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婉勤

(東莞理工學(xué)院 師范學(xué)院，廣東東莞 523808)

木魚歌是一種說唱文學(xué)，也是一種植根民間的曲藝表演形式。據(jù)專家考證，木魚歌源于明末，曾廣泛流行于珠江流域的粵方言區(qū)，除“文革”時期被中斷一段時間外，木魚歌直到20 世紀90年代之后才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流行時間近400年。

近年來，由于國家和地方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視和保護，木魚歌再次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不少學(xué)者從音樂或文學(xué)的角度對木魚歌開展了各種層次的研究，本文則從教育的視角來研究木魚歌的民間教化功能，以期挖掘出木魚歌更多的歷史文化意義。

一、助人識字求知的功能

木魚歌一般用當?shù)氐幕浾Z方言來唱。演唱方式有兩種，一是“讀歌”，一是“雅唱”?！把懦币话闶锹殬I(yè)藝人的唱法，歌詞篇幅較短，并有樂器伴奏?！白x歌”指沒有音樂伴奏的清唱，歌詞篇幅較長，一般是非職業(yè)藝人的唱法。木魚歌以木魚書為載體，一首歌就是一本書，一首長的木魚歌有時超過十卷， “讀歌”的人因為唱的是長篇，必須看著書逐句看才能唱出來。所以，一般群眾想唱木魚歌就要適當認字，相應(yīng)地，識字越多能唱的木魚歌就越多。舊社會的教育相當落后，能通過正規(guī)途徑讀書識字的人甚少，能唱多首木魚歌的識字者成為人們羨慕和學(xué)習(xí)的對象。

據(jù)筆者田野調(diào)查了解到舊時木魚歌聽眾中大部分是文盲，由于對木魚歌的熱愛，他們對個別木魚歌詞達到了熟聽能背的程度，所以當他們拿起能背的木魚書時，有些從未學(xué)過的字也能隨之讀出了。有些好學(xué)的人則喜歡直接地湊到讀歌者跟前邊聽木魚歌邊看歌者手中的木魚書學(xué)認字。唱木魚歌識字成了一種寓教于樂的活動方式，因為木魚歌的流行，識字的人也隨之多了起來。

傳統(tǒng)的木魚歌故事里常常蘊含著許多關(guān)于中國歷史、社會風(fēng)俗的知識。新中國成立后一些地方還編寫了一些沒有故事情節(jié)而只有常識的木魚歌，如東莞道滘文化站收藏的《廣東七十二縣名歌》和《東莞地名歌》就像是生動的地理教材。當時村里的婦女會一起集資請藝人在空曠的地方唱木魚歌，有時會要求藝人邊唱邊講解歌書的內(nèi)容。這對于聽眾來說，無疑是一種難得的學(xué)習(xí)知識的機會。木魚歌就是這樣通過通俗易懂的民間藝術(shù)形式傳到每個人的耳里、心頭，與聽者的心靈產(chǎn)生一種共鳴。于是，它們被模仿，開始遠播各方。而對于大多數(shù)目不識丁的人來說，通過這種途徑聽來的故事，就是它們?nèi)粘Ｉ钪械摹爸R”，甚至就是他們教育下一代的“范本”［1］。

二、灌輸封建倫理的功能

由于作者和受眾的不同身份，加上儒家固有的倫理教化傳統(tǒng)，因此，跟其他說唱文學(xué)樣式一樣，木魚書也擔負起了對大眾進行倫理教化的任務(wù)，即將儒家的倫理道德予以通俗化，以說唱故事的形式灌輸給廣大聽眾［2］。

木魚書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xué)文以載道的特點。多數(shù)木魚書頭有開場白，尾有勸誡語。開場白主要是介紹故事的背景，勸誡語則是總結(jié)整個故事的教化意義，表明作者的觀點和立場。

木魚歌的內(nèi)容選材和字里行間往往帶著濃厚的儒家倫理色彩，寓教于樂。

例如，《花箋記》描述的是一個男子與其妻妾的故事。在那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等封建倫理的背景下，這個才子佳人的故事不僅被寫得“合情合理”，而且主角人物一個個被戴上了“美德”的花圈。男主角梁生文武雙全、為國立功，得皇帝嘉賞其與劉玉卿、楊瑤仙兩女子同時成婚;劉玉卿能守節(jié)不渝，甚至以身相殉;楊瑤仙雖是梁生的真愛，但嚴格遵循儒家倫理中的等級規(guī)范，主動向梁生請求做偏房，將正妻之名留與玉卿。而兩位丫鬟，曲通幽情，成人之美，最后也被皇帝作為獎勵品送給了梁生。

這個可能為今人所不齒的故事，在當時卻廣受勞動人民的喜愛，除了因為故事本身迂回曲折、情節(jié)扣人心弦之外，很重要的一點是它符合當時廣大勞動人民的心理需要。金榜題名、皇帝嘉獎、妻妾成群可能是封建社會所有男人的共同夢想;有情人終成眷屬是每一個人的美好愿望;忠貞不渝、以身守節(jié)則是封建女子的至高道德標準。當時廣大勞動人民正是在傳唱、聆聽這類木魚歌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并認同了這些封建倫理的道德教化。

木魚書一般到最后都會以大團圓結(jié)局。因為，它總是希望帶給受眾這樣的教化:遵從當時的倫理規(guī)范就會有好的結(jié)果。在文化和娛樂方式極度貧乏的年代，人民十分追捧和享受木魚歌帶給他們的點滴歡愉，無論識字與否，他們都能或多或少、自娛自樂地唱出一兩個木魚歌片段。而在傳唱或聆聽之中，滲透在木魚歌中的封建倫理思想則一遍又一遍地在受眾心中得到強化。當時的勞動人民普遍文化知識水平低下，思想麻木，缺乏反思與批判精神，現(xiàn)代社會所批判的許多思想觀念，在當時卻被廣大的人民群眾欣賞、傳誦。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木魚歌其實也是封建統(tǒng)治者政治教化的工具之一。

還有部分木魚書是從佛經(jīng)的故事和佛教的寶卷演變改編過來的。它們大多勸人行善，充滿善惡報應(yīng)的因果和輪回思想。例如《觀音出世》《觀音十勸》《目蓮救母》《劉全進瓜》《何文秀》等書，過去對群眾的影響很大。婦女在觀音誕期，設(shè)香案迎拜的盛大活動，有不少就是因為受了這種木魚書的影響［3］。

木魚歌在封建社會流行既因為當時普通老百姓的精神需要，也是因為它符合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需要，符合當時的倫理道德和社會規(guī)范。而歷史的車輪已經(jīng)到了現(xiàn)代化的今天，我們倡導(dǎo)平等、博愛、民主、自由，木魚歌里宣揚的許多倫理道德早已過時，甚至為現(xiàn)代人所不齒。因此，雖然木魚歌是我們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廣東傳統(tǒng)文化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需要保護和宣傳，但是筆者認為在向年輕一代傳承時必須注意其思想內(nèi)容的局限性，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謹慎為之。否則，一場又一場的熱鬧之后，留下的可能是落后封建思想的暗流侵滲。

三、傳承歷史文化的功能

木魚歌是中國歷史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楊寶霖認為木魚歌源于唐代的說唱文學(xué)“俗講”，“俗講”的話本即是“變文”。元末明初， “變文”嬗變成“彈詞”，彈詞流入廣東，結(jié)合當?shù)氐娜嗣竦纳罴蔼毺氐姆窖?，便成了“木魚歌”。又一說是“木魚”來源于北方的“子弟書”。木魚書與北京子弟書同源異流①參見百度百科“木魚歌”詞條。。雖然學(xué)術(shù)界對木魚歌的由來莫衷一是，未有定論，但基本可以確定的是，它繼承了中原的主流文化和主流思想，并融入了本土文化。

分析一下現(xiàn)存的部分木魚歌目錄，可以知道木魚書中有許多是從歷史典籍和歷史小說故事改編而來的。例如取材于《楊家將》的《金都記》、取材于《萬花樓》的《狄青比武》、取材于《警世通言》的《玉碎珠沉》、取材于《西廂記》的《長亭餞別》等。也有一些是從元明清雜劇、傳奇、小說和民間故事改編過來的，例如，《再生緣》《朱買臣休妻》《三娘汲水》《梁山伯牡丹記》《白蛇雷峰塔》《紅樓夢》等書。其中最負盛名的是《花箋記》、《二荷花史》和《珊瑚扇金鎖鴛鴦記》。這些承載了中國歷史文化的木魚歌在民間廣泛流傳，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致使許多歷史和文化故事深入民心，世代相傳。

木魚歌還傳承了中國傳統(tǒng)的民俗文化。改革開放以后，大量外地人口涌入廣東。許多外地人，尤其北方人常常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走在改革開放前沿的地方卻保留了大量的古代流傳至今的傳統(tǒng)文化。例如，廣東人孩子滿月、住新房、結(jié)婚等等都有一套復(fù)雜的傳統(tǒng)儀式。這些禮儀外地人看不懂，甚至覺得過于繁瑣而難以接受。本地年輕人也不懂，但他們接受而且樂意在老一輩的張羅下參與到這些禮儀活動中。許多禮儀都伴隨著動聽的木魚歌進行，他們從小耳聞目染，也就慢慢地接受了。

例如《鋪床歌》，至今在當?shù)厝私Y(jié)婚時依然可以聽到。當新娘進入新房時，“大妗”(媒人)便將新人的帳子、被褥、枕席安置在床上，再叫新人兩人站在床前，大妗便開始唱“鋪床歌”，歌詞無非就是祝福新人婚姻幸福多子多福之類。大妗一邊唱“鋪床歌”，一邊還會往床上撒紅棗、花生、蓮子之類的堅果，以取“早生貴子”之意。大妗一唱完“鋪床歌”，參加婚禮的孩子們就急不可待地爬上床去搶堅果吃。爬到床上的孩子越多，主人家會越高興，因為他們認為這預(yù)示著多子多孫。

木魚歌中的《貴人居》、《賀燈頭》則分別于新居落成、男嬰的慶燈宴等喜慶日子由專人演唱，以示吉利。還有一些其他風(fēng)俗木魚歌在某些鄉(xiāng)鎮(zhèn)里仍有人唱，例如《婦女哭嫁歌》、《哭喪歌》等風(fēng)俗民歌。筆者尚記得小時候跟著村里的未婚女子參加行“拜七姐”禮時(東莞七夕風(fēng)俗)，主持儀式的一個老年婦女口中念念有詞，神情肅穆的樣子。原來她唱的就是木魚歌，目的是為在場的未婚女子祈求好姻緣。木魚歌一般是單唱，但也有例外。例如同樣是七夕，有些鎮(zhèn)區(qū)的婦女則會圍著一張擺滿祭品的桌子齊唱木魚歌，共同祈禱祝福。

木魚歌研究泰斗楊寶霖還記載了莞城節(jié)日里木魚歌助興的盛況:在莞城，除歲朝佳節(jié)外，最盛者，首推盂蘭節(jié)(農(nóng)歷七月十四)，是夜，街邊作場，華燈高掛，盲人三五，分占歌壇，各展所長，弦聲歌韻，飄漾街頭。次為春節(jié)，盲藝人挨戶演唱，所唱多非歌本，乃吉樣語。平時稍為富裕之家，往往請以唱木魚書為職業(yè)的盲藝人上門演唱，一唱半日，有時連唱幾天，所唱的，多為短篇 。

與民俗相關(guān)的木魚歌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祈福，它總是承載著人們的美好愿望，符合廣大勞動人民的心理需求，所以長盛不衰，至今仍在民間悄然流傳。只是，除了歌者，許多人已不知道這也是木魚歌。伴隨木魚歌存在的就是那些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民間禮儀。我們課題組在東莞道滘鎮(zhèn)調(diào)研時，當?shù)氐奈幕救藛T告訴我們，清末道滘有錢的出嫁女在重大節(jié)日回娘家后，也會請木魚藝人在娘家門口表演。為了招羅更多觀眾，即將出演的曲目還會被廣而告之。能請人表演木魚歌是出嫁女的榮耀，也是主人家的榮耀，觀眾越多，主人家就越高興。這種風(fēng)俗其實也是中國人“面子”文化的體現(xiàn)，木魚歌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載體。

木魚歌是用粵語方言唱的，歌也就保留了大量南粵地方文化。東莞的方言曾被一些語言學(xué)者稱為中國古代語言的活化石，因為它保存了許多古語和文言文。例如東莞人說的“走”，依然像古代一樣表示“跑”的意思。但是，隨著人口流動日益頻繁與文化交流的日益擴大，東莞人的語言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的語言也會在語音語調(diào)上有所不同，幾歲的小朋友聽不懂百歲老人的話成為正常現(xiàn)象。

在傳統(tǒng)的書面文學(xué)中，極少用方言表述，木魚歌卻是例外。以下分析幾個木魚歌片段中的東莞方言。如， “入門時就開言道，便叫賢妻唔使狂?！?《母子重逢》)“唔使”即“不用”，“狂”即“害怕”。又如《周氏返嫁》中的一句:家下無銀點樣捱。東莞話的“銀”指當時的銀元，代表“錢”，東莞話的“點樣”就是“怎樣”的意思，“捱”是粵語方言“熬”的意思。語言淺顯直白。

此處只略舉一二。一方面，木魚書“辭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協(xié)，以理語土音襯貼之”的語言風(fēng)格使其更容易為廣大人民群眾所接受，從而加大了其當時的流行程度，使大量的中國歷史文化通過木魚歌得以廣泛流傳。另一方面，大量使用方言的木魚書，使東莞方言以書面的形式得以被保存、被研究、被解讀，這是東莞方言乃至東莞傳統(tǒng)文化之大幸。

四、情感疏泄和藝術(shù)熏陶的功能

珠江三角洲當時有句俗話:“想傻，讀二荷;想顛，讀花箋;想哭，讀金葉菊?！边@里的“二荷”、“花箋”、 “金葉菊”分別指木魚歌《二荷花史》、《花箋記》、《金葉菊》。這句俗話反映了當時人們普遍把木魚歌當做一種抒發(fā)情懷和疏泄情感的方式。

木魚歌屬于一種民間藝術(shù)形式，清唱有拖腔且節(jié)奏較快，高低抑揚，雅唱則節(jié)奏相對緩慢，深沉凄婉，并伴隨樂器伴奏，無論哪種唱法都能喚起人的情感投入。《廣東新語》卷十二這樣記載演唱情況: “其歌也，辭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協(xié)，以俚言土音襯貼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節(jié)長聲，自回反復(fù)，不肯一往而盡。辭必極其艷，情必極其至，使人喜悅悲酸而不能已?！保?］

從教育學(xué)的角度來看，怡情養(yǎng)性，疏導(dǎo)情感是一種廣義的教育。因此傳唱或傾聽木魚歌，自娛自樂或抒發(fā)情懷也反映了木魚歌的某種教化功能。另外，由于木魚歌集音樂和文學(xué)的雙重形式于一身，它又能給人以藝術(shù)和美的熏陶。藝術(shù)抒發(fā)情感，情感寄予藝術(shù)，二者相輔相成，使人在享受藝術(shù)享受美的同時得到情感的轉(zhuǎn)移與升華。

木魚歌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歌詞淺白，但不粗俗;故事迂回，但不難懂。木魚歌無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貼近大眾，頗受廣大勞動人民的歡迎。木魚歌中也不乏雅致的歌句，潛移默化中提升著人們的審美情趣與水平。例如《長亭餞別》中的一段:“山縈別恨牽心斷，水帶離聲入耳哀。沿途誰染楓林醉?天慕靄，總是離人淚，幾聲腸斷笛吹來。一鞭殘照秋風(fēng)急，四圍山色晚云堆。望斷行人林礙眼，亭前孤立似癡呆。無言跟著夫人轉(zhuǎn)，空有離愁載滿車?！边@一段木魚歌文筆細膩生動，文字洗煉通暢，帶景入情，講究平仄、押韻，把難分難舍的離情別意寫得那么凄美感人，使讀者或聽眾在獨特的審美感受中獲得心靈的慰藉。

今天，木魚歌創(chuàng)作與傳唱的盛況已一去不返。隨著老一輩傳唱者的逐漸老去，木魚歌也慢慢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默默淡出。但是，木魚歌余音裊裊，讓人難以忘懷。

［1］李輝斐.宗教愛情與純粹祝福的兩種傳唱［N］.南方都市報，2003－10－30.

［2］車振華.論木魚書《花箋記》的倫理教化思想［J］.民俗研究，2006(3):222－226.

［3］薛汕.話說木魚書［EB/OL］.(2013－08－03).http://gj.zdic.net/archive.php?aid-39031.html.

［4］楊寶霖.東莞木魚歌研究(上)［J］.東莞理工學(xué)院學(xué)報，2005，12(2):4－13.

［5］葉崗.論《花箋記》的民間風(fēng)格［J］.中國文化研究，2004(3):3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