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運奇
(中南大學歷史文化研究所,湖南長沙 410083)
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一直包含濃厚的男權特征。女子纏足成為傳統(tǒng)女性道德觀的重要內容。在這樣的女性文化中,中國傳統(tǒng)女性只能處在被歧視、玩弄、奴役的地位。明清以降,雖也有為女性之苦鳴不平者,但當時之中國既沒有足以瓦解封建經濟基礎的階級力量,也沒有足以摧毀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新型理論武器,因此不平之鳴多限于對女性的同情。進入晚清社會,伴隨著歐風美雨的侵襲,近代資產階級先進之士以“天賦人權”“男女平權”說為思想武器,開始對纏足陋俗大開撻伐,研究近代中國戒纏足思想的演變過程及其特色,利于我們理性審視社會進步和中國現代性別文化走勢,具有較大學術價值。
1844年,中美《望廈條約》、中法《黃埔條約》相繼逼簽,外加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簽訂的一系列中外條約,西方傳教士相繼獲得了在中國設立教堂、居住、自由傳教等權利,此后,傳教士紛至東來,從1843年到1853年,僅10年間,來華傳教組織就由20多個激增至160多個。近代初期踏進國門的外國傳教士們,面對纏足這樣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道德觀,起初他們感到驚訝和不理解,甚至是譏笑、嘲諷,但隨后為了加快傳播基督福音,促進傳教大業(yè)發(fā)展,他們開始傳播戒纏足思想,并展開相關實踐活動。綜觀這一時期傳教士們的言論和實踐活動,其近代戒纏足思想主要有兩個方面的特點。
其一,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就天賦人權而言,他們認為“上帝生人,不分男女各予兩足”,纏足“壞上主所造之形器”“實僭上帝之權,犯罪非輕?!薄#?]就女性身體而言,教會人士批判纏足“使其肉糜骨折,痛楚難堪.致生成之善足,變?yōu)闅堳酥畯U人”,此外“裹足之女子,嘗少走動,血氣不舒,易生疾病,產子艱難,其身多軟弱”。[2]至于精神層面,更是因“足小而不出戶庭,則于一切世故,直皆懵無見聞,婦女之知識,每多淺陋,坐此弊也”。[3]顯然,在教會人士看來,人類肉體和靈魂是上帝所賦,纏足陋俗不僅與基督教義相悖,違逆人道,同時對婦女的身心也是極其殘忍的摧殘。
其二,強烈的種族危機意識。傳教士們還將戒纏足思想與國家存亡、民族興衰結合起來。他們指出纏足使婦女“舉止有所不便于行者也”,只能“茍或貧窮,則難雇工針織,所獲無幾”,這“有礙于富強經營”,[4]以至于“苦其身而不能得其力”,使“四百兆中去其半為無用之人”,[5]最終影響國計民生,危害社會,致使出現“民用空乏而國計困窮“的慘禍。由此他們得出結論:纏足是“直自弱之術也,亦自斃之道也”是“傾家敗國之兆也”,唯有廢除纏足,“驟增二百億有用之人”,才可以振興國力。傳教士們把纏足之害上升到危害國家命運的高度,雖有夸大之嫌,但也不無道理。
嚴格來說,盡管傳教士的戒纏足思想引發(fā)了近代中國戒纏足思想的萌蘗,起到了前驅先路的作用,然而,其歷史局限性亦是明顯。傳教士們在批判纏足陋習時表現出強烈的泛宗教化傾向,他們認為“保養(yǎng)筋髓,乃上帝的要求”。他們把放足看作是信徒對上帝的義務,卻無法解決纏足陋習的總根源??傊?,傳教士們的戒纏足思想基本上是建立在宗教學的框架內,其無法從深層次上真正解讀當時中國廣大女性的內心感知和客觀需求。
甲午一役,泱泱大國的中國竟被“蕞爾島夷”的日本所敗,戰(zhàn)敗的慘狀和恥辱使舉國震驚。戰(zhàn)后外國侵略者相擁而至,國家面臨著“瓜分豆剖”的慘禍,而此時以康梁等為首的戊戌維新派,在接受和吸收“天賦人權”、進化論等西學養(yǎng)分的同時,并開始用其思考和分析中國婦女問題。他們認識到,要想挽救民族危亡,占人口半數的婦女是不可忽視的力量,由此逐漸產生了近代婦女解放思想,總觀其戒纏足言論,不難發(fā)現,主要有以下兩個顯著特色。
其一,內容初具理性色彩。與來華傳教士不同之處在于,康梁等維新志士們對纏足陋俗的揭露和批判已不是僅僅停留在人道主義或是對女性的同情、憐憫層面上,而更多的是使之具有理性色彩,更多的是將其放在“天賦人權”、男女平等的高度來考察。康有為指斥纏足迫使女性“拘束其身”“禁其步”“斂性情”“使婦女不僅受到精神上的壓抑,還在肉體上受到摧殘”,[6]這種做法與近代人權是格格不入的。梁啟超從男女平等的角度批判纏足,體現出較多的女性關懷,他批判纏足“仁者猶或譏之,惡其傷天而殘人類也”。[7]嚴復認為纏足之事,“不早為之所則變法者,皆空言而已矣”,[8]他從“天賦人權”的角度斥責纏足無論在身體還是精神上都剝奪了女性健康生活的基本人權。
其二,濃厚的救亡圖存色彩。甲午戰(zhàn)后,民族危機日益嚴重,受西方進化論思想的影響,戊戌維新派更是將戒纏足與救亡圖存緊密相連??涤袨橹赋隼p足對于國家民族有重大危害,導致女性“血氣不流,氣息污穢,足疾易作上傳身體,或流傳子孫,奕世體弱,羸弱流傳,何以為兵乎?”[6]梁啟超批判纏足迫使中國婦女“今不務所以教之,而務所以刑戮之倡優(yōu)之,安所往而不為人弱也?”[7]譚嗣同說:“華人若猶不自省其亡國之由,以畏懼而亟變纏足之大惡,將不惟亡其國,又以亡其種類?!保?]嚴復指責纏足使得廣大女性只能“恃男子以為養(yǎng)”,并詰問:“如此,國力焉能有強?”[8]通過以上反復批判與質問,可見,維新派已將戒纏足思想與國家政治、民族強弱有力結合起來。
需要指出的是,戊戌維新派戒纏足思想是在緊張民族危機刺激下形成的,其目的是為變法圖存提供理論指導,過于強調女性應對國家、民族承擔的責任,卻輕視其應享權力。在他們看來,纏足之事“將不惟亡其國,又以亡其種類”“不早為之所,則變法者,皆空言而已矣”,而絕少提及女子應享有的基本人權,這多少影響了維新派對纏足陋俗批判的效度和信度。
20世紀初年,中華民族的“咽喉已經被人扼住,精血已經被人吸完”,處在被列強虎視鷹瞵、敲骨吸髓的危險境地,亡國之禍迫在眉睫,向西方探尋救國良方更是為國人所趨,據相關學者統(tǒng)計分析,僅1901-1911年十年間,以“譯”字作為書社或報刊的名稱者多達近30種。受此西學養(yǎng)分的滋潤,近代戒纏足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有兩個突出特點。
其一,由愛國而重民主。在強烈的民族危機和亡國慘禍面前,受西方女權思想影響,此時的革命派進一步認識到“欲強中國,必復女權”,而“講復女權,就一定先講不裹腳”。因而,革命派先進之士更注重把戒纏足等婦女解放思想與“男女平權”結合起來。秋瑾依據“男女平權”說,宣稱“天生男女,四肢五官,俱是同的”,而纏足迫使廣大女性淪為“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馬”。[10]相反她認為放足會使女性身心健康,并“諸般事業(yè)皆堪做,出外無須把男子求”,從而“自活成時堪自立,女兒資格自然優(yōu)”。[10]顯然,在秋瑾看來放足是中國婦女獲得“男女平權”的起點。孫中山從“男女平權”及使女性成為完全國民的意愿出發(fā),呼吁女性放足。他同情女性“至因纏足之固,動作竭蹶,身居簡出,教育莫施,世事罔問,遑能獨立謀生,共事服務?[11]柳亞子則認為纏足是女性喪失權利的原因之一,他說:“我巾幗社會,復為男子所奴視,吾嘗推測其原因,則纏足為之倀矣。”[12]不難看出,在孫中山、柳亞子等人看來,纏足之害不僅使廣大女性身心備受折磨,更是喪失了最基本的人權。
其二,先進女性的覺醒。在革命派先進之士的鼓噪下,戊戌時期幾乎悄然無息的婦女們至此開始覺醒,積極投身不纏足實踐中來,一時出現了“女子相率放足者”“指不勝屈”的局面。她們同情中國婦女“以童年敏活之靈趾,帛以束之,布以纏之,極剝膚折骨之慘”,以至于成為“廢人”“病夫”,最終變得“乃愚乃頑、乃怯乃惰”。[13]同時先進女性還深刻地認識到了纏足與國家危亡之間的利害關系。她們認為:“中國婦女裹足之風,既有損于衛(wèi)生,復有害于種族”,導致女性“此時為病女,將來即為病婦;病體之遺傳,勢必更生病子孫”。[13]總之,站在女性身心健康和救亡圖存的立場上,她們呼吁廣大婦女“切勿去裹足”。與此同時,這一時期,先進女性們戒纏足實踐活動也在如火如荼的展開。在杭州,1903年杭州放足會在西湖召開放足會議,與會80余人中“已放足者十余人,即時愿放足者三十余人”。在上海,1905年天足會召開兩次大會,到會婦女達到了總人數三分之一。
應該指出的是,盡管革命派在批判傳統(tǒng)纏足惡習進程中取得了顯著成績,極大的推動了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和社會進步,但由于受民眾變態(tài)審美心理和恐懼心理的影響,其總體成效還是十分有限的。畢竟“中國的男子多半是愛婦人小腳”,因而當時女性不敢輕易放足,唯恐“輕則為鄉(xiāng)里所羞,重則恐婚姻難定”。此外,“男女平權”說雖為革命派提供了思想武器,卻也束縛了他們的頭腦,他們雖然對纏足陋習做了無情的批判,卻無法看清其存在的更深刻社會根源,而是往往簡單將其歸源為抽象的男權壓迫,這就削弱了對封建禮教批判與剖析力度,直至五四時期這一點才為時人所關注,當然,這些都是時代局限,不可苛求。
近代中國戒纏足思想是以救亡圖存的社會革命為主題的。近代資產階級以救亡圖存為己任,看出了婦女地位與國家強弱的關系。維新派認為婦人纏足是造成國家積貧積弱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們批判纏足使婦女“胎養(yǎng)不完,生子多類愚弱”,長此以往“將不惟亡其國,又以亡其種類”,只有戒除纏足惡習,才能“母健兒肥,種則漸進”。革命派則指斥纏足實“害家兇國”,因此“此等惡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國本”。[11]
在近代中國戒纏足思想的演進過程中有著鮮明的男性化傾向。男性精英在認識深度、理論闡述、變革實踐上往往起到時代的火車頭作用,成為變革纏足陋俗的積極宣傳者和主動倡導者。戊戌時期,康有為、梁啟超等人領導成立了不纏足會。20世紀初對纏足惡習的變革再度掀起高潮,帶頭的依然是男性,如金天翮、孫中山、蔡元培等人。當然,我們在肯定男性精英主導作用的同時,也不能忽略近代女性所作出的貢獻,其雖人數少、力量小,但其歷史功績不容貶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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