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洪果
《少年維特的煩惱》是德國偉大作家歌德的代表作之一,取材于歌德的愛情經歷和一個朋友的自殺。該書出版于1774年,被稱為德國“狂飆突進運動”最豐碩的成果。從這部日記書信體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自然浪漫主義的傾向:歌頌“天才”,提倡“自由”,主張“個性解放”,號召“返回自然”。維特短暫的一生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這些精神氣質,但他對自由與愛的追尋終究步入絕境,只好選擇自殺。維特自殺也促使我們深入反思自然正義與社會正義的關系問題。
維特出身于中產階級家庭,受過良好教育,熱愛自然,多情善感,離開城市社會,在自然與繪畫中過著悠然自在的生活。他與夏綠蒂靈魂相契,卻又因社會制度的阻礙而無法走在一起。我們當然可以以“自由解放”的口號,希望他們勇敢地跳出婚姻的牢籠。但如果歌德這么寫,可能就不會成為一部偉大著作了。這種簡單的鼓動有時甚至也是不負責任的,它沒考慮當事人承受的壓力和代價問題,尤其是沒考慮“娜拉走后怎么辦”的問題。自由是與責任聯系在一起的,而在這個悲劇中,維特的確無力承擔這樣的責任。
我們再看名正言順的未婚夫阿爾伯特與綠蒂的關系。首先,他們門當戶對,并且為雙方父母所認可。尤其是綠蒂母親去世前,親自托孤將綠蒂交給阿爾伯特。其次,阿爾伯特本人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男子,尤其是以世俗標準看。他善良而高尚,能干而和藹,作風正派,對女性很尊重,連維特也甘拜下風。再次,阿爾伯特有美好的仕途前程,而綠蒂也需要安全感。更何況,綠蒂也有照顧弟妹的家庭責任。阿爾伯特基于上述品行和條件,完全可以保護她一生;最后,更重要的是,綠蒂本來也是愛阿爾伯特的?!懊慨斔勂鹱约旱奈椿榉騺?,談得那么溫柔,那么親切,我心中就頹唐得如一個喪失了所有榮譽與尊嚴的人,連手中自衛(wèi)的寶劍也被奪去了”。綠蒂本身被兩個人愛,同時深愛兩個人,是多么幸福,但她卻因此陷入困境之中。
此外,維特和阿爾伯特的關系,不僅僅是情敵的問題,兩人在人生觀、價值觀和法律觀方面,還存在深刻的、不可調和的沖突。他們在一次散步時有過激烈的爭論。這些爭論概括起來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理智的人生觀VS激情的人生觀。阿爾伯特曾因一次手槍走火傷人而變得更加謹小慎微,害怕人生的常理出現例外,“一旦覺得自己言辭過激、有失中庸或不夠正確,他就會一個勁兒地對你修正、限定、補充和刪除,弄得到頭來什么意思也不?!?。阿爾伯特還明確說:“一個受熱情驅使而失去思考力的人,人家只當他是醉漢,是瘋子罷了!”相反,維特卻視激情為人生的可貴價值,他說:“我呢,卻不止一次迷醉過,我的熱情從來都是離瘋狂不遠的;但這兩點都不使我后悔,因為我憑自己的經驗認識到:一切杰出的人,一切能完成偉大的、看似不可能的事業(yè)的人,他們從來總是給世人罵成酒鬼和瘋子的。”他認為那些所謂的智者和清醒的人,其實都是蠅營狗茍的無恥之徒。
第二,道德原罪主義VS語境效果主義(或善的本質主義VS善的機會主義)。維特和阿爾伯特之間圍繞該不該自殺有一番對話,上升到了倫理高度。阿爾伯特說:“某些行為無論如何都是罪過,不管它出于什么動機?!本S特則說:“這兒也有一些例外。不錯,偷盜是一種罪行;然而,一個人為使自己和自己的親人不致眼睜睜餓死而偷盜,這個人是值得同情呢,還是該受懲罰呢?一位丈夫出于義憤,殺死了不貞的妻子和卑鄙的奸夫,誰還會第一個撿起石頭來砸他嗎?還有那個在幽會的歡樂中一時控制不住自己而失身的姑娘,誰又會譴責她呢?我們的法學家都是些冷血的老古板,可就連他們也會被感動,因而不給予懲罰的。”
第三,形式理性推理VS實質理性推理(或法條主義VS個案主義)。阿爾伯特認為,維特把自殺扯到偉大事業(yè)上去,是荒唐的,自殺就是軟弱:“與堅定地忍受充滿痛苦的人生相比,死顯然輕松得多嘍?!本S特對這種陳詞濫調既生氣又不屑,他舉了勇敢反抗暴君的例子,舉了奮不顧身救火的例子,舉了不甘屈辱而自衛(wèi)的例子等,但阿爾伯特認為這些例子文不對題。阿爾伯特堅持一種法條主義的思維,認為自殺無論如何都是錯誤的,無需考慮自殺的具體理由和情境,而維特對自殺的意義進行了更進一步的升華,偏向于某種實質理性和就事論事的思維。
第四,注重公平理性的男性思維VS注重將心比心的女性思維。維特承認,“我的聯想和推理方式近乎古怪。好,那就讓我們看看能不能以另一種方式,想象一個人決定拋棄人生的擔子的人……他的心情會怎樣。要知道只有我們有了同樣的感受,我們才具備資格談一件事情”。這種思維顯然是一種換位思考的同情思維,其強調不能簡單用剛強或軟弱來評價人的行為,而要具體去理解人的局限和選擇。相反,阿爾伯特認為那些例子都不具備說服力,自殺者如果不那么狹隘,見識多廣,頭腦清楚,那就不會做這種傻事。阿爾伯特并非真的冷漠無情,他只是認為知識視野的開闊會讓人變得理性平和而不是走極端。他還認為只有公平的執(zhí)法才能維護安全和穩(wěn)定。
第五,自然正當性VS權威正當性。維特認為人必須回歸自然,尋找生命的真諦,城市化的東西對于人的精神、人格會有污染損害。阿爾伯特則代表人類構建的一種制度化的生活方式。他認為社會需要權威和秩序作為凝聚力,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人們才可能穩(wěn)健地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二人之間的這種分歧,相當于愛欲與文明的沖突。最終,誰也無法理解和說服對方??磥恚@些有關人生和社會的問題,從來都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自然真理。
從上述雙方的最后一個沖突中,我們可以再深入到另外一重關系,那就是自然秩序與社會秩序的形成之間的關聯。小說中的維特寄托了歌德的自然浪漫主義的理想,這種理想多少以荷馬的史詩、莪相的詩歌而展現出來,是一種對遠古逝去的時代和樸素英雄主義的禮贊追尋,認為那才是黃金時代,而今天禮壞樂崩。但是什么是上古精神,什么是自然?這確實很難把握。歌德的這種自然主義顯然受到盧梭的巨大影響。在盧梭看來,理性窒息了天性。要想拯救人類,必須回歸自然或者構建與自然秩序相符的人類秩序。那么,自然秩序和社會秩序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系呢?
自然秩序包含人對和諧寧靜等的精神寄托,因此往往成為人類構建社會秩序的基礎。但是自然本身是中性的,自然秩序有好有壞,它隨人心和觀念而變化。自然秩序本身并非就是美好事物的象征。維特對自然往往有一種刻意的美化,認為自然的寧靜是醫(yī)治內心的靈丹妙藥,認為自然的春光能溫暖冰冷的內心,自然被他形容為樂園。自然也讓他往往觸景傷情,變得更加敏感和柔軟。人的心境和自然完全融合在了一起。當維特愛情順利時,瓦爾海姆這個地方離天堂那么近;但當他心情糟糕時,自然就顯露出兇暴殘酷的一面,令人觸景傷情。所以,社會秩序并非自然秩序的簡單比附,同樣的自然秩序,會構建出不同的社會秩序。就像啟蒙思想家霍布斯、洛克、盧梭、孟德斯鳩等人,會對同樣的自然秩序有不同的想象,進而對社會秩序有不同的理論建構一樣。我們可以說,社會秩序或者比自然秩序更加崇高,或者比自然秩序更加墮落。人所處的環(huán)境是既定的,但人類的作為都是超越了作為客體的自然,既能演繹出許多精神的凱歌,也能墮落到敗壞一切心靈秩序和自然秩序的地步。自然孕育了人類文明,人類也會從自然中找到為墮落開脫的理由。
自然秩序和社會秩序之間還會有沖突,尤其是在正當化的層面。要么是自然的正當性毀滅了社會的正當性,要么是社會的正當性壓制了自然的正當性。啟蒙思想在構建自然正當性時所提煉的崇尚美、熱愛自由、弘揚個性、追求平等、富有博愛等價值觀,可以演變?yōu)楸┝Φ谋瘎。痪S特身上所具有的這些自然正當的精神氣質,最終導致了他的自殺。所以,有時以社會正當來限制自然正當,也具有正當性。維特認為,人若生活在制度成規(guī)之中,就會變得虛妄和自欺欺人。但他沒有明白,婚姻等社會制度,并不完全是壓制,反而是限制自然本能中的破壞性因素,是使愛得以持久和升華的重要基礎。生活的持續(xù)運作大部分還是靠常規(guī)和穩(wěn)定,即使激情和創(chuàng)造,也必須依賴于這種秩序平臺。生活要有自由,也需要節(jié)制的美德;愛是靈魂的合一,也離不開設定相處的邊界和責任。沒有這些,幸福就會懸浮在空中,缺少動力和依托。
維特說:“我們這些有教養(yǎng)的人,實際上是被教養(yǎng)成了一塌糊涂的人!”這是對規(guī)訓化的社會正當可能導致自由窒息、人性扭曲的一種警醒。維特懷疑自己:“我竟自己害怕起自己來了!難道我對她的愛,不是最神圣、最純潔、最真摯的愛么!”他沒有錯,只是評價標準需要更加豐富。維特喜歡那些樂天知命的人,向往古希臘荷馬時代,他感到“古代宗法社會的特殊生活習俗竟如此自然地與我的生活交融在一起”。這種感覺很美妙,但有自我想象的投射。我們畢竟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和現實當中,所以應該在有限的處境下創(chuàng)造美好,而不是棄絕逃避或兩敗俱傷。說到底,還是維特說過的話,盡管他沒有落實到自己的身上:“世上的事情很少能要么干脆這樣,要么干脆那樣。”既然這樣,真正明智的選擇,還是對自然正當與社會正當的好壞,都保持清醒的認識,然后在這兩者之間,在具體應對生活難題的過程中,不斷進行思考、判斷和權衡。正當,不一定總意味著正確。非此即彼、各執(zhí)一端的思維可能是危險的,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