平,世間歌哭兩營營。君知此物心何欲,自信天機自有聲?!贝艘嘤星橛谥卸匕l(fā)于外之謂也。王安石晚年雖遠離政壇一心修佛,但他似乎并非完全到達“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涂共一同”(《讀〈維摩經(jīng)〉有感》)的入佛境界。所以,在他的詩中常見到“強將詩詠物,收拾濟時心”(《次韻唐公三首》其一《東陽道中》),“共知官是夢,莫負酒如泉”(《華藏寺會故人得泉字》)之類的表達,悲傷之情貫穿始終。所以,他“在司馬光全面廢除新法后不久,憂憤而卒”。
二
大量的寫景詠物詩是王安石晚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又一重要組成部分,也歷來為世人所稱道。一個詩人要能寫出優(yōu)美的寫景詠物詩,首先自己必須能鐘情于山水景物。王安石就是這類熱愛大自然,熱愛湖岳山川、一草一木的詩人。這種熱愛之情從小到大,可以說貫穿其一生。其父王益由于仕途蹭蹬,收入不豐,在故鄉(xiāng)臨川“無田園以托一日之命”(《上相府書》),因此,每次赴任總“宦游常奉親行”(《先大夫述》)。他于少年時期,就隨父母到過江西、四川、廣東、江蘇不少地方。這些都開闊了他的視野,為他后來寫山水詩打下了基礎。明道二年(1032),其祖父在故鄉(xiāng)臨川逝世,他隨父親從韶州回臨川,在故鄉(xiāng)住了三年。臨川地處江西東部,與福建接鄰,武夷山連綿東境,丘陵廣布,境內又有臨水和汝水兩條河流,整個臨川依山傍水,風景秀美??h城內外的清風閣、鮑公水、籜龍軒等地,都留下了少年王安石的足跡。多年后他還曾寫下了懷念此地景色的《烏塘》詩:“烏塘渺渺淥平堤,堤上行人各有攜。試問春風何處好?辛夷如雪柘岡西?!眱H寥寥幾筆,就將濃濃深情寓于烏塘春天的景色中。
少年的經(jīng)歷使王安石一生對山山水水都充滿了感情,就是為官當政后也不忘與山水相親近,常與心腹之人尋奇訪幽。但我們必須注意到,其早年的山水之作與晚年的山水之作有很大的不同。少年的山水作品僅緣于兒童第一次接觸大自然的新鮮與好奇,僅表達了少年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加之涉世不深、寫作技術等原因,略顯稚嫩。中年的山水作品則“逋峭雄直”,如他那首《桂枝香·金陵懷古》中這幾句:“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碑嬅娉叻Ю?,視野闊大,景象壯偉,桀驁不馴,給人以登臨每有江山助之感。但這時期的山水作品往往寓政治氣象或當世之志于其中,說是山水詩,倒不如認為是其政治詩、述志詩在山水題材上的滲透,并非為寫山水而寫山水。此時的他對山水的興趣雖猶在,但與高漲的政治熱情相比,實是微乎其微。“誰知浮云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雨過偶書》),“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壬辰寒食》)于當時的他也只是不可企及的夢;甚至僅如同極盡奢華的大觀園里平白多出的那個布置簡樸的稻香村,并非真的為了要扛鋤荷去從事什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只是著意顯示一下其主人的某種高尚情操,聊以成為自我激賞或他人激賞的資本。因此,此時的王安石也僅是說說而已,他是不可能放棄仕途,放棄變法大業(yè)的。唯有“晚年罷相隱居以后,生活和心情的變化,引起了詩風的變化,創(chuàng)作了較多的描寫湖光山色的小詩,也更多地注意對詩歌藝術的錘煉。……新穎別致,煉字煉句妥帖自然,藝術上確實比早年更成熟了”,也才達到了他山水詩藝術造詣的最頂端。如“徑暖草如積,山晴花更繁。縱橫一川水,高下數(shù)家村”(《即事》)“,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含風鴨綠粼粼起,弄日鵝黃裊裊垂”(《南浦》)等等。這些詩歌在荊公晚年山水詩創(chuàng)作中,俯拾皆是,不勝枚舉。所以才有歷代詩話家所謂的“精深華妙”“雅麗精絕”“深婉不迫”“間不容發(fā)”之說。
王安石晚年對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其心態(tài)跟近代鄉(xiāng)土作家群倒有點相似,可能都緣于一種失落感吧。雖說江寧不是他的第一故鄉(xiāng),但王安石畢竟是從這里走出去的,從這里躋身邁入他心馳神往的政治神壇,并干出一份轟轟烈烈的變法大業(yè)的。在其心目中,江寧不是故鄉(xiāng),卻勝似故鄉(xiāng)。所以變法失敗后,他也只是被迫上書要求歸老江寧,可以說江寧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熙寧九年(1076)冬,二次罷相后的他再次回到江寧,無奈的王安石選擇了寄情山水的方式。他本人也說“聊為山水游,以寫我心”(《與望之至八功德水》)。這樣,失落的心理重新得到平衡,一個孤傲的靈魂不再迷戀游蕩于勾心斗角、相互傾軋的政壇上空,而是終于著陸到凡間俗世?!笆淝榻Y一經(jīng)擺脫……通常分化為兩種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一是勇猛出擊,力爭駕馭命運,在改造社會中改造個人;一是平和沖淡,力求適應命運,在凈化心靈中凈化世界。”
風燭殘年的王安石,無論從主觀上,還是從客觀上,都表現(xiàn)為他對世事的超脫并從中獲得愉悅。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可以獲得完全的超脫和愉悅。對王安石而言,完全的超脫和愉悅永遠只能是代數(shù)里的極限概念——您盡可以無限接近它,卻永遠也別想達到它。雖然他“總是愛在山下水邊靜靜地與風景談話,愛在大自然面前沉思??磥硭悄菢尤吻檫m意,實則他在談話與沉思之中,常常流露出一種惘惘不甘之情,興衰得失之意”,往往在創(chuàng)作上寓悲壯于閑淡之中。因此,晚年他也寫了不少吐露心聲的悲憤之作:“黃昏獨倚春風立,看卻花飛觸地愁?!保ā遁d酒》)“暮年惆悵誰知此,南陌東阡獨往來?!保ā稇驯?zhí)乒罚┰偃纭皷|岡歲晚一登臨,共望長河映遠林。萬竅呼號風喪我,千波竟踴水無心?!保ā稏|岡》)透過表象,可隱隱看到有一股憤憤不平的激流在奔騰?!白杂锠I北渚,數(shù)至兩山間。臨路愛山好,出山愁路難。山花如水凈,山鳥與云閑。我欲拋山去,山仍勸我還。只應身后冢,便是眼中山。且復依山住,歸鞍未可攀?!保ā秲缮介g》)出處兩難,反映其曾有過的矛盾心情。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人在江湖,心系魏闕的復雜心理,“欲望淮南更白頭,杖藜蕭颯倚滄州??蓱z新月為誰好,無數(shù)晚山相對愁。”(《北望》)從中可以看出其當世之志并未完全消融。而真正代表其晚年詩歌最高藝術水準還是“東江木落水分洪,伐盡黃蘆洲渚空。南澗夕陽煙自起,西山漠漠有無中”(《東江》)這類寫景小詩。從“木落”“黃蘆”“夕陽”等意象看來,詩中表現(xiàn)的當是深秋傍晚時分,這本身就讓人感到無限惆悵與傷感,再加上首兩句所描寫的“東江木落水分洪,伐盡黃蘆洲渚空”,更給人以蕭條、蒼涼之感,境界卻雄渾開闊。末兩句以“南澗夕陽煙自起,西山漠漠有無中”做結,有超詣、沉著之氣,意境幽遠、含而不露。雖說詩歌總體風格沉靜容與,然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卻是“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深得老杜沉郁之意旨,盡脫早年尖峭之面目。實為其創(chuàng)作中的上品。
王安石早年政治上的失敗所造成的悲劇卻成全了他晚年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輝煌,王安石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他親自釀制的一滴小小蜜淚,一半甜,一半咸,但哪一半甜,哪一半咸,卻是分不開的,還是讓我們在他那句“真樂非無寄,悲蟲亦好音”中慢慢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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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彥,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蘇州旅游與財經(jīng)分院講師,研究方向:語文教學和應用心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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