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獻貞

(曲阜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曲阜273165)

蕭軍、蕭紅是魯迅晚年發(fā)現(xiàn)和扶持的重要作家，從1934年10月到1936年2月，魯迅給蕭軍、蕭紅寫了50多封信，這些信件由蕭軍完好地保存了下來，不僅成為魯迅與蕭軍、蕭紅真摯友情的見證，也成為魯迅晚年與青年作家交往的重要文獻史料。

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的總數(shù)，目前常見的蕭軍回憶和著作中有一種說法是53封:蕭軍1980年5月9日改定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中，所注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①蕭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簡注釋錄·前言》，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頁;另見《蕭軍全集》(第9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53頁。;蕭耘、王建中編輯的《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在魯迅先生身邊的日子”中，蕭軍說明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件總數(shù)是“五十三封”②蕭軍:《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278-279頁。;梁山丁主編《蕭軍紀念集》收錄的《蕭軍簡歷年表》中，在“1936年29歲”和“1980年73歲”兩個條目下，分別注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③梁山丁主編:《蕭軍紀念集》，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746、829頁。;目前通行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2005年版《魯迅全集》中，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按目錄統(tǒng)計均為53封。

另一種說法是54封:蕭軍在1975年10月22日附記《魯迅先生書簡——簡注》的“前言”中三次提及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件總數(shù)是54封④蕭軍:《蕭軍全集》(第12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37-438頁。。該文后面還附有蕭軍1976年3月13日“注訖”的54封信中由魯迅博物館提出問題的22封信的注釋，其中最后一封信的注釋標號是“第五十四封”⑤蕭軍:《蕭軍全集》(第12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53-454頁。;1979年6月9日，蕭軍應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要求，對《作家》月刊1936年第2卷第2號刊出的、由蕭軍選輯并注釋的九封魯迅書信做了說明，其中標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是54封⑥蕭軍:《蕭軍全集》(第12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481頁。;蕭軍1979年7月重新訂正的《我的小傳》，文中提到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的總數(shù)是54封⑦蕭軍:《蕭軍全集》(第1卷)，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

以上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的兩種說法，蕭軍回憶和著作相關(guān)文獻說法不一，但都沒有作必要的解釋和說明，一些文章在引用蕭軍回憶和著作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時往往人云亦云，莫衷一是。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究竟是53封?還是54封?筆者就這個問題對相關(guān)文獻重新進行檢索后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的統(tǒng)計，53封說與54封說都不錯，問題出在魯迅書信的編輯者對魯迅給蕭軍信件中的個別信件的統(tǒng)計方式不同。為了弄清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的確切統(tǒng)計數(shù)字，有必要回顧一下魯迅書信的編輯出版史。

魯迅一生寫過大量書信，魯迅書信集也出版過多種版本，但魯迅書信的總量至今仍無法確切統(tǒng)計清楚。魯迅去世后，曾有部分收信人將魯迅的個別信件公開發(fā)表，但集中出版魯迅書信，應該從1937年6月許廣平以“上海三閑書屋”名義影印、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書簡》開始。這部書簡共收魯迅書信69封，其中所收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件很少，只有魯迅1935年4月23日致劉軍悄吟(蕭軍蕭紅)、1935年8月24日致劉軍(蕭軍)兩封信①許廣平編選:《魯迅書簡》，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第86、92頁。。此后，許廣平曾打算進一步整理出版魯迅書信，但或因戰(zhàn)亂，或因“太替出版家的生意著想”而未能實現(xiàn)②許廣平:《魯迅書簡·編后記》，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版，第1050頁。。直到1946年10月，由許廣平編輯的較大規(guī)模的《魯迅書簡》分上、下兩冊由上?！棒斞溉霭嫔纭背霭姊弁跹龀肯壬凇遏斞钢鞒霭婀ぷ鞯氖辍?見《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11期)中說“印成《魯迅書簡》一冊”，不 準確。。這部《魯迅書簡》的下冊中首次全部收錄了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函，目次標出“蕭軍五十四封”。1948年10月《魯迅書簡》再版，書中除標明出版時間為“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六月十日”外，內(nèi)容與原版本一致。1952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依據(jù)1946年版《魯迅書簡》分上、下兩冊重印，其中將原版的出版者和發(fā)行者由“魯迅全集出版社”分別改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中國圖書公司”，原版出版時間不再標記，原由楊霽云撰寫的“跋”也被抽掉，許廣平撰寫的“編后記”落款時間由“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月十三日”，改為“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但信件數(shù)量未作變更，其中收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函的總數(shù)，目次標示仍為“蕭軍五十四封”。1958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第一個注釋本《魯迅全集》，其中第9、10兩卷共收入魯迅書信334封，比原計劃的1165封少了很多。該版《魯迅全集》中，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函僅收入1934年10月9日致蕭軍、1935年1月29日致蕭軍蕭紅、1935年2月9日致蕭軍蕭紅等3封信;1959年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依據(jù)該版《魯迅全集》第9、10卷書簡的數(shù)量和編輯原則，出版了單行本《魯迅書信》，其中收錄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函只有上述3封信。此后十余年，中國大陸未再新編出版魯迅書信集。直到1973年9月，復旦大學和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編選的《魯迅書信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收錄魯迅致蕭軍、蕭紅信件10封。1976年8月，由王仰晨編輯的《魯迅書信集》分上、下兩冊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兩冊書信集囊括了截止到該書編輯時所搜集到的所有魯迅書信，共計1381封，另外附有2封收信人不詳?shù)臅藕?6則散見于各種書刊的魯迅書信片段，其中收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按目錄統(tǒng)計為53封。王仰晨編輯的《魯迅書信集》是當時收錄魯迅書信最全的版本，這套書信集廣為流傳、影響深遠，其所統(tǒng)計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53封也成為一個公認的說法。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收錄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采用了這個說法，其中按目錄統(tǒng)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是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翻版，其中書信部分有所增加，但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不變，依然是53封。

檢索以上主要資料可以看到，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統(tǒng)計的兩種說法，以1946年版許廣平編輯的《魯迅書簡》和1976年版王仰晨編輯的《魯迅書信集》為底本，前者統(tǒng)計為54封，后者統(tǒng)計為53封。從這兩種魯迅書信集的接受和影響來看，后者的影響更廣泛，也更具有權(quán)威性。因此，在王仰晨編《魯迅書信集》出版之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的目錄統(tǒng)計相對固定下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對魯迅給蕭軍、蕭紅書信的編排采用這一說法，使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的說法成了定論。蕭軍本人的回憶和著述中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的統(tǒng)計之所以會出現(xiàn)兩種說法，顯然與王仰晨編《魯迅書信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有關(guān)。1946年版許廣平編《魯迅書簡》中收錄的魯迅給蕭軍、蕭紅的信件，是蕭軍親自交給許廣平的④蕭軍:《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279頁;另參閱《蕭軍全集》第9卷第6、38頁，第12卷第437、464、481頁。。因此，蕭軍對“書簡”中統(tǒng)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4封的原始記憶應該有深刻的印象，所以，蕭軍在1970年代的著述中確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大都為54封。而1980年代以后，隨著王仰晨編的《魯迅書信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廣泛傳播，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的說法得到權(quán)威認定，蕭軍此后的回憶和著述中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也改稱為53封。問題是:許廣平、蕭軍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4封一說在前，而后來出版的王仰晨編《魯迅書信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005年版《魯迅全集》對此一說似乎未加注意，也沒有對此作出相應的解釋。

那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53封或54封兩種說法的誤差出在哪里呢?筆者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核對了魯迅致蕭軍、蕭紅的所有信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許廣平、王仰晨對1935年3月底到4月初魯迅致蕭軍的三封信的統(tǒng)計上面。

查魯迅日記:魯迅1935年3月25日“得蕭軍信”;26日“午后復蕭軍信”同時“得蕭軍信”;4月2日“得蕭軍信，夜復”;4月4日“得蕭軍信，即復”。這里，從3月25日到4月4日，魯迅共收到蕭軍4封來信。這期間魯迅與蕭軍通信的背景是:蕭軍將自己的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稿寄給魯迅看，并請魯迅作序，因此雙方這段時間書信來往密切。這期間，因為蕭軍來信中說自己的住所門牌有變動，所以，魯迅雖就蕭軍來信一一寫了復信，但因不能確定蕭軍住地的門牌號，寫好的復信并沒有一一按順序寄出。對照魯迅日記和書信可以看到，3月25日收到蕭軍來信后，魯迅當天即寫了復信，但26日“午后復蕭軍信”實際上并沒有按時寄出，因為這時收到了蕭軍“搬房子的通知”，準備寄出的信因此“擱下”了。到3月31日夜間，魯迅又重新打理26日未寄出的信，并在這封信的后面續(xù)寫了另一封信，“續(xù)信”的開頭解釋說:

這一信(指26日日記所記復信——引者注，下同)剛要寄出，就收到搬房子的通知，只好擱下。現(xiàn)在《八月》(指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已看完，序也做好，且放在這里，待得來信后再說。①《魯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92-93頁。

如魯迅“續(xù)信”所說:擬于26日午后寄蕭軍的25日復信還未寄出，收到了蕭軍搬房子的通知(26日蕭軍來信)，這封信因此而“擱下”了。到31日，魯迅在25日復信后面寫了“續(xù)信”，但該信還是沒有即時寄出，而是有意“擱下”，以“待得來信后再說”。魯迅的復信之所以遲遲沒有寄出，是因為對蕭軍住處的確切地址不清楚。4月2日，魯迅又收到蕭軍的一封來信，日記中說“夜復”。從這次來信中，魯迅顯然還是無法確定蕭軍住處變動后的門牌號，所以，這次復信只是詢問蕭軍的確切住址，并告以“望即回信”，因為“還有較詳?shù)男?，怕寄失”。這“較詳?shù)男拧奔?月25日、31日所寫的與《八月的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復信和“續(xù)信”。到4月4日，魯迅在3月25日后第四次收到蕭軍的來信，日記說“即復”。這次復信實際上寫了兩封:一封是在3月25日復信和3月31日“續(xù)信”后面的“又續(xù)”信。因“又續(xù)”信內(nèi)容與前面兩信相關(guān)，但三信之間有較大時間差，所以，魯迅在“又續(xù)”信中除了解釋蕭軍來信提及的“金人的小說”、“《退伍》的作者”等問題，還特別說明“這幾天很懶，不想作文”。由于魯迅一直無法確定蕭軍住所的門牌號，所以，這封由復信、“續(xù)信”、“又續(xù)”信合而為一的信沒有按常規(guī)郵遞程序寄出，而是將三信合一后與《八月的鄉(xiāng)村》稿和魯迅為《八月的鄉(xiāng)村》寫的序“都作一包”放到了內(nèi)山書店，要蕭軍親自來取;因此，魯迅4月4日當天另寫了一封信，告訴蕭軍“稿、序、并另有信，都作一包，放在書店里，乞拿以去取”。因為蕭軍住處變動，魯迅怕前面的信和稿“寄失”，這封信應是按常規(guī)程序單獨寄出的。

理清了上述魯迅與蕭軍通信的背景，回頭再看許廣平編的《魯迅書簡》和王仰晨編的《魯迅書信集》，就可以確認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什么會出現(xiàn)53封和54封的誤差:在1946年版的《魯迅書簡》中，許廣平將魯迅1935年3月25日復信、3月31日“續(xù)信”合二為一，放在3月份的信件中，標號為“二二”;將4月4日的“又續(xù)”信單列為一封，放在4月份的信件中，排在4月2日的復信和4月4日通知蕭軍去內(nèi)山書店取包裹的信之后，編號為“二五”②許廣平編:《魯迅書簡》，上海:魯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版，第800-804頁。。這里可以看出，許廣平有意將魯迅3月份的信與4月份的信分開，所以將魯迅4月4日寫的原在3月25日復蕭軍信、3月31日續(xù)蕭軍信之后的“又續(xù)”信單列，劃入了4月份的信件內(nèi)。這樣，最后統(tǒng)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的總數(shù)是54封;在1976年版王仰晨編的《魯迅書信集》中，魯迅3月25日復信、3月31日“續(xù)信”、4月4日的“又續(xù)”信三信合一，放在了3月25日這一天，魯迅4月4日便只有通知蕭軍去內(nèi)山書店取包裹的這一封信。這樣，最后統(tǒng)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的總數(shù)自然是53封。

至此，關(guān)于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為什么會出現(xiàn)53封、54封的誤差已可以結(jié)案。但從統(tǒng)計學的角度看來，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還可以有更多的統(tǒng)計方法:以王仰晨編《魯迅書信集》為參照，將3月25日復信、3月31日“續(xù)信”、4月4日“又續(xù)”信合而為一，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應為53封;以許廣平編《魯迅書簡》為參照，將魯迅4月4日“又續(xù)”信單列計篇，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應為54封;如果將3月25日復信、3月31日“續(xù)信”、4月4日“又續(xù)”信各自獨立計篇，那么，魯迅給蕭軍、蕭紅信件總數(shù)應為55封。由此看來，目前通行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2005年版《魯迅全集》僅以王仰晨編《魯迅書信集》為參照，將魯迅給蕭軍的三封信合而為一而并未對三信合一的背景作相應的注釋是可以商榷的。同理，兩版《魯迅全集》將這封“三合一”的信件同一編號為“350325”也有可以商榷之處:如果按照3月25日復信的寫作時間，該信編號應為“350325”;如果按照4月4日“又續(xù)”信的寫作時間，該信編號應為“350404”;如果三信各自獨立編號，那么，三信的編號應分別為“350325”、“350331”、“35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