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
列奧·施特勞斯對于我的意義非常特別,回顧起來,有如下幾個階段。
把施特勞斯引進中國的是我的摯友劉小楓。像以前一樣,小楓每臨他的視角轉(zhuǎn)換,總是同步將他最感興趣的人和文轉(zhuǎn)發(fā)給我,有翻譯,也有他的論述。記得當時他轉(zhuǎn)發(fā)給我的有施特勞斯早年論及“哲學與神學的相互影響”一文。此文在神學面前為哲學申辯,頗有點從耶路撒冷走向雅典的勢頭。
當是時,我正值清理完西方“哲學形而上學”,隨海德格爾已經(jīng)走到希臘早期哲學的前蘇格拉底之阿納克西曼德,剛剛經(jīng)歷了他的“開端的裂隙”。施特勞斯突然把柏拉圖的“政治哲學形而上學”的當然性不容分說地擺到了我的面前。這是一個猶太人從耶路撒冷走向雅典的姿態(tài)。我,一個中國人,為什么要堅持以破“哲學形而上學”為哲學之鵠的?施特勞斯斷言,政治哲學才是哲學的本質(zhì),沒有政治哲學的哲學很可能要么“走火入魔”,要么不但沒有走出“第一洞穴”反而深陷“第二洞穴”。這難道不也是對哲學的另一類警示?事實上,西方哲學已經(jīng)要么“走火入魔”,要么陷入“第二洞穴”不能自拔。我能再借用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的功力洞穿西方政治的“帝國夢想”嗎?不過與施特勞斯一紙之隔!
我沒有放棄海德格爾的“哲學回歸解釋學”,而是將其與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回歸解釋學”進行同步參照,互為其表里:既重視哲學必須放回到政治哲學中重審其超驗本質(zhì)的合法性(合理性這條腿早被打斷了),又重視政治哲學仍需接受哲學的反省而警惕其政治哲學前提的形而上學獨斷性,即強力意志獨斷性。
結(jié)果,兩者不斷沒有相互削弱,反而相互加強,幫助我把西方哲學、政治哲學乃至政治神學的“普世價值”面具摘了下來,像摘掉“美杜莎的頭”,還原到它不過是地中海區(qū)域之一類文化種性而已。
我注意到施特勞斯的兩個奇異之點:一是終生恪守哲學與神學兩維度間的張力,但前期偏重于哲學即在神學面前為哲學辯護,后期偏重于神學即在哲學面前為神學辯護——這神學絕對是猶太教神學而從來不是基督教神學;二是終生對“不可解決問題”保持沉默,使人不得不后思大談特談柏拉圖政治哲學的施特勞斯卻暗中模仿蘇格拉底的“前德爾菲智慧”——知止——敬畏、界限、羞恥。
猶太人施特勞斯才是真正的施特勞斯。于是,我在“啟示與理性”第5輯《中國人問題與猶太人問題》中,解讀了施特勞斯的演講《我們?yōu)槭裁慈匀贿€是猶太人》。并深信施特勞斯對“雅典精神”的審視已經(jīng)看透了“它”不過是一只“金蘋果”的下場,即智能的機巧終逃脫不了“空殼”般去勢的詛咒。
走出希臘、走出地中海、走出西方,并不難,難的是如何走出被西方帶入的“非人屬”、“無德性”、“惟功利”的宇宙論物義論方向。
西方之所以走向科學技術(shù)的物義論,首先把人從神性、德性中“解放”出來,下行到欲望化甚至色情化的單子個人,達到非人屬的物化地步,才能徹底貫徹追求力量的“功能性知識”以實現(xiàn)其最大邊際效應的功利原則。這正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產(chǎn)物:使“無限欲求”與“無限認知”同行。
正是在“資本”的意義上,我說:“民主”、“人性”、“技術(shù)”是西方思想的三根骨刺。
“慶父不死,魯難不已?!?/p>
2014年2月7日 海甸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