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仁娟[四川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四川 都江堰 611830]
觸碰荒誕背后的生活底線
——解讀劉震云的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
⊙夏仁娟[四川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四川 都江堰 611830]
本文以劉震云的最新小說《我不是潘金蓮》為研究對象,從社會體制、民間意識等層面對小說所展現(xiàn)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內(nèi)涵進行了剖析探索,并努力揭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所面臨的精神困境。
權(quán)力體制 功利意識 生活底線
20世紀八九十年代至今,劉震云憑借描繪平民生存困境的“新寫實小說”和解構(gòu)歷史的“故鄉(xiāng)系列小說”崛起于當代文壇,特別是2008年創(chuàng)作并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一句頂一萬句》,以對話語權(quán)和精神家園的艱難尋覓引起了社會的廣泛共鳴。評論界一直僵持著兩種截然相反的聲音:或贊其有魯迅遺風,以精英階層的目光去批判國民對“奴隸和奴役”安之若素的劣根性;或貶之為農(nóng)民意識,總是從農(nóng)民(或小市民)的視角去嘲諷和解構(gòu)社會,力證世俗和平庸的合理性。爭論也恰好證實了劉震云作品的雅俗共賞。他在精英觀念和大眾文化之間的自在行走,得利于他擅長書寫二者共同關(guān)注的現(xiàn)實生活。2012年新推的《我不是潘金蓮》號稱是《一句頂一萬句》的姊妹篇,延續(xù)了劉震云招牌式的“黑色幽默”文風,敘述了村婦李雪蓮二十年的上訪故事,在展現(xiàn)社會中無處不在的荒誕的同時,讓讀者深刻感受到生活沉重而蒼涼的底色。
二十年前李雪蓮為了生二胎,并且能保住丈夫秦玉河的公職,與丈夫商定“假離婚”以躲避計生處罰。大半年后她抱著嬰兒準備復婚時,才發(fā)現(xiàn)丈夫早已再婚生子,自己飽嘗了“啞巴吃黃連”的苦果。李雪蓮先后找到法官、法院院長、縣長、市長申冤,卻受盡冷落和屈辱。秦玉河更是落井下石,污蔑她是作風敗壞的“潘金蓮”。倔強的李雪蓮一告到底,甚至闖進了人民大會堂。在這其間各級官員紛紛落馬,新任官員更視她為洪水猛獸,每年開“人代”會時都要對她圍追堵截,上演了一出出雞飛狗跳的“官場現(xiàn)形記”。但結(jié)局卻出人意料,秦玉河因車禍意外身亡,上訪因此也不了了之,官員們?nèi)玑屩刎?,李雪蓮茫然無措,嚴肅事件成了荒誕的喜劇。李雪蓮上訴起因是她與丈夫之間的誠信糾紛,但告到最后“一粒芝麻變成了西瓜,一個螞蟻變成了大象”①,訴求變得面目全非,連她自己也陷入迷惘。李雪蓮如小雪球在生活中橫沖直撞,既被不斷迎面而來的雪堆影響著走向,也沖擊著各種阻力。在這種碰撞抗衡中,這粒雪球越滾越大,為平靜的雪地帶來一些震動,但最終還是雪崩瓦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小說中,官員作為權(quán)力執(zhí)行者,既享有權(quán)力帶來的物質(zhì)利益和精神滿足,也必須承受被更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監(jiān)督的巨大壓力,因此必然會滋生朝著權(quán)力食物鏈的上游不斷攀爬的“拜權(quán)意識”?!皬恼莻€迷魂陣,當了鄉(xiāng)長,想當縣長,當了縣長,還想當市長和省長呢?!雹谛≌f里的官員對待上級誠惶誠恐,極盡附和奉承之能事;對待下屬頤指氣使,盡展殺伐決斷之威風。攫取和保留權(quán)力成為他們證明自身價值的唯一標準,個體的尊嚴和人格被烏紗帽擠壓得支離破碎。
官員們面對李雪蓮時,沒有人愿意去認真傾聽她的上訴,他們關(guān)心的是自身權(quán)力的權(quán)威性和利益化:法院專委董憲法和法院院長荀正義因李雪蓮的話不太恭順,就變臉大罵“刁民,滾”;縣長史為民為趕上省領(lǐng)導小舅子的飯店剪彩儀式忽悠李雪蓮;市長蔡富邦怕影響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讓人拘留了李雪蓮;省長儲清廉為了迎合國家領(lǐng)導人對李雪蓮事件的評價,“雷厲風行”地撤了一大批官員。他們習慣以權(quán)力消解李雪蓮帶來的負面效應,卻忘了自己也是權(quán)力的被控制者,最終也淪為權(quán)力體制的犧牲品:蔡富邦、史為民及下級官員統(tǒng)統(tǒng)被省里撤職,儲清廉失去了升任省委書記的機會,政治生涯提前終止。官員落馬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看似是庶民李雪蓮的勝利,實則不然。第一張骨牌是由小說中的最高權(quán)力實施者推倒的,他的即興講話引發(fā)了官場大地震,其實質(zhì)還是人們對他手中權(quán)力的絕對膜拜。在“金字塔”式的社會中,盤踞在塔尖的是權(quán)力體制這只無形的手,進入到權(quán)力等級中的個體也注定在控制和被控制的游戲規(guī)則中獲得暫時的權(quán)力或永遠的失落。
李雪蓮是處于權(quán)力金字塔最底層的個體,這決定了她的弱勢身份,所以每級官員都認定她是被控制、愚弄的對象,將她“逼上梁山”,離婚事件也擴大成李雪蓮和官員之間的對抗博弈。這并不表明李雪蓮的上訪是對權(quán)力體制的反抗,而恰好是她對權(quán)力有意識地利用。她的上訪具體說來就是進京“告御狀”,她機智地拿住了官員們的“痛處”,知道闖人民大會堂才能擴大政治影響,借助更高的權(quán)力去擊敗所痛恨的各級官員。李雪蓮之所以成為各級官員們眼中既怕又恨的“哪吒”和“孫悟空”,是因為她在某些特定時候是權(quán)力的依附者。當她被權(quán)力所奴役控制的時候,她又淪為可悲的“小白菜”和“竇娥”,最終也沒能洗清自己的冤屈。權(quán)力體制的翻云覆雨之手并不憐惜生活中的弱者,依然冷漠地將她推向了悲劇命運。
在李雪蓮上訪事件中,除了大小官員,還有一群與她身份地位相仿的平民百姓,他們?yōu)檫@場鬧劇敲鑼打鼓,推波助瀾。李雪蓮遭到丈夫的背叛后,先后找到了兄弟李英勇和垂涎她的老胡幫她殺人,誰知兄弟當夜就開溜到外地,老胡開始還為“先辦事,后殺人”竊喜,后來一聽還要殺市長、縣長等便立馬反悔,“你覺得我這生意值嗎?弄你一回,要殺六個人”③。李雪蓮尋兇殺人的違法行為固然是偏激錯誤的,但兄弟和老胡退縮的根本原因是經(jīng)過權(quán)衡后覺得無利可圖。如若不然,何不出于親情和道義用合理合法的手段幫幫李雪蓮呢?她聽了廁所收費員的勸誡打消了殺人的念頭,而這婦女是因與秦玉河有私仇才慫恿李雪蓮去打官司,“鬧他個天翻地覆,鬧他個妻離子散”④。想害秦玉河,結(jié)果還救了他一命,真是莫大的諷刺。
趙大頭是小說中的關(guān)鍵人物。他與李雪蓮有幾十年的情分,二十年前在省駐京賓館當廚子的他客觀上幫助李雪蓮成功闖進大會堂。二十年后趙大頭退休回鄉(xiāng),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感動了李雪蓮,答應跟他結(jié)婚。誰知趙大頭是為了給兒子爭取正式編制,把勸服李雪蓮不再上訪作為和官員們交易的籌碼,還恬不知恥地將他與李雪蓮的床笫隱私公之于眾,來加重籌碼的分量。趙大頭為了一己私利欺騙李雪蓮的感情,更卑鄙地徹底踐踏了對方的人格和尊嚴,道德已無底線可言。
太史公司馬遷在二千多年前就發(fā)出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感嘆(《史記·貨殖列傳》)。在權(quán)力體制為主體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民間階層也形成了普遍認同的人際關(guān)系,它對大眾的觀念和行為有深刻影響。中國歷來推崇“禮尚往來”“投桃報李”等交際理念,其背后包含著以“利”為核心的對等交易原則。在崇拜權(quán)力的前提下,每個人都懷有“趨利避害”的潛意識。這種本能受到道德法律約束還能不失情理;一旦出現(xiàn)具有誘惑力的利益驅(qū)動,人性丑惡和陰暗的一面就會野馬脫韁,造成不可預料的惡果。
在李雪蓮上訪記這個極富戲劇性的故事中,展現(xiàn)了當代社會“利”字當頭的人物眾生相,他們在人生舞臺上自覺或不自覺地合力表演著社會生活中的荒誕可笑,因利而聚,上下其手,同樣無利則散,甚于反目。劉震云建造出一面寬大的“穿衣鏡”,讓我們從荒誕故事去反觀現(xiàn)實生活,也許還能從書中人物身上投射出自己潛藏內(nèi)心的靈魂。作家試圖用這種“投影”的方式提醒著現(xiàn)實中的讀者,該如何去反思和改變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功利意識。
全文共三章,分別是《序言:那一年》《序言:二十年后》和《正文:玩呢》。前兩章可概括為“李雪蓮上訪記”,統(tǒng)共十七萬字劉震云偏只視為序言,第三章可稱為“史為民上訪記”,大張旗鼓地立為正文,卻又僅花了一萬余字。序言的濃墨重彩和正文的惜墨如金,除了給讀者以閱讀習慣的巨大沖擊外,其中的用心和深意也頗值得玩味。
前兩章的李雪蓮耗盡二十年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斷上訪,不僅折騰了自己,更折騰了一大堆觸碰此事的人,但始終沒能摘掉頭上的“綠帽子”,“潘金蓮”的羞辱也無法洗刷。在欽佩她百折不撓的同時,讀者更會對其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第二章卻另起爐灶,講述了春運關(guān)頭,買不到車票的飯店老板老史為了趕回家陪好友打麻將,謊稱上訪,立刻被專人護送回鄉(xiāng)的幽默故事。到文尾處劉震云才亮出底牌,原來老史就是二十年前因李雪蓮而落馬的縣長史為民。而老史看重的牌局,也許是與生死未卜的好友最后相聚的機會。
這兩個上訪故事都可謂荒誕可笑,細想又大相徑庭。李雪蓮用上訪來尋求社會對其生命價值的肯定,是非常嚴肅的命題。但尋求的過程由于各種外在因素的介入而變得荒誕離奇,將目標的嚴肅性消解殆盡,無奈變成生活中“荒誕的嚴肅”。老史受李雪蓮牽連落馬丟官,算得上人生悲劇,他卻舉重若輕,二十年來將凡俗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車站上訪不過是他“玩”的一次生活游戲。他對于社會生活中潛藏著的各種游戲規(guī)則都已經(jīng)洞若觀火,老史看似荒誕不經(jīng),其實他比李雪蓮更嚴肅,早已看透了社會本質(zhì),并承認了個體的渺小和無望,因此索性游戲人生,調(diào)侃生活,這是一種“嚴肅的荒誕”。
劉震云在一次訪談中也承認,“雖然故事的主角寫的是李雪蓮,但在小說中摒棄了李雪蓮生活邏輯的官員史為民才是真正的主角?!薄斑@部小說要直面生活,直面當下,直面社會,直面政治,但不是一本政治小說,也不是一本女性小說,而是‘底線小說’——探一探當下的喜劇生活中幽默和荒誕的底線?!雹菰凇盎恼Q的嚴肅”和“嚴肅的荒誕”中,很顯然,老史的荒誕帶來讀者的沉重要比李雪蓮強烈得多,引導著我們?nèi)ビ|碰生活的底線,才能為將來底線的上移召喚更多的精神力量。
①②③④ 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頁,第49頁,第62頁,第16頁。
⑤ 杜浩:《劉震云和〈我不是潘金蓮〉的女性悖論》,《工人日報》2012年8月27日,第7版。
作 者:夏仁娟,文學碩士,四川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大學語文教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