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去的自我
——評萊辛《黑暗前的夏天》

胡波蓮

（湖北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68）

1973年出版的《黑暗前的夏天》被《紐約時報》譽為“繼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之后最好的小說。”［1］1973年，大衛(wèi)·洛奇就認為它是一部真實反映中產(chǎn)階級婦女面對真實自我時的痛苦，因而必將成為婦女研究中的一個固定教材。［2］40多年過去，這部反映中年女性生存困境的小說依然帶給我們很多的思考，凱特·布朗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越來越感覺失去自我，她在這種痛苦的掙扎中敢于懷疑和反叛，積極尋找自我的努力依然帶給我們啟示。

1 失去真實的自我

1.1 婚姻使女性失去自我

凱特是一位中產(chǎn)階級的中年女性，她是一位沒有職業(yè)的家庭天使，她所有的生活都是圍著丈夫和孩子轉(zhuǎn)，幾十年如一日的傭人一樣的生活使她感覺自己像一個被人操控的木偶，完全失去了自我。走出家門旅行的時候，她對自己的生活開始有了反思和質(zhì)疑。“她都覺得自己像個被長期囚禁的犯人，心想著從明早開始就得面對自由了。”［1］15她回顧一個女孩走進婚姻時的感覺，她把她比喻為一只一直被抽打的陀螺，從此永遠無法停止旋轉(zhuǎn)，“接著她結(jié)婚了，就像走下一個上千人喝彩的舞臺，進入一間狹小的黑屋子，可能她一無所知，不懂是什么東西搞得她覺得自己像只陀螺，被一直抽打著——然后留在地上轉(zhuǎn)個不停。她沒有自省能力，也缺乏自知之明，因為這樣的女孩肯定既簡單又幼稚，生來就是干這活的料?！保?］51單純、充滿幻想和憧憬的女孩走進婚姻，于是一直被某種東西驅(qū)使，圍繞著丈夫和孩子轉(zhuǎn)，失去自我意識，就像凱特反省自己的婚姻，“她行事不聽使喚，隨波逐流，不懂拒絕，無法做她應(yīng)該做的事兒，是不是因為多年以來她都是一臺由邁克爾設(shè)定的機器？”［1］61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和意志完全被他人操控，就像一臺沒有生命的機器掌控在他人手里，她已沒有自己的思想，無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動，更談不上體驗生活的美好和心靈的自由了。所以，她說，“多數(shù)中年女子的臉龐和步態(tài)，都和囚犯或奴隸相似?！保?］88艱難而麻木的生活使凱特意識到自己被放逐，失去自我，就像一個被關(guān)在牢籠的囚徒。

女性在婚姻生活中很大部分的束縛來自于對孩子的撫養(yǎng)。凱特有三個孩子，照顧他們主要是凱特的任務(wù)，她每天鞍前馬后地圍著孩子轉(zhuǎn)，但在這些孩子眼里，母親就意味著默默奉獻，意味著沒有自己，她也得不到孩子的尊敬?？死锥髡J為小說題目里的“黑暗”指的是凱特沒有自我的婚姻狀態(tài)，更確切地說，實際上是指為母之道或母親的身份。［3］正是母親角色把凱特緊緊束縛在家庭生活中，多年的沒有自我的生活使她認識到“做母親的，總是得隨時候命聽任使喚，總是得分神打點各種瑣事，總是得滿足他人的需要、要求、愿望，應(yīng)付各種狀況和危機，在這種漫長的碾磨下，一個曾經(jīng)無畏無懼的年輕生命，逐漸變成了一個憂慮成習的瘋子，成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傷腦筋?！保?］88母親的職責和義務(wù)使凱特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我的空間，她為孩子們而活，她的個性和精神追求逐漸被消磨掉，她成為一個內(nèi)心空洞、沒有獨立人格的瘋子。后來，孩子們長大了，只剩下她孤家寡人的時候，她仍然無法休息，無法思想，她已被漫長的歲月掏空，無法找回自我。

萊辛認為女性是被迫接受母親角色的，“她像機器一樣被設(shè)定為母親、妻子整整20年”［1］47母親形象總是意味著無私地為孩子奉獻，犧牲自己，這些崇高偉大的母親形象是文化建構(gòu)的，是帶有強制性的，它使眾多的女性在這種虛假的崇高偉大形象的掩蓋下過著艱難的不堪忍受的失去自我的生活，沒有人真正關(guān)注她們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阿利森·M.賈格爾從異化的角度指出，母職對女性來說，是一種異化的體驗，女人與她生育勞動的結(jié)果，與生育過程、育兒方式等疏離。［4］萊辛還進一步關(guān)注了女性在孩子們中間的孤獨隔離狀態(tài)，凱特覺得自己像個瘸子，需要改變和幫助，可是“家人把凱特當成廢人。有時她覺得自己像只受傷的小鳥，被健康的同類生生啄死；又像一只動物，遭殘忍的孩子戲耍玩樂?！保?］92凱特沒想到，自己整天為之服務(wù)的對象、自己傾注一生的精力精心撫育的孩子，只是把她當作一個玩具，一個長大后可以隨時拋棄的工具。在孩子們心中，母親付出天經(jīng)地義，他們不把母親當作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追求的個體，只是當作一個女傭。凱特在親人中的這種孤立和被放逐加深了她的異化體驗。

1.2 被設(shè)定的女性職業(yè)

凱特離開家，找了一份工作。她本以為，這是她向往已久的另一個美好的天地，但是，她漸漸認識到，她所做的工作，只是她家庭角色的一個延伸，依然是為他人服務(wù)的工作，缺乏創(chuàng)造性?！八_始明白，她能在這個組織中找份工作，或者類似這樣的工作，最好的理由就是:她已經(jīng)習慣這個角色，除了提供無形的嗎哪、安慰、溫暖和‘同情’之外，她已經(jīng)轉(zhuǎn)不了型了?！保?］43在父權(quán)制社會，女性雖有機會就業(yè)，但是基本上還是屬于副職或邊緣性的職業(yè)，大多數(shù)是家庭母親角色的一個變體，她們依然沒有真正走入公共空間的主導位置，總是處于邊緣或附屬地位，為人服務(wù)，就像在家庭為人妻為人母一樣。

凱特在短暫的工作期間感受到自己的邊緣性，她在這個機構(gòu)不被重視，“再怎么說，她都是個外人，覺得無權(quán)加入那些特權(quán)人士之中?！保?］27她被這個社會排斥在外，被權(quán)力中心排斥在外，所以，她感到，不管是在家庭，還是在工作中，她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被邊緣化。走出家庭出去工作的理想就這樣破滅，她依然覺得自己沒有自我，被社會無情放逐。

1.3 女性生存境遇的荒誕

凱特不僅在家庭和工作環(huán)境中感覺自己失去自我，而且感覺到女性生存境遇的荒誕性。她感到自己是被塑造、被規(guī)訓的，她說，“選擇？什么時候選擇？我選擇過了嗎？”［1］7她總是被選擇，由別人替她選擇，哪怕是穿著打扮，她都不能隨心所欲地自由選擇，她一直在委屈自己，一直按照社會的規(guī)范來偽裝自己。同時，她還感受到一種不安全感，感受到來自于男性的威脅，“她心想:我不能，不能從他們面前走過。因為任何一群男子，即便是那些三三兩兩站在一旁的男孩，她都覺得充滿威脅。街上的每個物體好像都很危險。她感覺如履薄冰?！保?］171正是這些感受讓她體會到這個社會的荒誕和瘋狂。她大病一場后，在劇院看戲，覺得滿劇院都是動物，“狗呀貓呀狼呀狐呀，全都坐在各自的后腿上，系著各色絲帶，撫摸著身上的毛?！保?］148病后的她意識到，女性正是在這個荒誕的社會，在各種豺狼虎豹的威脅下一步步走上瘋狂的邊緣，她總感到自己要瘋了，在各種壓迫下逐漸接近瘋狂。

正是女性的這種邊緣地位和被壓抑的狀態(tài)，使她們對社會的觀察更敏銳，對社會的荒誕更有感觸，因為她們站在世界之外冷眼旁觀?！盀槭裁粗挥兴吹贸瞿兀y道大伙兒都沒發(fā)現(xiàn)，他們看的都是瘋子的所為？嘲弄什么來著。說真的，他們都應(yīng)該捧腹大笑，笑得東倒西歪才對，不該面對這些滑稽、荒唐、無謂的問題還正襟危坐，覺得句句在理，字字動情?！保?］149對荒誕的體驗使她對社會所有的規(guī)范和秩序充滿了質(zhì)疑和批判，她嘲弄它們，同時也在社會強大的異己力量面前感受到自我的喪失，感受到自我的異化。

2 尋找失去的自我

凱特意識到自己幾十年的生活使她一天天逐漸失去自我，她的婚姻就是一種完全沒有自我的存在，女性生存境遇的荒誕一步步把她帶向瘋狂的邊緣，她的自我進一步被異化。為了自我拯救，她走出了家門，工作或旅行，開始了探索尋找自我的途徑，雖然有很多的艱難和困惑，但她勇敢地邁出了這一步，她的努力帶給我們很多的力量和啟示。

2.1 對婚姻說不

瑪麗是凱特的好友，是她的另一個自我。在瑪麗眼里，一切對女性的約束和規(guī)范都形同虛設(shè)，她毫不猶豫地踐踏它們，她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發(fā)生性關(guān)系，不受貞潔觀念的束縛，也不把孩子當作自己生命的核心?，旣惓蔀閯P特的隱秘的自我，在凱特的潛意識里，她也想把所有這些毀滅她自我的東西踩在腳下。她和瑪麗“放聲大笑，開始吼啊叫啊笑啊，嗓門越來越大，瑪麗笑得在床上滾來滾去，凱特則趴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身子?！瓦B‘良好’、‘整齊’、‘健康’等字眼兒，都能引發(fā)陣陣笑聲。再后來，一聽到‘家’和‘家庭’，‘母親’和‘父親’這樣的詞兒，她們也都會高聲尖叫。比如妻子、丈夫、男人、女人……她倆笑個沒完?！保?］142她們的笑聲充滿了質(zhì)疑，對家庭角色對男人女人這些人為建構(gòu)的社會性別規(guī)范，她們給予了無情地嘲弄、攻擊和貶損。

凱特后來住進小旅館，結(jié)識了莫林。莫林是即將踏進婚姻但在猶豫徘徊的年輕女孩，但她看見凱特為家庭失去自我的時候，她想到自己的母親，她說，“我不想跟我母親一樣，你們都是瘋子。瘋了?！保?］198萊辛通過年輕一代女性的困惑和覺醒暗示我們，女性開始對婚姻說不。凱特有一天夢見了莫林，在凱特的夢中，莫林像只籠中小鳥，叫喚著:不要啊，不要啊，說明凱特也在對婚姻說不了。

2.2 擺脫他者的眼光

凱特意識到自己一直活在他人的目光中，活在男人的凝視之中。當她穿著普通走過工地時，沒有一個人關(guān)注她，當她換身性感的衣服再次走過時，立刻換來男人們的驚呼聲。她意識到自己只是男人的欲望對象。

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是如此，當她“穿上那件墨綠色衣服，當了一整天的邁克爾·布朗太太，因為只要帶上這幅面具，穿上這套偽裝，讓自己符合社會模式，她就能立即回復過去的做派，做回那個可愛的富有愛心的邁克爾·布朗太太?！保?］179她意識到是衣服在穿她，在塑造她，給了她一個模式和枷鎖，使她失去個性和自我，所以，她有一個關(guān)于頭發(fā)的聲明:“自我保護對她而言事關(guān)重大，她可以發(fā)表聲明，讓人理解，那么她就可以，或不可以動自己的頭發(fā):這種物質(zhì)從她頭皮的毛孔中一點點長出，如同通心粉從機器里慢慢出來一樣，是她身上唯一被撫摸、掐捏，或觸摸后沒有感覺的部分。布朗女士的服裝、發(fā)型、舉止、姿態(tài)和聲音以前都是贗品，……但如今她說不了:不，不，不——這個將一切集中于頭發(fā)的聲明?！保?］236凱特這個將一切集中于頭發(fā)的聲明，表明她要自己決定自己的任何事，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她要走出他者眼光對女性的束縛，做自己，找回失去的自我。

《黑暗前的夏天》是凱特尋找自我的心靈之旅，她后來決定回家，這個結(jié)局也耐人尋味。魯賓斯坦認為，這部作品講述了凱特試圖擺脫女性角色和價值觀所帶來的束縛，并終于“重新定義自我”，接受了“自由的局限”，勇敢地面對“年老或死亡的黑暗”［5］，找到了自己。凱特確實重新定義了自我，對自我有了全新的認識，她選擇回家，不是因為接受了自由的局限，勇敢地面對年老或死亡的黑暗，而是她意識到現(xiàn)實力量的強大，她無力改變現(xiàn)實。在那個時代，父權(quán)制文化沒有給女性更多的選擇，所以凱特的回家更顯現(xiàn)出女性處境的悲劇意味，但值得欣慰的是，凱特已在精神上尋找回了新的自我，相信她回歸后的生活會因此而和以前大不一樣，她會努力地維護自我，維護自己的精神獨立和自由。

［1］ 多麗絲·萊辛.黑暗前的夏天［M］.邱益鴻，譯.?？?海南出版公司，2009.

［2］ David lodge.keep up Appearances:Review of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new statesman.london（4may 1973）in doris lessing.ed.eve bertelsen ［M］.Johannesburg:McGraw-Hill Book Company（South Africa），1985:83.

［3］ Susan M klein.First and last words:reconsidering the title of the summer before the dark［J］.Critique:Studies in Contemporary Fiction，2002，43（03）:228-238.

［4］ Alison M.Jaggar，F(xiàn)eminist politics and human nature［M］.Totowa:N J Rowman﹠ Allanheld，1983:315.

［5］ Roberta Rubenstein.The novelistic vision of doris lessing:breaking the forms of consciousness［M］.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79:215-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