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
新詩該有常體
陳瑩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1)
百年新詩一直處于“律化”和“自由化”的對抗之中,這種多對抗少和解的局面不利于新詩的健康發(fā)展。適當的詩體規(guī)范,不僅能建立起詩歌的體式特征,而且能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新詩;格律詩;自由體詩;詩體
新詩已有百年歷史,并且取得了較大的成績。然而回顧其成長道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百年新詩幾乎一直處于“律化”和“自由化”的對抗之中。直到今天,“新詩是否需要一定的形式規(guī)范,是否需要有相對定型的詩體”仍然是一個爭執(zhí)不休的焦點。詩體建設,包括新詩的音樂形式和建筑形式,音樂形式主要是指詩的節(jié)奏韻律,建筑形式則主要是指詩的排列。格律詩有著顯而易見的音韻節(jié)奏或建筑排列,自由體詩實則也有其內在的韻律結構,然而這卻被當今的很多詩人忽略,自由過度的“口水詩”泛濫成災,消弭了詩歌的體式邊界。
一
新詩作為“五四”文學革命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突破口,首先是從詩歌的形式上入手的。如今回眸,我們發(fā)現(xiàn)“五四”先驅們對舊體詩的激進改革使詩體的破壞大于重建。晚清時期的“詩界革命”雖沒有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白話新詩,“我手寫我口”的作詩觀念卻給胡適等人以極大的啟示,它恰好激發(fā)了“五四”這個宣揚民主時期詩人的自主意識和崇尚自由的精神,于是就有了胡適“作詩如作文”的創(chuàng)作主張,他把“詩的散文化”與“詩的白話化”統(tǒng)一起來,追求“詩體的大解放”,打破了“無韻則非詩”的創(chuàng)作教條。錢理群評價說“如果沒有胡適們的這一‘散文化’(也可以說是‘非詩化’)的戰(zhàn)略選擇,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將很難超出‘詩界革命’的極限,更不可能有現(xiàn)代白話詩的產生與發(fā)展”①。但是我們必須冷靜地審視,白話新詩以“自然的音節(jié)”打破格律束縛,以通俗易懂的日常白話取代文言,已有的文體必然遭到擯棄,對國外新語法的語言形式和思維方式散文化的過度吸收,使白話新詩打破了詩與散文的文體界限,文體邊界的消弭必然為日后兩種文體的混淆不清埋下隱患。初期的白話新詩運動難免有些激進的盲目,“無韻詩”與“有韻詩”、“散文詩”與“韻文詩”的極端對立未免有些情感用事,對漢詩原體式破體的速求,致使新詩在根基上就出現(xiàn)了忽視詩體建設的弊端。
“新詩初期流行的‘作詩如作文’觀念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了新詩的詩形建設,以致出現(xiàn)了將外國的散文詩視為新詩應該借鑒的主要詩體的不正?,F(xiàn)象。”②“散文詩文體的產生歷史呈現(xiàn)出人類詩歌藝術‘由韻到散’的散文化演變趨勢,還能顯現(xiàn)出無韻或少韻的自由體詩的產生背景及詩體革命的原因?!雹劭梢哉f,散文詩在威脅中國現(xiàn)代詩歌詩體建設方面與自由詩達成了某種“共謀”關系,使新詩的“散文化”傾向愈加嚴重,加劇了新詩詩體的自由化與格律化的極端對抗。散文詩被誤認為詩歌文體的一種譯介進中國,不僅忽略了散文詩這一文體的獨特美學風格,而且破壞了漢詩的音律形式?!吧⑽脑姟迸c“自由詩”概念混為一談,散文詩結構上的散漫自由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詩歌本有的凝練含蓄的特征。然而在“作詩如作文”口號的鼓呼下,這一認識上的錯誤并沒有得到及時糾正,反而出現(xiàn)了散文“詩”創(chuàng)作上的高潮,出現(xiàn)了一大批毫無詩味的自由化“新詩”。創(chuàng)作者們過分追求新詩的散文化、自由化,形成了新詩定型困難的局面。
古體詩重視詩歌語言的押韻對偶,即看重詩歌的音樂節(jié)奏;與此相反,新詩雖強調內在的節(jié)奏和自然音韻,外在詩律卻受到極端忽視,因此詩形建設成為新詩詩體建設的重要內容。如聞一多提倡的詩歌“三美”的理論主張,就有效地矯正了初期新詩那種自由抒寫、忽視詩歌音韻美和形體美的散漫詩風,使新詩有了聽覺上押韻、視覺上均齊的相對定型的詩體。到了30年代,以戴望舒為代表的現(xiàn)代派詩人打破了新月派的格律束縛,他們尊崇詩情而不追求定型,以句子的長短不一和段落的參差不齊反撥了新月派詩歌的齊整形體,又將詩歌推向了散文化自由化的書寫境地。到了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出現(xiàn)了各種格律體式,如郭小川的“樓梯體”、田間的“六言三頓體”和公劉的“八行體”等,尤以“豆腐塊”體和民歌體最為流行。不難發(fā)現(xiàn),各種體式的現(xiàn)代格律詩形成的是各自的創(chuàng)作特色,并沒有在詩節(jié)韻式、字數行數方面形成一個可供效仿的共同標準。可見,新詩體式一直處在“律化”和“自由化”的對抗之中,新詩一直沒有形成一個公認的流傳至今的定型常體。
二
20世紀80年代以來,詩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餓死詩人”“詩歌邊緣化”等聲音頻頻傳向詩歌領域。這不應僅僅歸咎于市場經濟消費文化導致的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的不平衡,這也是詩歌無作為的真實反映。新世紀以來,盡管有復出的“朦朧詩人”和“第三代詩人”深邃凝練的精神求索,然而充斥詩壇的更多的是一些缺乏深度追求的詩人寫作和詩歌流派,如站在弱者立場寫作的“打工詩歌”雖有底層生活的真實體驗卻缺乏詩藝的精致推敲;沈浩波等“70后”詩人以貼肉狀態(tài)書寫的“下半身”詩歌充滿色情狂歡意味卻沒有絲毫的哲理向度和承擔意識;被重新命名的伊沙等“中間代”詩人雖主張“純詩”寫作卻沒有共同的詩歌理論主張,更沒有任何詩體建設的意識。新詩的合法性越來越受到公眾的質疑,紛紛有人下結論說“新詩離國人越來越遠了”“翅膀被折斷了”,新詩甚至被看作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小丑”“騙子”。
新詩已發(fā)展百年仍有“新詩合法性”這樣問題的爭議是可悲的,當代詩人必須理性反思。筆者以為,問題的關鍵就在于詩人的詩體意識嚴重缺乏,幾乎沒有詩型觀念和詩體意識。盡管80年代以來出現(xiàn)了詩歌實驗熱,但是詩人們對語言的關注遠遠超過對型體的關注?!靶略娙瞬粌H嚴重缺乏詩體意識,導致自由詩泛濫;還缺乏‘詩家語’意識……新詩人缺乏古代詩人做詩的語言基本功‘推敲’之功,降低了新詩的難度?!雹苓@里王珂先生所說的“詩家語”的推敲也可以歸入詩體建設的范疇,推敲必然包括韻律的和諧和音節(jié)的對稱。新詩常體既可以建立起自己的體式特征,又有一定的“門檻”作用。消費文化下的詩壇成了好多青年詩人激進投機的名利場,他們?yōu)榱藸帄Z話語權而盲目地標新立異,提出一個又一個經不起考驗的詩歌主張,成為詩壇領域的弄潮兒卻又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不僅影響了新詩的文體建設,更是敗壞了新詩的聲譽。倘使新詩有令人尊崇的常體,這一個又一個追新求異的“詩歌理論”就會被拒之門外,就能維護詩歌的健康發(fā)展。
網絡媒體對詩歌的影響是雙重的,網站論壇給詩歌提供了新的生長空間,讀者與作者的及時溝通為新詩的繁榮創(chuàng)造了條件。電子科技在一定程度上為詩歌情感的表達起到了輔助作用,網絡詩更加注重視覺效果和音樂效果,背景音樂的添加、發(fā)光字體的設置加之色彩圖畫的配置,使詩歌收到了迥異于傳統(tǒng)紙質詩歌的感官效果,加速了詩歌的傳播發(fā)展。另一方面,網絡寫作詩歌的自由化、隨意化也使詩歌網站泥沙俱下,詩歌的狂歡性和游戲性由于作者的虛擬身份而大行其道,泡沫垃圾充斥詩壇。由于網絡詩歌受眾身份的復雜性,人人均可參與創(chuàng)作的良莠不齊,隨心所欲的炮制和走馬觀花式的閱讀,成為詩歌健康發(fā)展的負面影響。更有網民因狂歡發(fā)泄心理隨意惡搞而對經典詩歌進行篡改,崇尚自由打破秩序的破壞后的快慰,對他們來講,詩體反而成了一種需要打破的框架,出現(xiàn)了只破難立的局面。因此網絡詩歌對漢詩傳統(tǒng)的全方位顛覆,實則加深了新詩詩體建設的曲折之路。
三
著名學者王珂先生認為新詩該有常體的理由有三:“首先出于人的需要……詩體即是詩的一種結構形式,它是人對秩序的需要、對稱的需要和結構的需要的詩化呈現(xiàn)”⑤;“‘詩有常體’也是由語言的穩(wěn)定性和符號的普遍性決定的”⑥;“‘詩有常體’也是藝術形式自身進化的結果”⑦。我們應該承認王珂先生認識的獨特性和學理性,但是以詩歌外部的因素來說明詩歌是否應該有常體則有些許的錯位,說服力不強。人同時有追求自由的本性,這種本性往往成為打破既有秩序的動力,包括逆反語言的普遍性而追求一種新鮮的陌生化的效果。關于新詩是否應該有常體,筆者更愿意從詩歌內部來討論,即有常體會給新詩帶來哪些好處,拙見如下:
(1)維護詩歌的本源名譽。詩歌的創(chuàng)作是最個人化的,也是最富個性特征的,然而這種個性應該建立在有意義的基礎上,而非不痛不癢的無病呻吟。為什么詩壇一度成為眾矢之的,成為人人嘲笑捧腹的對象,就是因為太多“詩人”的存在。詩歌走下神壇與我們每一個人親密接觸,有的人生氣,于是有了“咆哮體”詩歌,有的人搞笑,于是有了“本山體”詩歌,又有了“藍精靈體”“淘寶體”“混搭體”,詩歌從“邊緣化”走入了“中心地帶”,新詩的“大眾化”“平民化”曾一直是詩人們努力的方向,而這樣的假繁榮下實則是對詩歌的無情褻瀆和嘲諷。詩歌同其他一切藝術樣式一樣,都應該有承擔社會責任、探索生命真諦的嚴肅意義,而唯有建立起詩歌的體式特征,才能將這些大眾狂歡的現(xiàn)象拒之千里,對詩歌起到正本清源的作用。
(2)建立詩歌的文體特征。很多詩人越寫越不知詩為何物,很多詩歌研究者越研究越覺得詩無達詁,原因在于詩歌的文體邊界在漸漸消弭,尤其是過分“自由化”的詩歌與散文,常常讓人覺得雌雄莫辨。2006年,“梨花體”橫空出世,讓人大跌眼鏡,如趙麗華寫的《我發(fā)誓從現(xiàn)在開始不搭理你了》,“我說到做到,再不反悔”。讓人驚詫,為什么這也可以稱作“詩”,如此熱炒只會越發(fā)讓人覺得不知詩為何物,引起大眾誤讀。果然,自“梨花體”之后,網上出現(xiàn)了更多的戲仿之作,甚至有人總結出作詩技巧:“隨便找來一篇文章,隨便抽取其中一句話,拆開來,分成幾行,就成了梨花詩?!辈恢悔w麗華,現(xiàn)代好多詩人作詩都不考慮語言的調配和音韻的節(jié)奏,形成了自由體新詩就是一種不講形式的分行散文的偏見。真正的自由詩“在具體的詩歌形式上不拘泥于既有的詩歌形式,而只忠實于自我內在生命的韻致,從而以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來表現(xiàn)自我”⑧。雖然新詩突破了古詩文言格律的限制,但是其內在韻律卻是不容忽視的。它與小說散文相比,具有獨特的形式,在句式上和音韻上突破了日常語言運用的散文體形式,既要有修辭手段又要考慮語言的調配。因此,適度的詩體規(guī)范,才能拒絕那些“散文分行即成詩”的認識和行為。
(3)易于形成新詩的經典名作。很多流派、詩潮、詩體都是只領風騷三兩年,如曇花一現(xiàn),原因是新詩一直處在詩體自由化與律化多對抗少和解的特殊生態(tài)中。新詩的生長沒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體式規(guī)范,怎會容易有被其他流派認同的經典名作呢?唐詩的繁榮源于詩體的定型和多元,“唐代不但建設起了以格律為代表的漢詩的基本形態(tài),還建設起漢詩的齊言體與非齊言體、定型的格律詩體與準定型的古體詩、詞曲定型的多元局面,這些詩體已經基本能夠滿足后世詩人的需要”⑨。而如今各個流派相互排擠替代,力推自己的詩歌形式和特點,造成了新詩流派林立有爭而無鳴的現(xiàn)象,詩壇缺乏一種認同感?,F(xiàn)代新詩較之古詩缺少經典的口口相傳的經典詩作,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于缺乏相對普泛的詩體規(guī)范。因此,應該鼓勵多元的詩體恒裁。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現(xiàn)代詩人多忙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少研究詩體建設,詩體建設的困難曲折可想而知。詩歌的健康有序發(fā)展,首先需要我們在一個和諧健康的環(huán)境中達成共識,共同努力,方能取得輝煌。
注釋:
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3頁。
②③④⑨王珂:《詩體學散論——中外詩體生成流變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33頁,第427頁,第172頁,第60頁。
⑤⑥⑦王珂:《百年新詩詩體建設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49頁,第250頁,第251頁。
⑧李怡:《中國現(xiàn)代詩歌欣賞》,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28頁。
責任編輯:莊亞華
I207.22
A
1673-0887(2014)04-0019-03
10. 3969 /j. issn. 1673 - 0887. 2014. 04. 005
2014-05-15
陳瑩(1988—),女,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