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群
自從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論文《作為技巧的藝術》中首次提出“陌生化”手法以來,“陌生化”已被廣泛地運用于文學評論,后來又有學者轉(zhuǎn)向研究如何在文學翻譯中再現(xiàn)原作的陌生化手法。目前,只有為數(shù)很少的人對《紅高粱》中陌生化手法的運用進行了研究,而對葛浩文的英譯本的研究更是鳳毛麟角。本文將主要探討《紅高粱》中的語言陌生化手法以及葛浩文在英譯本中是如何再現(xiàn)的。
“陌生化”與“文學性”有一段不解的淵源。俄國形式主義杰出代表人物——雅各布森在1921年明確指出:“文學科學的對象不是文學,而是‘文學性’,也就是使一部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東西?!毙问街髁x所主張的陌生化是伴隨文學性提出的,是造就文學性的重要手段。它由俄國形式主義另一位杰出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提出。陌生化手法就是對于人們熟悉的事情,用一種人們不熟悉的方式表達出來,讓讀者經(jīng)過一個比平常更長的思維感知過程才能領悟,并獲得一種特別的文學藝術效果。有學者認為,“語言陌生化是一種對常態(tài)語言的突破”[1],也可以說是一種語言的變異,使之有別于非文學語言和潛在的文學語言。
本文選取的是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的第一章《紅高粱》作為研究語料。它是一部以抗日戰(zhàn)爭為題材的中篇小說,但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以往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都是在正義與邪惡間形成強烈鮮明的對比,塑造的是幾乎完美的、正義的愛國英雄;而《紅高粱》中塑造的一系列抗日英雄卻是正義與邪惡的化身。尤其是,我爺爺于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或許并不是那么純潔高尚,但他們桀驁不馴,在敵人面前毫不含糊,有著鮮活的生命與人性。他們是一群獨特的,特屬于紅高粱的英雄。葛浩文的莫言作品英譯本,曾被美國漢學界評為“比原著寫得更好”。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中文譯者林少華就曾說,“翻譯可以成全一個作家也可以毀掉一個作家”??梢哉f,正是葛浩文成就了莫言,使中國甚至是全世界掀起了一股“莫言熱”以及“中國文學熱”。而莫言的代表作《紅高粱》的顯著特點之一就是“陌生化手法”的巧妙運用。
曾有學者這樣評價莫言小說中的語言變異:“在遵從語言既有的秩序與超越語言秩序這兩條不同的路上,莫言更多地選擇了后者,他不會讓理性的語言束縛自己而‘以文害義’,而是努力超越語言的規(guī)范,通過語言的變異和詞語創(chuàng)新,盡量將自己對生活的認識感性化地表現(xiàn)出來?!盵2]9莫言在《紅高粱》這部作品中,充分顯示了其駕馭漢語言的能力,其詞語的變異、超常規(guī)搭配,大量充滿想象力的違背常規(guī)的比喻、擬人、通感等修辭手法的運用,給讀者展開了一幅瑰麗神奇的畫卷。其大量方言俗語的運用,總能讓人嗅到一股鄉(xiāng)土氣息。此外,大量的粗俗語似乎使語言缺少一點優(yōu)雅精致。莫言的《紅高粱》既是土的又是奇的,既是丑的又是美的。汪曾棋曾說:“語言不只是一種形式,一種手段,應該提到內(nèi)容的高度來認識……語言是小說的本體……寫小說就是寫語言。小說使讀者受到感染,小說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小說的語言是浸透了內(nèi)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盵3]3作家的作品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語言功底。下文將主要探討莫言在《紅高粱》這部作品中的語言是如何出新出奇的。
詞語變異現(xiàn)象是一種較為典型的語言使用現(xiàn)象。它沒有固定的模式,沒有明顯的形式標記,多出現(xiàn)在文藝作品中,是一種依賴語境的、突破常規(guī)的、臨時性的修辭現(xiàn)象,主要包括詞性變異、語義變異和色彩變異三個方面。詞語變異是在特定的語境下,為了追求某種修辭效果特意突破詞語運用常規(guī),在其基本義不變的情況下臨時改變詞性,或進行超常搭配組合,或改變其語體色彩或感情色彩,制造一種新奇感,從而達到一種修辭效果。在莫言的《紅高粱》中,這種詞語的變異可謂是信手拈來。
例1:子彈魚貫著穿過樹冠,沖掉幾片細眉般的黃葉,在空中旋轉(zhuǎn)著飛。
例2:羅漢大爺?shù)碾p耳底根上,只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
例3: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
例1中,由“魚貫”我們不由自主會聯(lián)想到“魚貫而入”這個詞,很少會想到將其拆開來用,而此處加上動態(tài)助詞“著”,很顯然是將“魚貫”這一副詞轉(zhuǎn)化為了動詞,詞性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子彈在樹冠中穿梭的情景一下子躍入了讀者的腦海之中。例2中,作者用了“簡潔”一詞來形容羅漢大爺雙耳被割之后的模樣,語言十分地俏皮?!昂啙崱北居脕硇稳菡f話、行文簡明扼要,不拖沓,此處卻用來形容羅漢大爺?shù)念^,是一種語義變異。例3中“嘹亮”指聲音圓潤而響亮,多用來形容歌聲,而此處卻褒義詞貶用,違背語言常規(guī),是一種感情色彩的變異,看似讓人難以接受,卻是作者慣用的一種諷刺和調(diào)侃的手法,使讀者繃緊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弛下來。
周春林在其《詞語語義語法偏離搭配研究》中這樣論述到:“詞與詞組合搭配規(guī)范的言語往往遵循理性思維,表達理性信息。詞與詞偏離搭配的言語往往遵循情感思維,表達情感信息。前者詞與詞搭配遵循語法的定法,后者遵循自然語言創(chuàng)造的活法,它超越了定法,即語法之法。它往往是發(fā)話主體的一種情感行為。當發(fā)話主體為現(xiàn)實所感動,要用現(xiàn)成的語言來表達,但現(xiàn)成的語言沒有,便出現(xiàn)了言不盡意之困,但又不得不表達,便出現(xiàn)了語言的超常使用,即詞與詞組合搭配的偏離性?!盵4]3由此可見,作者出于表達某種特殊感情的需要,往往會偏離常規(guī),從而制造一種新奇感。
例4: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
例5: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
例4中,高粱本是一種無生命、無情感的作物。這種作物在高密鄉(xiāng)到處可見,這么尋常的作物在作者的筆下被賦予了人一樣的情感,寫的是高粱,表達的卻是作者本人的一種情感。例5中,“鮮嫩茂盛,水分充足”本是形容植物的,此處用來描寫奶奶,更是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正值青春年華、嬌嫩欲滴的奶奶的形象一下子躍然紙上。
莫言小說的色彩詞并不只是事物原色的忠實描寫,更是一種超常搭配,從而給人們造成陌生效果,構筑一個豐富多彩的感性世界[5]。在莫言的《紅高粱》中,“紅色”和“綠色”是兩個基本色調(diào),而莫言筆下的紅色和綠色已突破了常規(guī)。按常理來說,紅色是生命、活力、健康、熱情、朝氣、歡樂的象征,代表著吉祥、喜慶、熱烈、奔放、激情、斗志、革命。而綠色是大自然中最常見的一種顏色,代表和平、寧靜、自然、環(huán)保、生命、成長、生機、希望、青春。在莫言的《紅高粱》中一反常態(tài),紅色表達沉郁悲憤的情緒氛圍,綠色象征著逆境的惡劣、現(xiàn)實的邪惡、人性的骯臟和鄙俗。
例6:喇叭里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例7:羅漢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后,肚子里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蠅漫天飛舞。
例6中,奶奶出嫁本是一件十分喜慶的事,但由于她要嫁的單家公子是一個麻風病患者,與她心目中“識文解字、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相差萬里,由此也注定了奶奶婚姻的悲劇。例7中,羅漢大爺被活剝本是一樁十分慘烈的事,可就連蒼蠅也不放過他,圍著他的尸體漫天飛舞,把他當成它們的獵物,沒有絲毫的憐憫和同情,給讀者帶來巨大的心理沖擊。
在《紅高粱》這部作品中,作者還綜合運用了各種修辭手法,尤其是比喻、擬人、通感和矛盾修辭法的巧妙運用,使整篇小說活靈活現(xiàn)。
例8: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
例9:馬騾驢糞像干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
例8連用了五組意義相對的形容詞來描寫高密東北鄉(xiāng),氣勢磅礴。這些形容詞看似矛盾,卻是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真實寫照。它不是一個超脫現(xiàn)實的“烏托邦”,而是一個敢愛敢恨、有血有肉的地方。例9中,一提起牲畜的糞便,大家都會覺得惡心,沒有人會將它與食物聯(lián)系起來,而莫言卻反其道而行之,將其比喻為“蘋果”、“薄餅”、“黑豆”,新穎別致,著實讓人感到新奇。
美國格林奈爾大學(Grinnell College)中國語言文學終身教授馮進認為,翻譯的威力在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澳缘淖髌吩诓煌ㄖ形牡耐鈬丝磥恚赡芫秃臀铱锤?思{與馬爾克斯一樣,充滿了‘異國情調(diào)’。不過,‘鄉(xiāng)土’之所以能成為‘國際’,不光因為作品‘超越了地區(qū)、種族、族群的局限’,更因為翻譯翻云覆雨,讓原來的文本超越語言的局限而扣人心弦,發(fā)人深省。”葛浩文的英譯《紅高粱》之所以能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其關鍵取決于他對《紅高粱》中陌生化手法的巧妙處理。
莫言不愧為一位語言大師,在《紅高粱》這部作品中,在詞語的運用上,他總是不斷地追求出新出奇,詞語的變異和超常規(guī)搭配是作家慣用的寫作方式。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也是一種奇妙的語言之旅。像“不新不奇”、“鬼鬼祟祟的星辰”、“毛發(fā)燦爛”、“華麗的腸子”、“陽光茂盛”、“疼痛深刻有力”等都是很好的例證。
例10: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
Father was getting fidgety.The highway lay there like death.
原文中“枯死”本用來形容有生命的植物,此處用來形容無生命的公路,而且“躺”一詞賦予了“公路”人的行為和特點,使之更加生動、形象、逼真。譯文中用了“l(fā)ay”和“l(fā)ike death”這兩個詞將這一行為形象地傳達出來了。
例11:父親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For the first time in his life,F(xiàn)ather noticed two trickles of tears slipping down Granddad’s hardened face.
原文中“堅硬”本是用來修飾物體,此處用來形容爺爺?shù)哪?,是一種變異修辭,爺爺那種堅強的久經(jīng)沙場的“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形象一下子躍然紙上。爺爺在奶奶壯烈犧牲后的那種悲傷心情也表達得淋漓盡致,此處不見“悲痛”二字,讀者卻能深深體會到爺爺?shù)谋?。譯文用“hardened”一詞來譯“堅硬”,可謂傳神。
在句法層面上,陌生化手法有拉長句子成分之間的距離、支離破碎的句法、平行結構、違反語法規(guī)范、倒裝結構等作用。作者有時會改變句子成分固有的位置,比如主謂倒置、定語后置、狀語后置。位置的改變有時甚至會改變其功能,使形式變得復雜多樣,同時也使句式多樣化,從而達到一定的修辭效果。莫言《紅高粱》中,在句法層面“陌生化手法”主要體現(xiàn)為主謂倒置、長短句的交錯使用、以及仿擬句的使用,如“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心急喝不得熱粘粥”等,都是對常用諺語的仿擬。下面我們再來具體看兩例。
例12: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塵土洼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xiāng)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
Except for a handful of tiny villages,two crossing rivers, and a few dozen winding dirt paths, the marshy plain,which measured sixty by seventy-odd li——or about twenty by twenty-five miles——was covered with sorghum that waved like an ocean of green.
原文中將主語和謂語倒置,連續(xù)用了四個“著”字短語,句式整齊,譯文并沒有完全照搬原文的句式,而是將動詞轉(zhuǎn)化為形容詞,同時運用了英語中的非限制性定語從句,拉長了主語和謂語的距離,增加了讀者的感知難度。句式雖不相同,但卻異曲同工。
例13: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
Father was still running along the dike:Father was a giant, Father was magnificent, Father was gorgeous.
原文中連用三個形容詞 “高大”、“雄偉”、“漂亮”來修飾父親,屬于大詞小用。父親本很瘦弱,但此時此刻卻一下子變得偉大起來,更加強化了在讀者心目中的高大形象。譯文也毫不遜色,連用了三個相近的句式,在句式上形成排比,氣勢宏偉,且都選用了含義較廣的詞。 分別 用 “giant”、“magnificent”和“gorgeous”來譯“高大”、“雄偉”和“漂亮”,可謂恰到好處。但譯文也有不足之處,原文中“瘦弱”與“高大”形成鮮明的對比,而譯文未能傳達出這一層蘊意。
在上文提到《紅高粱》這部作品中,作者運用了各種修辭手法,使語言更加形象生動,下面將具體談談譯者是如何再現(xiàn)這些修辭手法的。請看上文中例8和例9的譯文。
例8的譯文:…Northeast Gaomi Township is easily the most beautiful and most repulsive,most unusual and most common,most sacred and most corrupt,most heroic and most bastardly,hardestdrinking and hardest-loving place in the world.
原文用了五組意義相對的形容詞來描寫高密東北鄉(xiāng),譯文同樣用了五組意義相對的形容詞,與原文一一對應,恰如其分。
例9的譯文:…dried road apples left by horses,mules, and donkeys; wormy cow chips; and scattered goat pellets like little black beans.
原文中將牲畜的糞便比喻成食物,屬于超常規(guī)比喻,譯文采用異化的手法,將其照直譯出,譯文讀者都會為之震撼。
莫言的《紅高粱》是一部極具鄉(xiāng)土氣息的小說,作家又極力追求語言的新奇,在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享受的同時,也給譯者帶來一定的翻譯難度。葛浩文先生能成功地將這部作品介紹給西方讀者,并為西方讀者所接受,實屬不易。從上文對其原文和譯文的分析對比來看,由于英漢語言和文化的差異,譯者有時不得不舍棄原文中陌生化手法,轉(zhuǎn)為比較通俗的語句,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例5的譯文:
A light down adorned her upper lip,and her fair skin was damp.
原文用“鮮嫩茂盛,水分充足”來形容奶奶的嬌嫩欲滴,讓讀者眼前一亮。譯文僅用了“damp”一詞,雖然部分地傳達出了原意,但與原文相比,還是略遜一籌。
例14:奶奶的花轎行到這里,東北天空抖著一個血紅的閃電。
A blood-red bolt of lightning streaked across the northeastern sky.
原文主謂倒置,且“抖”字形象生動,譯文恢復了正常的語序,用了“streak across”一詞來譯“抖”,雖準確地傳達了愿意,但遠未及原文生動,同時也不得不感慨漢語言文字之魅力。
[1]史青玲.《駱駝祥子》語言陌生化手法及其在翻譯中的再現(xiàn)[J].安徽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4)
[2]馮廣義.變異修辭學[M].修訂版.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張志忠.莫言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4]周春林.詞語語義語法偏離搭配研究[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
[5]殷相印.莫言小說色彩詞超常運用談片[J].修辭學習,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