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廖望
安德魯·桑德斯的《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自1994年初版以來好評不斷且不斷再版,現(xiàn)已成為世界文學愛好者和批評家初窺英國文學經(jīng)典殿堂的一扇窗。在序言里,桑德斯直言不諱地提出,這本書是英國文學之經(jīng)典的簡明演化史,正因其簡明,故而只選取最有時代代表性和高超藝術成就的作家作品進行介紹。在第八章《維多利亞晚期與愛德華時代的文學(1880—1920)》中,與當時無比輝煌的日不落帝國殖民擴張史相關的作家只提到兩位,其中一位便是波蘭裔“外國人作家”約瑟夫·康拉德(1857—1924)。
無論是在普通讀者還是在專業(yè)文學批評家的認知中,康拉德都是一位大名鼎鼎、成就斐然的作家,其筆法承維多利亞時代浪漫小說之遺風,而開現(xiàn)代主義內(nèi)省象征小說之先河。在帝國不斷擴張、誓與群雄瓜分世界的巔峰年代里,在帝國公民一片凱歌高奏聲中,他一反傳統(tǒng)冒險小說中英勇無畏衣錦還鄉(xiāng)的英雄慣例,在小說里探索人性墮落與文明失敗的可能。正因他的種種矛盾性與完美表現(xiàn)矛盾的能力,康拉德與其作品成為英國文學經(jīng)典中熱門的評論對象,被各路學者以各種角度進行剖析與研究,其角度包括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道德批評和心理研究,六七十年代的巴赫金主義、解構主義、原型批評和女性主義批評,以及八九十年代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和新歷史主義研究等。①即使在中國,自改革開放重新引入西方文學與批評起,研究康拉德與其作品的論文也已達到數(shù)百篇之多。②
在康拉德的三十一部中長篇小說中,《黑暗的心》躋身蘭登書屋評選出的“20世紀十部影響最深遠的小說”榜單,同時也吸引了最多研究者的目光。就康拉德對殖民主義的態(tài)度,對人性道德的信仰與懷疑,對敘事技巧的發(fā)展與突破等問題,批評家們進行了持續(xù)幾十年的熱烈討論,20世紀70年代甚至在前非洲殖民地學者與美國學者間引發(fā)了一樁公案。
《黑暗的心》講述了在歷史悠久、風景優(yōu)美的泰晤士河入??诘哪荷?,一艘等待退潮的巡航帆艇上的船員們因為無聊而聽愛講故事的馬洛回憶他在非洲的見聞。這個“故事中的故事”以碎片式的回憶描述了馬洛因醉心于高尚而光榮的海外貿(mào)易事業(yè),求姨媽幫助而得到了某比利時外貿(mào)公司的委派,乘船沿剛果河深入非洲腹地去接替一位叫庫爾茨的傳奇般的貿(mào)易站長——在象牙貿(mào)易中,他一個站所獲取的象牙比其他所有貿(mào)易站所獲得的總和還多。他懷著仰慕和憧憬而啟程,卻在一路上不斷看到白人的許多令人發(fā)指的暴行和黑人“野蠻”而悲慘的遭遇。在接近庫爾茨的貿(mào)易站時,他的船受到了庫爾茨所授意的土著人的襲擊。到達貿(mào)易站后,他發(fā)現(xiàn)庫爾茨已經(jīng)被環(huán)境同化而成為了當?shù)夭孔逅ぐ莸纳?,他掠奪象牙、草菅人命,身體健康被叢林惡劣的環(huán)境所侵蝕卻不愿離開。庫爾茨最終病死在回總部的途中,馬洛獨自見到了久候庫爾茨的未婚妻,騙她說庫爾茨臨終仍對她忠貞思念,但其實庫爾茨臨終喃喃的是“可怕”一詞。
這樣一部影響巨大的作品,它的意義似乎已被無數(shù)學者的無數(shù)文章發(fā)掘殆盡,而不斷涌現(xiàn)的新讀者群與新論文又似乎證明其價值探索永無窮盡。那么,我們不妨把視野再擴大一些,看看自康拉德所處的那個風起云涌的帝國殖民年代向前推,直到世界新秩序開始重構的21世紀第二個十年,康拉德與他的《黑暗的心》在世界主義與世界文學中的緣起與歸處。
1827年,德國文壇巨匠歌德在讀了一些包括中國文學在內(nèi)的非西方文學作品后,提到了一個烏托邦式的概念:“詩是人類共有的精神財富,這一點在各個地方的所有時代的成百上千的人那里都有所體現(xiàn)……民族文學現(xiàn)在算不了什么,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他在這里以“詩”來指代整個文學,指出文學所具有的共同美學特征。③如果說歌德提出這一概念是因接觸到其他民族的文學而意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世界性,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的表述就是因研究逐步全球化的工業(yè)生產(chǎn)而聯(lián)想到文化生產(chǎn)的判斷。王寧教授在談到世界主義時,認為各領域的世界主義有九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包括:作為一種超越民族形式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追求道德正義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普世人文關懷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以四海為家甚至處于流散狀態(tài)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消解中心意識主張多元文化認同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追求全人類幸福和世界大同境界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政治和宗教信仰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實現(xiàn)全球治理的世界主義、作為一種藝術和審美需求的世界主義。④具體到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我認為文學的世界主義視野除了王寧教授所闡釋的永恒主題與共同美學之外,還涉及文學作品所表現(xiàn)出的作者的文化多元性——包括主體看待自身及他者的態(tài)度,對待他者的行為,以及與他者如何共存的愿景傾向。
自15世紀起,工業(yè)革命就驅動歐洲各帝國開始了在新老大陸的殖民擴張,美洲、中東、非洲海岸、印度和東亞都被老牌強國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起之秀的英國、法國與荷蘭侵蝕瓜分。殖民擴張為歐洲帝國提供了市場和資源的供給,促進了帝國工業(yè)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又反過來增強了帝國各階層成員對于殖民統(tǒng)治的信心與訴求。除了本該胸懷天下的政治家與軍事家,在帝國的普通民眾,包括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眼里,“世界”這個概念里開始增添古老的遠東、南美和非洲——這些不同于歐洲與阿拉伯的人種、語言與文明給予他們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觀。如果說公元前4世紀的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在說“我是一個世界公民”之時,“世界”更多意指他腦海中形而上的宇宙大同,“公民”則為他理想中人作為永恒自然的一個同質分子,那么,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浪潮初步席卷整個現(xiàn)實世界的19世紀,馬克思與恩格斯1848年發(fā)表的《共產(chǎn)黨宣言》里,“各民族的精神產(chǎn)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ǎn)。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⑤一句中,“世界”就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的、在殖民者的艦船槍炮下匍匐順從的其他民族和地方的總和。
在《當代文學理論詞典》中,“他者”被定義為“一個人、一個群體或制度,即人們將其置于人們所認定的自己所屬的常態(tài)或慣例體系之外。這樣一種通過分類來排外的過程成為某些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⑥。自16世紀文藝復興至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英國文學中的他者建構大多屬于西方傳統(tǒng)的歐洲中心主義建構,也即以主體為主,他者為邊緣,主體把持話語權,他者為主體服務:“主體只能在對立中確立——他把自己樹為主要者,以此與他者、次要者或者客體對立?!雹呱勘葋啞⒌细<鞍輦惔砹擞膶W史上他者文化建構的三個階段,勾畫了西方文化從身份確認,到增強信心,再到滿懷自信三個時期的發(fā)展。⑧而到了康拉德寫成《黑暗的心》的1899年,英國剛剛完成對南非的全面占領,其時地球上五分之一的土地在大英帝國的占領和統(tǒng)治之下,遠遠超過法國、西班牙等強國,史稱“不列顛治世”——作為殖民者而統(tǒng)治世界其他民族的豪情與驕傲,成為每個帝國公民心中強烈的集體無意識。
但對于康拉德來說,他的心境遠不止這么簡單??道律诓ㄌm,那是個在1795年被沙俄、普魯士和奧地利瓜分后名存實亡,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上重被瓜分的“棺材中的國家”⑨,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僅作為一種文化、一種歷史、語言和地理的存在”⑩?!霸?9世紀,當一個波蘭人可不容易。”?康拉德的父親是位奉行理想主義的愛國詩人,因參與反俄運動而全家被流放至莫斯科以北的苦寒之地,康拉德的母親死于冰天雪地中時,小康拉德才八歲。四年后流放歸來不久,父親也因病辭世,幸好有務實肯干的舅舅撫養(yǎng),孤兒康拉德才得以活到成年。十七歲時,康拉德離開苦難的亡國之地來到富饒的法國,先后在法國、英國當水手,經(jīng)過十二年的奮斗,他獲得英國國籍,從一個飽受更強歐洲帝國凌辱的亡國奴一躍而成為當時世界第一殖民帝國的公民。長達十余年的英國海外貿(mào)易商工作使康拉德一直以“歐洲白種人”的優(yōu)越身份面對各個“落后民族”,再加上從“受害國”人民到“加害國”公民的身份轉變,造成了康拉德持續(xù)一生的矛盾心理,并反映在他的各部小說里,尤以《黑暗的心》為甚。這也是為什么學界將批評的焦點集中于這部小說,爭論康拉德是否是一個“血腥的種族主義者”?的原因。
如果我們不急于評判康拉德立場的黑白,而是把他放在更廣闊的全球化歷史語境中考量,康拉德更確切的定位應該是一位“次級殖民者”—— 一方面,他的祖國波蘭被更強大的殖民帝國所瓜分,父母因此而死,自己飽受折磨屈辱而長大,是殖民擴張的受害者;但另一方面,康拉德祖國的滅亡是發(fā)生在歐洲大板塊上,是“白人高等民族”之間權力斗爭的結果。無論在“西方文明”集團內(nèi)部,英法等西歐列強如何輕視中歐的斯拉夫民族,相對于廣大亞非拉美的有色人種民族而言,康拉德的膚色就決定了他永久屬于一個更高的民族等級和身份范疇——進行殖民的白種人。另外,康拉德的水手和貿(mào)易商工作使得他直接參與了剝削有色人種的殖民活動,加強了他“殖民者”的身份意識。這樣,康拉德實際擁有“受害者”和“加害者”的雙重身份:與出生于英法的白人殖民者相比,他是低一等級的斯拉夫人、經(jīng)歷過祖國滅亡痛苦的“外國人”;而與正遭受殖民剝削的黃種人與黑人相比,他又是一個白人,一個“歐洲先進文明”的代表,一個參與掠奪的殖民者??道碌拿苄膽B(tài)并不僅僅來源于他接觸過各大洲不同的民族與文明所造成的多元文化經(jīng)歷,還來自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尷尬身份地位——殖民者和被殖民者雙方對他來說都是“他者”的存在,反之即是,無論對于老牌帝國白人公民還是有色人種,他都是一個“他者”?!逗诎档男摹分兴袝崦敛磺宓膽B(tài)度,包括對黑人的蔑視與同情,對庫爾茨的敬仰與反感,對人性善惡與文明力量的懷疑與堅持,實際就是一個“中間人”心中對強大文明的孺慕和從屬于強大文明的自豪,以及被更強大民族損害之痛苦的感同身受。
具體到《黑暗的心》這部小說中,康拉德是如何試圖在矛盾曖昧中厘清自己對上下兩級的關系的呢?這就要從當時流行的歷險小說傳統(tǒng)(即帝國傳奇小說)和康拉德在小說中如何對待兩種“他者”說起了。歷險小說是英國文學在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和愛德華時代(1901—1910)流行的一種傳奇故事,描寫西方白人在非西方地區(qū)的冒險和英雄主義經(jīng)歷,主要內(nèi)容是英雄(歐洲白種男性)以歐洲傳統(tǒng)的騎士精神和優(yōu)越于非西方人的體能、智慧與技術在非西方地區(qū)開拓探險,拯救美女與蒼生,打倒當?shù)乇┚齽?chuàng)立樂土,或者尋得寶藏滿載而歸。其人物建構也是基本固定臉譜化的,除了男主人公英雄的建構之外,對于土著人的塑造分為兩種,一種叫作“高貴野人”,是西方人拯救與教化的對象,或者是西方人的盟友和幫手;另一種是“返祖土著”,拒絕文明的指引,阻礙英雄成就事業(yè),最終被征服或殺戮。?無論是高貴者還是返祖者,作為他者的土著人在相貌、體力、智慧和技術等各個方面都不及白種人的主人公,因為“通過他們的冒險活動,要證明其本身及其種族的優(yōu)越性;其最終的勝利上演著19世紀英國的帝國主宰意志”?。
18世紀的理性主義在19世紀仍然盛行,由此引發(fā)了科學界的實證主義精神,而達爾文采用實證方法所寫就的《物種起源》在1859年一發(fā)表,便對人們的世界觀產(chǎn)生了革命性的影響。但是,達爾文在談到人類的進化時,隱約流露出種族主義傾向,他在《人類的起源》里將一些種族稱為“野蠻人”,將他們視作“亞種人”,認為人有別于其他物種的道德意義上的最高表現(xiàn)就是白人(高加索人)。在《物種起源》第六章,他也說道:“在不遠的將來的某個時期……文明的種族將幾乎消滅并取代世界上那些野蠻的種族?!?基于達爾文的觀點,赫伯特·斯賓塞將這一理論推廣至社會科學領域,形成了影響巨大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將達爾文有關生物進化的某些論點如“生存斗爭”等進一步闡釋為“種族優(yōu)劣論”,以解釋人類社會的進化,宣揚白種人的優(yōu)越性,這使征服世界上的其他有色人種文明的行為得到了合法性,使許多歐洲白種人認為他們的殖民活動是給當?shù)亍耙靶U人”帶來“真正的”文明與進步,因而是絕對高尚而正當?shù)?。這就是19世紀英國的帝國主宰意志?!逗诎档男摹分袛⑹稣唏R洛回憶庫爾茨所寫報告的一段便是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暗喻,將這一思潮的本質與影響作了具體而微的重現(xiàn)。當庫爾茨受“肅清野蠻習俗國際社” 所托,撰寫關于非洲人的報告時,他“一開始就提出一種理論,說我們白人,從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達到的發(fā)展水平來看……‘只要簡簡單單運用一下我們的意志力,就可以發(fā)揮出一種實際上沒有止境的有益的力量’”?。敘述者馬洛也承認,這篇報告的結論“無比宏偉……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種充滿無比莊嚴的慈悲心的、非同一般的博大胸懷。這使我感到熱情激蕩。那正是能言善辯——或者說辭藻——激動人心的高尚的辭藻所能產(chǎn)生的無窮的力量”。但在這篇“向一切利他主義精神發(fā)出動人呼吁”的報告的最后部分,一句“消滅所有這些畜生”卻“像晴空中忽然出現(xiàn)的一陣閃電,照亮了一切而又十分可怕”?。可以說,通過馬洛的敘述,可以證明康拉德是清楚意識到社會達爾文主義以及殖民活動的“偉大事業(yè)”中存在的黑暗一面的,而這一黑暗面“照亮了一切”,正是其“十分可怕”的本質。
但是,作為一位“次級殖民者”,康拉德既無法擺脫他從屬于“歐洲高等白人種族”的身份,又不能放棄英帝國公民的身份認同——在痛苦的亡國奴和奮斗了十二年才獲得的榮耀的最強帝國公民之間的身份選擇,結果是顯然的。但是,康拉德又質疑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種族觀點,“愿意同情普通人,無論他們所居何處,在房屋中還是帳篷中,在霧氣彌漫的街道或是陰森漆黑的叢林里”?。他在《個人記錄》的前言中明確指出:“我認為所有的野心都是合法的,但除了那些建立在人類痛苦或欺騙基礎上的前進行為?!?基于他自己相對于雙方都是“他者”的身份,康拉德最終選擇以旁觀者的角度和曖昧的態(tài)度描寫兩個“他者”,也即殖民的白人“英雄”和被殖民的黑人“土著”。這一旁觀者角度本身就傳達了他的矛盾心理,也表現(xiàn)出康拉德本人的心理探尋——他希望在碎片化的敘述中尋找,他自己作為一個“次級殖民者”,究竟應該在這一場帝國的殖民大業(yè)與種族思潮中歸屬于哪一位置的答案。因此,《黑暗的心》在帝國殖民達到頂峰時顛覆了維多利亞歷險小說長久以來的樂觀精神和建構傳統(tǒng),在矛盾和曖昧中,英雄不再是“英雄”,而土著也不太像個“土著”了。
在描寫黑人土著時,馬洛的敘述是:“你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他們的眼白閃閃發(fā)亮。他們呼喊著,歌唱著,滿身流汗,臉上仿佛帶著十分可笑的面具——這些家伙;可是他們有骨頭,有肌肉,有一股狂野的活力和強烈的活動能量,同他們的海岸邊的浪頭一樣,自然而真實。他們待在那里,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許可??粗麄儯谷烁械侥蟮陌参?。”?跟歷險小說傳統(tǒng)中將其他人種純粹以獵奇賞鑒的眼光分析相比,康拉德通過馬洛的描述,傳達了一個信息:土著人也具有人類的生命活力,而且是可以使一個白人感到莫大安慰的力量。借此,黑人的生命存在被提到了平等的地位,甚至可以感染一個屬于“高等種族”的白人。但是,馬洛之后的敘述又對這種平等的想法進行了顛覆:“擔任司爐的那個野人,他是一個經(jīng)過改良的標本,能看好一個立式鍋爐的爐火。他就在我的下面,說句真話,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條穿著漂亮短褲、戴著插有羽毛的帽子、用兩條后腿走路的狗一樣?!?馬洛在后面更是貶低了黑人的價值:“那些比驢更下賤的動物”?,“我這樣懷念一個野人未免荒唐,他的價值頂多抵得上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雖然隱隱感覺到土著人也是人類,但馬洛又重退回到了種族優(yōu)劣論的論調(diào)中。
至于以庫爾茨為代表的殖民者,馬洛的態(tài)度明顯客觀了許多,不是帝國傳奇小說中對英雄人物的單一正面塑造,而是對其優(yōu)秀品格不吝贊美,同時直面其平庸與暴行。在描寫庫爾茨時,一開始通過公司經(jīng)理的評價,他是一位“最好的代理人,非同一般的人物”?,但當馬洛了解了他殺人搶劫的種種內(nèi)幕而見到病危的庫爾茨時,卻發(fā)現(xiàn)他“顯得既可憐又可怕”,仿佛“一具栩栩如生的死神的偶像”?!八麖埓罅俗臁@出一副非常奇怪的無比貪婪的神態(tài),仿佛要一口把所有的空氣、所有的泥土和他面前所有的人全都吞進肚子里去?!?最后,馬洛總結道:“他本身就是一種無法穿透的黑暗?!?
另外,其他的白人殖民者也顯出種種非正面的形象?!坝掠讷I身”的埃爾多拉探險隊“莽撞而毫不堅強,貪婪而缺乏膽略,殘暴而毫無勇氣,在整個他們這一幫人中,絲毫看不到明智的遠見或嚴肅的目的……從大地的胸懷里強挖出一切財富是他們唯一的宏愿”?。精于駕船技術的俄國年輕人陶森“像古典戲劇中的丑角”?,體格健壯的經(jīng)理則“非常平庸”,“讓人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相對于傳統(tǒng)的歷險小說,《黑暗的心》的突破在于,沒有一個西方男性角色是完全正面的,甚至沒有達到正面特質多于反面特質的地步。這一結果,正是康拉德作為一個“次級殖民者”、歐洲文明內(nèi)部的“他者”和遭受強大帝國瓜分的亡國子民所能產(chǎn)生的領悟,通過馬洛對庫爾茨的評論總結出來:“他的那些言語——那種表達的才能,那種令人迷惑、給人教益的最高尚也最下流的才能……或者說,那來自無法穿透的黑暗深處的欺騙性的思想之流?!?
英國文化研究的奠基人之一,新批評家F.R.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tǒng)》(1948)一書中指出,康拉德是“用英語語言,甚至任何語言進行寫作的最偉大的作者之一”??道聦ν瑫r代的以及后來的、英國本土的以及其他許多國家的作家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包括T.S.艾略特、伍爾夫、海明威、菲茨杰拉德、福克納,甚至中國的老舍??道略诟鲊骷遗c讀者中引起的巨大共鳴,除了其永恒的文明與人性主題與共同的從善棄惡美學之外,也正歸功于作者的文化多元性。但是,這一文化多元性與20世紀后半葉因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而造成的移民文化多元性不同,它是因殖民擴張而主要在歐洲白種人文明內(nèi)部造成的海外殖民者文化,因其本身武力的強大和科技的發(fā)達,對其他文化的體會是傲慢、單向而不平衡的。海外殖民者多元文化可以說是世界主義文化多元發(fā)展的早期階段,而康拉德成為其最重要的代表,更是因為他身上的雙重“他者”身份使他對于殖民地的文明有了相對更平等的視角,對當?shù)厝嗣竦纳鏍顩r有了更深刻的體會與同情?!笆澜缥膶W實際上就是比較文學的早期階段,它在某種程度上就產(chǎn)生自經(jīng)濟和金融全球化的過程?!?文章憎命達,令康拉德終生痛苦的“次級殖民者”身份恰好使他具有了世界主義定義中的超越民族形式、追求道德正義、普世人文關懷、以四海為家甚至處于流散狀態(tài)、消解中心意識主張多元文化認同等多個特點。雖然康拉德的多元文化身份并不徹底,他對各民族文明的深入在全球化與文學的世界主義發(fā)展的早期階段也是絕無僅有的。于是,在文學上絕對意義的獨創(chuàng)性也最終使他擺脫了帝國擴張中小小棋子的現(xiàn)實身份,成為記錄全球化早期思潮,促使后世反思殖民擴張的帝國代表。在以經(jīng)濟融合更加徹底、多元文化主體擴展到發(fā)展中國家、身份認同更不明確為特點的21世紀,文學的世界主義何去何從,中國文學和中國學者要如何重新定義自我?《黑暗之心》中康拉德所表現(xiàn)出的身份定位迷惑與矛盾具有參考與反思的重要價值。
①王松林:《康拉德小說倫理觀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頁。
②王曉蘭、王松林:《康拉德在中國:回顧與展望》,《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5期。
③④?王寧:《世界主義與世界文學》,見《文學理論前沿》(第九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頁,第12頁,第15頁。
⑤轉引自王寧:《世界主義與世界文學》,見《文學理論前沿》(第九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頁。
⑥⑧??祝遠德:《他者的呼喚——康拉德小說他者建構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頁,第24頁,第89頁,第41頁。
⑦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
⑨?Geoffrey Calt Harphan. One of U s, The M astery of Joseph Conrad. Ch icago &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 icago Press, 1996, p1, p3.
⑩John Batchelor. The Life of Joseph Conrad.Ox ford & Cam b ridge, M assachusetts: B lackw ell Pub lisher Inc, 1994. p1.
?趙海平:《康拉德〈黑暗的心〉與種族主義之爭》,《外國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
?Linda D ry den. Joseph Conrad and th e Im perial Rom an ce. H am psh ire and New York:Palg rave Press, 2000,p36.
????????????? 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 吉姆爺》,黃雨石、熊蕾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頁,第69頁,第18頁,第51頁,第46頁,第70頁,第30頁,第83頁,第96頁,第41頁,第72頁,第29頁,第65頁。
?Know les,Ow en & M oore, Gene M. Joseph Conrad and the Ethics of Darw inism. Beckenham:Croom Helm, 1983,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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