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昊
(吉林大學(xué) 珠海學(xué)院,廣東 珠海 519041)
元稹的《鶯鶯傳》又名《會真記》、《傳奇》,講述貞元年間,張生游于蒲州,居普救寺。有崔氏孀婦攜子女路經(jīng)蒲州,亦居寺中。兵士乘主帥之喪而擾亂,崔氏甚懼,張生與蒲將之友有交,派兵護寺,崔家得免于難。崔氏宴張生,始見其女崔鶯鶯,遂生愛慕,作《春詞》二首,托鶯鶯使女紅娘通意。鶯鶯端服嚴(yán)容,責(zé)其非禮。張生絕望。數(shù)日后,鶯鶯夜奔張生,與之結(jié)合。此后,張生兩去長安。明年,張生考試不中,遂滯留長安不歸。雖鶯鶯給張生寄去信物及長書,然張生終與鶯鶯決絕。[1]p80此后二人各自成婚,張生偶經(jīng)鶯鶯居所,以外兄求見,鶯鶯終不為出,自此長別。《鶯鶯傳》一出即廣為流傳,唐人王渙《惆悵詩》中言“八蠶薄絮鴛鴦綺,半夜佳期并枕眠。鐘動紅娘喚歸去,對人勻淚拾金鈿”,羅虬《比紅兒詩》中曰“人間難免是深情,命斷紅兒向此生。不似前時李丞相,枉拋才力為鶯鶯”,均感《鶯鶯傳》而發(fā)。魯迅曾說“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李紳、楊巨源輩既各賦詩以張之,稹又早有詩名,后秉節(jié)鉞,故世人仍多樂道”。[2]p53汪辟疆言此傳流傳最廣的原因“一則以傳出微之,文雖不高,而辭旨頑艷,頗切人情,一則社會心理,趨尚在此”[3]p140溫庭筠受此影響,以《鶯鶯傳》為底本,創(chuàng)作了《華州參軍》,述說了一個生死契闊的愛情故事。華州柳參軍乃名族之子,罷官后于長安閑游時遇容色絕代的崔氏女,心生愛慕,故賂其婢女輕紅欲結(jié)之,輕紅不受。不久,崔氏女病,其舅請為王生納,崔氏女不樂,愿嫁柳生。其母應(yīng)允,遂偷成婚約。居于金城里。王家尋覓崔氏女,彌年無獲。柳生挈妻與輕紅自金城里赴崔母喪,為王生所見,遂訟于官,公斷王家先下財禮,合歸于王。經(jīng)數(shù)年,移其宅于崇義里。崔氏女使輕紅訪得柳生居所,又使輕紅與柳生為期,逃而同詣柳生,遷居群賢里。王生尋得后復(fù)興訟奪之。后柳生長流江陵。二年,崔氏與輕紅相繼而歿。一日柳生于江陵閑居,輕紅與崔氏女忽至,與柳生居二年間,盡平生矣。王生聞之,命駕千里而來,親見崔氏女與輕紅,俄又失之所在。柳生與王生具言前事,又造長安,發(fā)崔氏所葬驗之,見江陵所施鉛黃如新,衣服肌肉,且無損敗。輕紅亦然。柳與王相誓卻葬之。二人入終南山訪道,遂不返焉。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曾言小說“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陳寅恪言“《鶯鶯傳》中忍情之說,即所謂議論。會真等詩,即所謂詩筆。敘述離合悲歡,即所謂史才”[4]p120,溫庭筠的《華州參軍》所敘故事更為動人、所展詩筆更為含蓄、所發(fā)議論更為精深,較之元稹,皆有一定的突破。下詳述之。
一
《華州參軍》的人物勾勒、情節(jié)設(shè)計在借鑒《鶯鶯傳》的基礎(chǔ)上,又有所創(chuàng)造?!耳L鶯傳》中的崔鶯鶯雖曾大膽追求愛情,最終卻選擇了放棄,她這樣評價過去的自己:“婢仆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沒身永恨,含嘆何言!”鶯鶯鐘情于張生,分別之后,雖“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幽會未終,驚魂已斷”,卻言“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也。愚不敢恨”。當(dāng)張生一去不返時,其傳信曰“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幽憤所鐘,千里神合……春風(fēng)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言語之中滿含關(guān)切。對于鶯鶯,張生這樣評價:“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詞之嚴(yán),情之絕,令人生寒。對于張生“忍情”的行為,鶯鶯痛心之時感受到的是絕望,縱然其“萬轉(zhuǎn)千回懶下床”、“為郎憔悴卻羞郎”,然當(dāng)多年后張生請見之時,亦以“忍情”來回應(yīng):“棄置今何道,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終生不復(fù)見。故事雖為悲劇,卻因人為。如若張生重情,必不會有日后鶯鶯的垂淚。而溫庭筠的《華州參軍》則在一個超時空的背景下,展示出人在宿命中的掙扎。
崔氏女本著“人生意專,必果夙愿”的理念,執(zhí)著于愛情,永不言棄。在初遇柳生之時,崔氏女“斜睨柳生良久”,在拒嫁王生時,其告母“愿嫁得前時柳生。足矣!”在第一次被判歸王家時,其“使輕紅訪柳生所在”,“又使輕紅與柳生為期;兼賚看圃豎,令積糞堆,與宅垣齊。崔氏女遂與輕紅躡之,同詣柳生”。其死后,千里尋得柳生所在,言“已與王生訣,自此可以同穴矣”,愛人之心,如磐石般堅固?!豆旁娛攀住分忻枋鲞^“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的痛苦,對于這種苦楚,崔氏女在接受的同時選擇了努力改變,縱然道路長阻,衣帶漸寬,仍舊無悔。湯顯祖《牡丹亭題記》曾言:“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崔氏女一如杜麗娘般,其執(zhí)著于柳生,實為一至情人,其與柳生未成眷屬,亦乃悲劇。然《華州參軍》的悲劇性遠不止于此。王生“常悅慕表妹”,故其父相信崔母所言“吾夫亡,子女孤弱,被侄不待禮會,強竊女去矣。兄豈無教訓(xùn)之道”,責(zé)打于他。但當(dāng)他見到赴喪的崔氏女之時,“不怨前橫”,與之生活數(shù)年中,輕紅的“潔己處焉”亦表明其對崔氏的鐘情。崔氏女后私離王家奔赴柳生,其多方找尋,“興訟奪之”,崔氏“托以體孕,又不責(zé)而納焉”,情深再現(xiàn)。崔氏女亡后,其“送喪,哀慟之禮至矣”。聽聞崔氏尚在,即“命駕千里而來”,崔氏女確亡,其亦“入終南山訪道”。王生是天下又一至情之人,明知崔氏女愛慕柳生之心,卻仍就執(zhí)著,這樣的情感,可感動天地。崔氏女雖苦,畢竟和柳生擁有過幸福時光,而這樣的時刻對于王生來講,卻只能是一種奢求。崔氏女拒嫁王生的時候曾說:“以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這句話幾如讖語一般,左右著三個人的一生。崔氏女苦苦追逐著柳參軍的腳步,王生癡癡鐘情崔氏,這樣的矛盾,終究不可調(diào)和。溫庭筠在小說中屢屢表達命運的安排是那樣的令人無奈與感傷,即使生命終結(jié),化為幽冥,夙愿依然未嘗。故事中柳生、崔氏女、王生之間的愛情,在艱難的人生中終未找到超脫的路徑,整個悲劇的起因由“人心”轉(zhuǎn)化為了“命運”,“求而不得”的悲慨,更為蒼涼。
較之《鶯鶯傳》,《華州參軍》中主要人物的形象愈加立體豐滿。對于次要人物,溫庭筠也進行了更為細致的勾勒?!耳L鶯傳》中的崔母在促使崔、張二人相見后,便再也沒有發(fā)揮任何作用,無聲地消失于作品之中。紅娘的獻策、傳詩雖成就了崔、張之情,但其形象略顯機械,亦缺乏思想性。此種不足在《華州參軍》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彌補。崔母“念女之深,乃命輕紅于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柳生”,促成了崔、柳二人的婚姻。而在王家詢問崔氏女下落之時,其泣云:“被侄不待禮會,強竊女去矣。”極力為崔、柳遮掩,延續(xù)了二人的婚姻。其故去之時,崔、柳服喪為王生所見,又是故事進一步發(fā)展的基礎(chǔ)。這個人物有著自己的思想和行動,較之《鶯鶯傳》中的崔母,更為清晰。輕紅亦是一個較為重要的角色,柳生初遇崔氏女,多方賂之以求結(jié)識,其不受。柳生悅其而挑之,輕紅大怒言:“君性正粗!奈何小娘子如此待于君,某一微賤,便忘前好,欲保歲寒,其可得乎?”其對柳生的一番教育是崔、柳戀情發(fā)展的基礎(chǔ)。在王家“經(jīng)數(shù)年,竟?jié)嵓禾幯伞?,襯托出王生對崔氏女的至情。當(dāng)崔、柳二人分開之時,又是她起到了青鳥傳信的作用。崔母與輕紅是柳生、崔氏女、王生之間聯(lián)系的橋梁,她們的存在使得小說中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更為密切,矛盾更為突出,情節(jié)亦跌宕起伏。
二
《鶯鶯傳》是中唐時的早期作品,雖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議論、敘事、詩詞三體備具的特點,但作者續(xù)張生的《會真詩》有賣弄辭藻之嫌,顯得冗長而無意義。[1]p87相比而言,溫庭筠沒有像元稹那般在小說中植入大量的詩句以炫詩才,他獨特的詩筆展現(xiàn)在對愛情的描繪和對志怪題材的運用。那種生死不渝的情感本身就帶有一種詩歌般的浪漫,小小情事卻凄婉欲絕。而設(shè)幻之筆,亦是藝術(shù)表現(xiàn)中詩意性的一種展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溫庭筠《華州參軍》中某些場景描摹同其詞作有著一致性,七首《南歌子》如若《華州參軍》的詩化注釋。崔氏女初見柳生“斜睨柳生良久”,同《南歌子》其一“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相形,不如從嫁與,作鴛鴦”所摹繪的場面、表達的心境暗合;其二“似帶如絲柳,團酥握雪花。簾卷玉鉤斜。九衢塵欲暮,逐香車”,同柳生見“一車子,飾以金碧……后簾徐褰,見纖手如玉……女之容色絕代”,生“鞭馬從之”一致。其三中的“為君憔悴盡,百花時”、其四中的“隔簾鶯百囀,感君心”所描繪的正是崔氏女同柳生第一次被迫分開后的思緒。其五“撲蕊添黃子,呵花滿翠鬟。鴛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對芳顏”乃崔氏女?dāng)y輕紅奔柳生后的歡愉場面。其六、七中的“憶君腸欲斷,恨春宵”,“近來心更切,為思君”又同崔柳二次被分開的心境相同。《華州參軍》的“詩性智慧”與《南歌子》敘事性表達,展示出諸藝術(shù)類型的相通。
元稹的《鶯鶯傳》一般認為是自傳體小說,傳中張生實元稹,以假語村言自敘艷遇。《侯鯖錄》卷五王載王铚《傳奇辨證》嘗有辨,趙德麟作《微之年譜》亦借本傳考元稹事跡。[5]p314或許囿于風(fēng)流韻事的“實錄”,《鶯鶯傳》缺少大膽的虛構(gòu),整個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不夠舒展,描寫亦欠細膩。[1]p87但“忍情”論實代表了元稹對于愛情與仕途的看法。他對待崔鶯鶯,縱有愛憐,然當(dāng)情感與現(xiàn)實沖突時,其毫不猶疑地選擇了現(xiàn)實的利益,展示的是一個“極熱衷巧宦之人”[4]p116的功利心態(tài)。而《華州參軍》中的崔氏女和王生身上,則有溫庭筠的影子。溫庭筠一生仕途坎坷,于宦海之中苦苦掙扎,其參試、干謁、上啟,卻始終不能達到他想要的人生。小說中崔氏女對于柳生的執(zhí)著,王生對于崔氏女的愛戀,終究和他的仕途夢一樣,了無結(jié)果,求之不得的苦楚,難以言說。
《鶯鶯傳》和《華州參軍》所出時間相距不遠,對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皆有所反映。崔鶯鶯與崔氏女同是唐時顯姓——崔姓,但二人雖有財產(chǎn),卻無父佑,縱為姓氏上的貴族,卻非政治上的貴族?!疤拼鐣心媳背f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一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骱醮?,則微之所以作《鶯鶯傳》,直敘其自身始亂終棄之事跡,絕不為少慚,或略諱者,即職是故也。其友人楊巨源、李紳、白居易亦知之,而不以為非者,舍棄寒女,而別婚高門,當(dāng)日社會所公認之正當(dāng)行為也?!盵4]p116崔鶯鶯為張生所棄,遭遇雖令人唏噓,亦屬常見。崔鶯鶯自薦枕席與之后再嫁,折射出到元稹作《鶯鶯傳》的貞元二十年(804),社會上所謂的禮法之風(fēng)還不甚嚴(yán)格,當(dāng)時唐人對于少女婚前的貞操亦不十分計較。崔氏女婚后另覓情人的行為,社會不認為是奇恥大辱,表明未婚少女私結(jié)情好、有夫之婦另覓情侶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6]p149-150但崔氏女雖“不樂事外兄”,私尋柳生,卻不能與之解除婚姻關(guān)系。唐律規(guī)定男女雙方如果姻緣不合,不相安諧,可和平解除婚約。而王生深戀崔氏女,不屬此種情況。唐代法律還有“七出”之規(guī)定,卻是賦予男子之權(quán)利,女子提出解除婚姻,不但不容易得到許可,還會受到社會輿論的壓力?!对葡炎h》曾記“顏魯公為臨川內(nèi)史……邑有楊志堅者,嗜學(xué)而居貧,鄉(xiāng)人未之知也。山妻厭其饘臛不足,索書求離……詣州,請公牒,以求別醮。顏公案其妻曰:‘楊志堅素為儒學(xué)……愚妻覩其未遇,遂有離心……惡辱鄉(xiāng)閭,敗傷風(fēng)俗。若無褒貶,僥幸者多。阿王決二十后,任改嫁。楊志堅秀才,贈布絹各二十疋、祿米二十石,便署隨軍,仍令遠近知悉?!笫?dāng)?shù)年來,莫有敢棄其夫者?!迸訌姆缮蠗壏颍K究不愿被社會接受。
溫庭筠的《華州參軍》雖是一篇較為優(yōu)秀的小說,卻沒有產(chǎn)生大的社會反響,究其原因有二。一是社會禮法之風(fēng)漸趨濃厚。李唐原來胡化極深,與山東士卒迥然不同。如朱子《語錄》所謂“閨門失禮之事很多”,但中唐以后山東士族在政治上重新抬頭,禮法之風(fēng)便開始濃厚起來,[7]p88-89失禮之舉常為人不齒。所以在中晚唐小說《周秦行紀(jì)》中,太后讓昭君侍寢的理由為“昭君始嫁呼韓單于,復(fù)為株壘若鞮單于婦,固自用,且苦寒地胡鬼何能為?”據(jù)《資治通鑒考異》,《周秦行紀(jì)》的創(chuàng)作目的乃為諷刺牛僧儒的母親行為不檢,“太牢早孤,母周氏冶蕩無檢,鄉(xiāng)里云云。兄弟羞赧,乃令改醮,既與前夫義絕矣,紀(jì)貴請以出母追贈?!盵7]p84《周秦行紀(jì)》是牛李黨爭的產(chǎn)物,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攻擊政敵,既然以改嫁為羞,說明當(dāng)時社會上對女子的婚姻管制較之前嚴(yán)格了許多。崔氏女這種既已為王家之婦,又屢屢私尋柳生,一女侍二夫的行為不為社會所提倡,亦不會被接受。此外,《華州參軍》中的婚姻是不完滿的,崔氏鐘情于柳參軍,終未能與之相守;王生鐘情于崔氏,亦未得到崔氏的真心,故事以悲劇落幕。然正如魯迅所說的那樣,“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元稹的《鶯鶯傳》屢遭修改,“張生和鶯鶯到后來終于團圓了”,而《華州參軍》中的情感矛盾不可調(diào)和,后人亦不愿糾結(jié)于此,傷神改編,《華州參軍》這樣的小說,終究未能流傳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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