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燕
構建“想象的地方”:從地方的視角看廣州城市空間的文化表述
◎ 李 燕
在世界同質化加劇的今天,地方的獨特性和差異性成為城市提升吸引力的重要手段。從地方的視角體察城市的演進和變化,進而構建“想象的地方”,或者可以成為地方參與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的一種方式。不過,地方本身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地方根著于歷史,但地方又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因而地方處于流變之中。根據(jù)地方的社會建構理論,廣州的作為地方的獨特性和差異性首先可以集中表現(xiàn)為由千年古港的經(jīng)濟活動所建構的商貿文化傳統(tǒng)。以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為核心,構建“想象的地方”,就是將這種商貿文化傳統(tǒng)融入多種表現(xiàn)形式的城市敘事,通過地方記憶的再現(xiàn),獲得地方認同。
地方 獨特性 城市空間 廣州
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對都市空間的改造,帶來城市面貌的趨同化,即所謂“無地方性(placelessness)的擴散”。[1]大眾傳播、增強的移動力以及消費社會等全球化因素進一步加劇了這一傾向。與此相適應,城市的本土化進程作為對抗或消解全球化效應的手段受到普遍的關注。本土化的實質,就是在趨同的全球背景下,彰顯城市作為“地方(place)”的獨特性和差異性。Hospers等(2003)的研究認為:要解決“全球化-地方化的矛盾”,在全球化過程中城市必須更加依靠自身獨特的個性[2]。全球化意味著全球財富和資本的再分配,獨特性和差異性則有助于城市提升辨識度和吸引力以競逐全球范圍內流動的資本。正如Harvey(1996)所說,在全球經(jīng)濟重新配置時空的狀況下,由于時空壓縮,物理區(qū)位變得不那么重要,地方品質對資本移動的區(qū)位選擇則變得更加關鍵?!澳切┚幼≡诘胤降娜?,更加敏銳地意識到他們正在與其他地方競逐高度移動的資本……因此,地方上的人試圖區(qū)別他們的地方與其他地方,并且變得更加有競爭力,以便獲得或保住資本投資。在推銷地方的過程里,運用各種能夠集結的廣告如影像建構的巧妙手法,已經(jīng)是至關緊要的事”。[3]從更深層的精神意義上,Lippard(1997)主張,“即使地方力量減小而且往往淪喪消失,地方(作為缺席者)還是界定了文化和認同。地方(作為現(xiàn)身者)也繼續(xù)改變我們的生活方式”。[4]西方許多城市開始創(chuàng)建“安全而富有吸引力的地方”,諸如都市文藝復興等努力,都是為了使城市富有鮮明個性和迥異于“他地”的文化意象,突出城市能見度,進一步提升城市對外認知度、吸引力和競爭力,從而在全球化資本競爭中獲得更好的生存和發(fā)展機會。
正因如此,“地方”這個原本小眾的概念,近年來反而變得比以前更加重要?!斑@并不意味著地方的意義在社會生活中已經(jīng)改變,而且在某些方面,這種影響的作用使得地方更顯重要,而非無足輕重。這可能說明了過去十年左右,以‘地方’為標題的研究大量涌現(xiàn)體現(xiàn)的原因”。[3]
作為地理學的核心概念之一[5],地方的內涵實際上極為復雜且無所不包。早期區(qū)域地理學專注于地方差異性的描述,如文化區(qū)、文化景觀等。地方(place)常常與區(qū)域(region)、地域(local)混同。這一對地方的理解直到現(xiàn)在仍然具有廣泛的影響力。事實上,由于世界同質化的加劇,地方的差異性和獨特性在全球化浪潮下的現(xiàn)代信息社會,較之從前更趨重要。不過,自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現(xiàn)代“地方”研究已經(jīng)不滿足于各個地方的特殊性的描述,而是透過地方差異性和獨特性的表象,追求和探索其內在的經(jīng)驗和意義。譬如人本主義地理學開始關注地方作為一種概念、觀念,在世存有(being)的方式,以及地方何以為地方的本質(essence),因而具有明顯的哲學轉向。其他諸如地方與實踐的關系,地方的社會建構,資本、權力、政治等因素對地方的控制和改造,以及地方作為一種“邊界”,如何影響各類細分人群(如年齡、性別、族群、社會階層、生活方式等)的身份建構等,這些也都是現(xiàn)代“地方”研究比較關心的議題。正因如此,地方的概念,在差異性和獨特性的表象之下,不僅關涉了哲學上的本體論和認識論,也深入聯(lián)結社會理論和文化研究領域。
何謂地方?鑒于地方涵義的復雜性,這個定義并不容易界定。Tuan(1977)和Relph(1976)都試圖透過與抽象空間的對比,來闡述地方的概念[1][6]。“空間似乎為地方提供了脈絡,卻從特殊地方來引申其意義”。也就是說,地方與空間的區(qū)別,在于地方賦予了空間以意義(meaning)。作為“有意義的空間”,Agnew(1987)提出地方的三個面向:區(qū)位;場所(社會關系的物質環(huán)境);地方感(情感依附)[7]??臻g強調經(jīng)濟理性的抽象考察,地方則更偏重于主體性和經(jīng)驗。Tuan(1974)指出,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即地方之愛(Tophilia),是地方作為“關照場域”(field of care)的基點[8]。透過人類的感知和經(jīng)驗,我們得以透過地方來認識世界。因而地方不僅是“權力脈絡中被賦予空間意義的過程”,也是我們“觀看、認識和經(jīng)驗世界的方式”之一[9]。Heidegger(1966)的地方哲學強調地方作為“充滿意義的根基”對人類存在的意義,他用詩意的語言表述地方的重要性,“必須具有源自大地的根,才能在天空中開花結果”[10]。然則這種聚焦于鄉(xiāng)村意象的理想化地方亦被認為是對全球化的一種退避。
以Harvey(1996)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女性主義者以及后結構主義者闡述了地方的社會建構理論,即地方是由(多重的)社會過程建構的,人類活動不僅建構了地方的物質性(materiality),也建構了地方的意義[3][11][12]。其中,Harvey尤為重視地方的權力政治和全球資本流動對地方形構過程的影響。在他的論述中,大量分析的是移動的資本與固著的地方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他認為,“時空壓縮”和高度的移動性對地方的侵蝕,形成了一種來自地方的反抗,即所謂“戰(zhàn)斗性的特殊主義”(尋求真實的地方感),地方因而被視為“集體記憶的所在”。不過,Harvey也承認地方的變動性,在他看來,地方是時空之流中依條件而定的“恒?!狈绞?。無論多么堅實,始終都會“臣服于一直消逝中的時間”,并“隨著創(chuàng)造、維持和崩解的過程而變化”[3]。
與Harvey的研究異曲同工,Seamon(1980)放棄了根基與真實性,從“身體的移動性”(bodily mobility)入手,通過觀察“空間的日常移動”如何經(jīng)由“時空慣例”(time-space routine)形成
所謂“地方芭蕾”(地方經(jīng)驗的隱喻),探討地方是如何透過日常生活日復一日的操演出來[13]。Pred(1984)、de Certeau(1984)、Thrift(1996)等進一步發(fā)展了這種地方與實踐的關系理論,指出地方實際上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總是處于流變(becoming)之中[14][15][16]。因而,地方透過反復而持續(xù)的社會實踐和操演,不斷地被建造和重造。在這種意義下,地方不再是人本主義地理學所倡導的“根著于真實性觀念的穩(wěn)固存有論事物”[9],而是更為開放和變化的概念。正如Escobar(2001)所主張,“地方是以特殊的構造聚集了事物、思想和記憶”[17]。地方不僅在時間上處于未完成的過程,在空間上也并非是孤立的事物。地方關涉了聯(lián)結[4]。地方與外界的聯(lián)系亦是地方得以建構的因素之一。這種開放和流動為特征的地方觀念,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獲得進一步發(fā)揮。過去地方被視為“馬賽克”式的各不相同的點,現(xiàn)在地方更被認可為“全球體系中的切換點或是跨越地方的網(wǎng)絡中的節(jié)點”[18]。地方之間的聯(lián)系與差異并存。Massey(1993)強調“與時俱進的地方感”[19],與Harvey聚焦于地方在“資本主義下的政治經(jīng)濟學”考量不同,Massey認為“正是地方的互動界定了地方的獨特性”。所謂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20]或許正是傳統(tǒng)地方與現(xiàn)代移動世界之間復雜關系的重新思考和再認識。
城市的獨特性和差異性,究其本質,離不開城市的歷史積累以及長期演化所形成的文化性格。一座城市特有的文化是難以復制的,因為它與“地方”相伴相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故而,“地方”的文化特質才會構成城市的獨特性和差異性。然而,地方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始終處于流變之中,城市文化因此也并非一成不變,傳承與創(chuàng)新必然相輔相成,歷史的傳統(tǒng)的文化唯有與時代的生活融為一體,才能代表城市文化的精神。
作為與中原文化大相徑庭的嶺南文化中心,廣州擁有獨具一格的城市發(fā)展史,地方的特質十分鮮明;作為經(jīng)濟發(fā)達的珠三角城市群的引領城市,長期的現(xiàn)代化進程和全球化的浸潤,也使得廣州的城市景觀與國內其他大都市一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同質化和無地方性。近年來,廣州提出建設世界文化名城的戰(zhàn)略目標。然而,世界文化名城都有一個清晰的城市形象或者代表性的文化符號。如倫敦、巴黎等公認的世界文化名城,除了完備的公共文化服務和發(fā)達的文化產業(yè)等城市文化資本之外,其城市吸引力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具有鮮明的個性和城市意象,而這恰恰來自于地方賦予城市空間的內涵和意義。由此,廣州建設世界文化名城,也應回歸地方的視角,構建(再建)屬于本土和地方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在都市規(guī)劃與建設中,以地方的眼光體察城市的演進和變化,藉由地方敘事的理解重新回歸獨特性和差異性的體驗和關注,以此或許才能從根本上消解或擺脫“無地方性”對城市個性的侵蝕;并進而通過尋找、確立以及主動的培育最具有地方代表性的那些文化特質,逐步建立廣州的城市文化性格和城市意象的能見度,拓展廣州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和知名度,這樣才有助于廣州在未來的全球化競爭中獲取更好的生存和發(fā)展。
具體而言,廣州在兩千多年的建城史中,一直保持著中西融合、兼容并蓄的文化心態(tài),形成以高度的外生性和開放性為特色的商貿文化傳統(tǒng)。這種歷經(jīng)兩千年的地方形構所生成的商貿文化認同,盡管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存在種種變異,但就其內涵和意義仍然保持了歷時而不衰的連續(xù)性、穩(wěn)定性和傳承性。以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作為廣州的地方獨特性和差異性,創(chuàng)建“想象的地方”,重塑城市的共同記憶,以召喚城市應有的地方感和地方認同,或者可以成為廣州建設世界文化名城的途徑之一。
(一)地方根著于歷史
地方是充滿人類歷史和記憶的特定空間。所以,地方的形成非一朝一夕之功。由此,找尋廣州的地方性,應當回到城市的歷史鏈條中進行分析。按照前述地方的社會建構理論,地方是由(多重的)社會進程所建構的。廣州在兩千年的發(fā)展史中,推動城市演進、影響地方形構的的因素可能有多個,但最重要的社會建構力量無疑是與經(jīng)濟活動緊密相關。偏處嶺南一隅,遠離中原政治文化中心,特殊的地理位置造成廣州在歷史上一直是一個政治力量薄弱,受中原正統(tǒng)文化影響較小,而本土文化自成一體的特殊區(qū)域。兩千年長盛不衰的對外貿易港口功能,又使得廣州不僅長期以來商貿經(jīng)濟發(fā)達,而且城市功能也呈現(xiàn)出集中和單一的特征。近代以前,廣州是典型的以港興市,幾乎整個城市的運轉都是圍繞著港口貿易進行服務。
1.千年不衰的對外貿易大港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番禺(廣州)就與山東半島的轉附(今芝罘)、瑯琊,長江口的吳(今蘇州)、會稽(今紹興)、句章(今寧波),以及福建的冶(今福州)等并列為我國最早的港口。秦平百越后,趙佗在此建立南越國,是為廣州建城之始,而這一城址歷經(jīng)千年至今仍為廣州舊城中心。隨后,漢武帝南征,將南越等割據(jù)小國納入大漢版圖,廣州在《漢書地理志》的記載中,已經(jīng)是“多犀角、象、毒冒(玳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的全國九大都會之一。三國以后,交廣分治,番禺(廣州)成為嶺南行政中心。漢代開辟的海上絲綢之路原本以合浦、徐聞為始發(fā)港,三國以后由于航海技術和造船技術的進步,南海航路有所變更,廣州遂占據(jù)各種天時地利之便,一躍成為南海市舶貿易的中心和樞紐港。唐宋時期,廣州作為全國第一大港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號稱“雄蕃商之寶貨,冠吳越之繁華”,據(jù)張星烺《中西交通史料匯編》中的考證,唐代的廣州每年大約有八十萬人進出參加貿易活動。又據(jù)畢仲衍《中書備對》的記錄,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明、杭、廣州市舶司共收購乳香三十五萬四千四十九斤,其中所收惟四千七百三十九斤,杭州所收惟六百三十七斤,而廣州所收則有三十四萬八千六百七十三斤,約占全國總額的98%以上?!端螘嫺濉ぢ毠佟酚涊d,南宋高宗紹興二年(1132年),廣州提舉市舶司表示,“廣州自祖宗以來興置市舶,收課入倍于他路”。元代的航海貿易更加開放和繁榮。盡管有泉州港異軍突起,但廣州港依然保持興盛的態(tài)勢。廣州和泉州并列為當時最重要的對外貿易港口。泉州港在明代以后逐漸衰落,后為廈門港所取代;而廣州即使在明代全國性的海禁和貿易蕭條之時,仍然是全國唯一保持繁榮的對外貿易大港??滴蹰_海之后,全國成立粵、閩、浙、江四大海關,但唯有廣州所在的粵海關才以對外貿易為主。早在17世紀初,外國商船就自發(fā)地集中于廣州,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實行一口通商之后,廣州名正言順壟斷全國對外貿易長達八十多年。1850年在世界城市經(jīng)濟十強中,廣州名列第四,是當時世界級的大城市之一。作為兩千年屹立不倒的東方大港,廣州在我國的航海貿易史上堪稱唯一。然而在現(xiàn)今的媒體宣傳和城市意象的設計推廣之中,廣州作為港口和對外貿易的成就似乎只有清代十三行的歷史片斷得到了充分渲染,這一點與廣州港在中國航海貿易史上的實際地位并不相稱。
2.高度開放性和外生性的商貿文化
如前所述,地方的社會建構理論認為,社會進程不僅建構了地方的物質形態(tài),也建構了地方的意義。對于廣州來說,以港口為核心的商貿經(jīng)濟活動,是城市形態(tài)歷史演進的主要推動力。由于港口貿易的繁榮,廣州城在歷史上的形態(tài)拓展主要是沿珠江一帶作東西向延伸。尤其是清代以后廣州西部十三行和外國商館區(qū)的繁榮,導致原本為農田和池塘為主的西關地區(qū)迅速發(fā)展起來,并在晚清時期一躍成為廣州經(jīng)濟、文化和人口分布的重心。這是地方景觀形態(tài)受社會活動的力量所塑造的結果。從地方的內涵和意義上來說,廣州作為千年不衰的對外貿易大港,也深刻影響了地方文化特質的生成,即直接塑造了廣州特有的與開放多元的海洋文明息息相關的商貿文化特色。
借助于港口的“東風之便”,廣州很早就與南洋諸國互有貿易往來。來自海外的舶來品經(jīng)廣州集散、中轉進而運銷全國各地。所以,早在秦漢時期,廣州就是全國著名的商業(yè)都會。唐代時,航海貿易進入大繁榮大發(fā)展的階段,廣州作為第一大港,在此建立了全國也是歷史上第一個市舶司,并在港口附近形成第一個外國商人聚居生活的“蕃坊”。所以說,廣州的商貿文化不僅擁有悠久的傳統(tǒng),而且受港口對外貿易的影響,也表現(xiàn)出極為強烈的開放性和多元性。這尤其可以表現(xiàn)為廣州對外來人口和外來文化的兼容并蓄。至少自唐代開始,廣州就是十分國際化的商業(yè)港口城市,大量的阿拉伯商人、東南亞諸國的商人前來定居或從事進出口貿易。宋代廣州的蕃坊成立了自己的蕃學、蕃市等附屬設施,規(guī)模之龐大可推想而知。而在清中期以后,以十三行為中心的西關地區(qū),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中西文化交融的特征,同時促生了各種新生事物并引領全國風潮。廣州作為對外貿易的唯一窗口,也曾經(jīng)一度成為全國商品的壟斷性的集散地,商品種類極大豐富,商貿文化的繁榮也達到鼎盛。
總的來說,廣州的商貿文化主要表現(xiàn)出兩個特點。
第一,是商貿業(yè)的傳統(tǒng)和發(fā)達程度。自秦漢至今,商貿業(yè)一直是廣州城市經(jīng)濟活動的主要支撐點,歷史堪稱悠久;憑借對外貿易大港的優(yōu)勢,廣州歷史上商貿活動的繁榮也足以匹配“千年商都”的稱號。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共同構成一種對商貿文化的傳承和認同。
第二,廣州的商貿文化與外界的聯(lián)系十分密切。可以說,正是與外界的互動奠定了廣州的城市發(fā)展和進步,也催生了廣州與中原正統(tǒng)文化差異明顯的地方性。大批的廣州人遠渡重洋,大量的海外人士留居廣州,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商旅客人在廣州集散。與歷史上大多數(shù)地方的封閉性和孤立性相比,廣州作為地方特色的商貿文化具有高度的開放性和外生性。與中原的正統(tǒng)文化相比較,廣州的地方文化在學術、思想等方面似乎優(yōu)勢不顯,但以商業(yè)交換為準則、平等、包容、開放以及具有強烈外生性的商貿文化則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廣州特有的人文風情、城市景觀等,也都表現(xiàn)出平等、雜糅、散漫無序等與中原秩序井然的正統(tǒng)文化迥然不同的特點。這一點,恰恰也是廣州在長期的港口發(fā)展中所形成的迥異于其他地方的城市獨特性和差異性的最突出表現(xiàn)。
(二)地方處于流變之中
基于廣州兩千年的港口發(fā)展史,廣州的地方性可以概括為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兩大特色,進而也可以將兩者合并歸結為一種對商貿文化的傳承和認同。文化本身具有穩(wěn)定性的特點。廣州的商貿文化歷經(jīng)千年,隨著港口和商貿經(jīng)濟活動的發(fā)展不斷地被實踐再實踐,因而這種傳統(tǒng)幾乎可以說是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地方并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概念,而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始終處于流變之中。隨著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變遷,地方的物質特征和內涵意義也都會不斷的發(fā)生變化。這也是地方與空間最明顯的差別,即空間是客觀存在的,而地方因為充滿了經(jīng)驗和意義,所以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量。由此可知,商貿文化作為廣州地方性的體現(xiàn),它也會隨著城市政治、經(jīng)濟活動的變化,而在形式或方式上發(fā)生一定程度的改變。譬如,近代以后,隨著上海和香港的異軍突起,廣州港的功能受到抑制,因而在全國對外貿易格局中的地位有所降低。因此,廣州以港口貿易為主要特色的商貿文化雖然仍然保持了對外來文化尤其是西方新思想、新技術的引入和吸收,但在商業(yè)業(yè)態(tài)等方面就變得更加多樣性和差異性。除了傳統(tǒng)因貿易而衍生的各種商貿服務業(yè),新的零售百貨業(yè)、飲食娛樂業(yè)、報刊業(yè)等開始蓬勃發(fā)展。改革開放以后,大型購物中心、中心商務區(qū)(CBD)、總部經(jīng)濟、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園、現(xiàn)代化影城、酒吧一條街等等屬于現(xiàn)代化進程的產物,盡管與傳統(tǒng)的商貿文化形態(tài)大為不同,但究其本質,這些都是廣州商貿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以開放、平等和包容為特色的商業(yè)文化精神依然支配著現(xiàn)代和當代廣州的主要經(jīng)濟活動,并且深刻影響著廣州的城市文化性格。只是這種地方性,在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力量的顯性推動下,變得更加隱蔽和含蓄。
廣州的商貿文化無疑具有深厚的歷史基礎和地方特色。只是在城市的現(xiàn)代化進程和全球化力量的強勢推動下,這種地方性應如何得以更好的發(fā)揮和保留,以對抗世界同質化的侵蝕,展示廣州的獨特性和差異性,進而提升廣州外在的城市魅力和城市吸引力,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MacCanell(1976)指出,現(xiàn)代性的最終勝利并非是非現(xiàn)代世界的消失,而是它的人為保存和重構[21]。從地方的經(jīng)驗來說,地方不可能重構,但是可以“再現(xiàn)”地方的記憶。由于大規(guī)模生產、大眾傳播和全球移動,地方正被破壞,變得“不真實”(Relph,1976)[1]。因此,地方的建構主要表現(xiàn)為一種“想象的地方”的建構,即主動地自覺地努力召喚地方感和往昔感。簡單來說,就是基于地方的想象,再現(xiàn)那些可以展示“想象的歷史”的事或物,從而構建有明確目的指向性的城市集體記憶,令本地居民從中找到地方歸屬感和情感依附,外來的游客則可以體驗并進而欣賞、喜愛甚至流連于這種獨特的地方感。這或者是建立地方差異性和獨特性的有效方式之一。
從廣州的案例來說,廣州在港口貿易發(fā)展史上的輝煌成就,堪稱“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而在城市文化形象的宣傳和推廣中,廣州的貿易大港形象僅僅局限于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地或津津樂道于近代的十三行,未免令人有“一葉障目不見森林”之感。作為千年不衰的對外貿易大港,廣州的價值在于其連續(xù)性和傳承性。從春秋戰(zhàn)國最早的港口之一,到大唐盛世與阿拉伯帝國的遠洋貿易,到宋元時代與世界140多個國家的通商往來,再到明清長期壟斷全國對外貿易的一枝獨秀,其歷史之源遠流長,文化積淀之深厚,遠非揚州、泉州、上海、天津等某一斷代時期的著名港口所能比擬。千年古港造就廣州商貿的繁榮,也深刻影響了城市文化特質的生成,即直接塑造了廣州特有的與開放多元的海洋文明息息相關的商貿文化特色。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狀,商貿文化都是廣州最突出的文化特征。與其他商貿城市不同的是,廣州的商貿文化背后,還隱藏著一段千年古港的輝煌故事,在這個故事中,長盛不衰的廣州港具有全國的唯一性,并且長時間的與大海、風浪、冒險、傳奇、異國情調等遙遠而又新鮮的體驗緊密聯(lián)系,這些都與中原內地平穩(wěn)的生活節(jié)奏大相徑庭,因而都可以包裝成為富有想象力和吸引力的文化要素。
因此,如何構建以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為核心的地方想象,可以有兩個方面的考量:
第一,依靠政府的力量建構“想象的地方”,建構具有共同記憶的城市文化空間。在具體的城市規(guī)劃實踐中可以體現(xiàn)為對于歷史的“再現(xiàn)”,即以商貿文化認同為核心,圍繞“港”和“商”字,整合現(xiàn)存的歷史文化碎片,重構城市歷史鏈條,通過多種多樣的文化符號的表述再現(xiàn)記憶中“想象的地方”。譬如建立各種以港口和商貿文化為主題的博物館、體驗區(qū),重點保護那些可以反映廣州商貿文化特色的商業(yè)步行街、歷史街區(qū)等。在傳統(tǒng)的保護與開發(fā)并舉的規(guī)劃思路中,加入地方感的考量,包括如何在地方記憶中塑造城市整體的(而非零散的)商貿歷史和文化脈絡,并將其銘刻于適當?shù)牡鼐爸小7彩菗碛杏凭脷v史的世界文化名城,其城市風貌包括街道、建筑,甚至一草一木都可以蘊含歷史的凝重和藝術的美感。廣州也是一座歷史文化名城,但在城市空間上的文化表述仍顯得模糊不清。除了重點的歷史街區(qū)和文物保護單位,其他城市空間的利用顯得雜亂無章。城市文化意象缺乏整體性和連續(xù)性,而且歷史文化資源的保護也與現(xiàn)代的城市生活脫離開來,難免會有刻意和割裂之感。那些著名的歷史古城如倫敦,巴黎,城市的歷史敘事往往與平淡的城市日常生活交織在一起,所以顯得更加隨意、從容,具有真實感。所以廣州構建一個“想象的地方”,首先就是要想方設法在商貿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下,建立城市文化空間表述的連續(xù)性和整體性。林奇(Kevin Lynch,1960)在他的經(jīng)典之作《城市意象》中提出城市意象五要素:道路、邊界、區(qū)域、節(jié)點和標識,認為這五大要素的組合共同構成城市的形態(tài)和意義。城市意象應具有兩層遞進的含義,其一是指人們的潛意識中對城市的感覺和印象,此時的城市意象類似于城市的空間形態(tài)或視覺景觀。其二則是指公眾普遍認同的具有城市自身發(fā)展脈絡痕跡的特征和特色。所以說,城市空間要素的組合,除了構建視覺景觀,還應通過各種文化符號的表達來敘說歷史,講述那些“昔日的光榮與驕傲”,從而構建城市的共同記憶,強化地方認同。同時借助大眾傳播手段,以政府為主導,通過各種形式的宣傳和誘導,保存和深化“場所精神”,即在一個不斷更新的歷史語境中如何將地方的本質更加具體化。重點塑造廣州作為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的城市意象,通過各種推銷手段如廣告片、宣傳品、移動新媒體、網(wǎng)絡平臺等,深化和強化這種城市意象,形成公眾耳熟能詳?shù)闹群陀绊懥Α?/p>
第二,在現(xiàn)代商業(yè)業(yè)態(tài)以及城市景觀規(guī)劃與設計中召喚地方感,進一步深化商貿文化認同。地方根著于歷史,但不等同于歷史。正如前面一再所強調的,地方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它是一個不斷處于動態(tài)變化的概念。正因如此,在舊城改造中政府應考慮的是如何保存和恢復地方的歷史記憶,在現(xiàn)代城市新景觀設計中更應強調的是如何在現(xiàn)代建筑景觀中融入和諧一致的地方感,將新的商業(yè)業(yè)態(tài)與廣州傳統(tǒng)的商貿文化傳統(tǒng)緊密融合在一起,從而創(chuàng)造具有新時代特征的獨特性和差異性。如天河城、農林下、北京路、上下九等大型商業(yè)區(qū)或商業(yè)地帶,其實已經(jīng)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購物特征和消費人群,所以其地方性的展現(xiàn),不應是盲目的復古,而是需要進一步豐富其地方內涵和意義,加入地方情感的吸引。從城市的整體格局來說,廣州是千年商貿之都,人流稠密,商業(yè)文化氛圍濃厚,商業(yè)業(yè)態(tài)類型豐富,北京路、上下九、農林下以及天河城一帶分布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各種類型的商業(yè)街區(qū)和大型購物中心。從西到東,從舊城區(qū)到新城區(qū),從傳統(tǒng)文化的體驗到現(xiàn)代文化的感知,廣州的幾大商業(yè)中心恰好可以與城市文化景觀按歷史序列(古代-近現(xiàn)代-當代)的展示相重疊。因此,現(xiàn)代商業(yè)、消費文化與歷史商貿文化資源的混合開發(fā),從千年歷史到現(xiàn)代時尚,是廣州先天具有的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以千年古港和商貿之都作為發(fā)展重點,充分彰顯廣州的商業(yè)文化特色,既延續(xù)了歷史和傳統(tǒng),也符合時代發(fā)展的特征,從而也可以構成廣州在新時代商貿文化發(fā)展的一種新的地方性,或者可以說是傳統(tǒng)的“地方”的延續(xù)。故此,這同樣也是建構“想象的地方”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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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ng “An Imaginative Place”: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for Urban Spa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lace
Li Yan
With the world being increasingly homogenized, it is more important for a city today to think highly of the uniqueness and distinctness as a place in order to gain more attrac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lace, how to construct “an imaginative place” based on urban development is a good way to participate in urban planning and urban construction.However, place is not a simple and distinct concept.It is very difficult to explain clearly what a place is.Generally it is acknowledged that place is rooted in history and it is not unchangeable.According to the social constructivist theory for place, the uniqueness and distinctness of place in the case of Guangzhou, is primarily shown as a sort of commercial culture constructed by economic activities of Guangzhou port during the past 2000 years.So constructing “an imaginative place” can be considered as a process to reflect this kind of commercial cultural tradition by many means of narrations on urban life and then arouse public memories and gain place identity.
place; uniqueness; urban space; Guangzhou
TU984
10.3969/j.issn.1674-7178.2014.04.021
李燕,廣州市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博士,研究方向:歷史地理和文化地理。
(責任編輯:盧小文)
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41271164)“城市新文化空間的建構與消費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