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同
80年前魯迅先生曾寫過一篇很著名的雜文《拿來主義》,稍念過點書的人大概都讀過。先生談了當時中國人的“送去主義”,并主張和強調“拿來主義”。那么,外國人或者說西方人是否也注重“送去”和“拿來”呢?最近,讀美國的中國近代史專家史景遷的著作《改變中國》和《大汗之國》,對此頗有些感觸。在筆者看來,《改變中國》體現(xiàn)的就是西人的“送去主義”,而《大汗中國》論述的則是西人的“拿來主義”。
魯迅先生當年對國人的“送去”是頗有些微詞的,先生更看重“拿來”,而且精辟地指出“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拿來”。相比之下,西人面對中國和中國文化,又是如何地“送去”和“拿來”呢?歐洲人對中國的興趣大致是從14世紀初葉《馬可·波羅游記》開始的,盡管之前西方已有過關于中國的書寫,但馬可·波羅生動的描述,無論是否完全真實可信,都給西方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對中國的“送去”與“拿來”也就隨之逐步展開。最熱心于“送去”的莫過于西方傳教士們,他們一心想把“福音”傳遍世界,豈能放過幅員遼闊歷史悠久的中國?從16世紀初起,傳教士就隨同商人開始涌向中國沿海。一開始是在民間傳教,但他們發(fā)現(xiàn)對于一個皇權專制的國家來講,如果能得到皇帝認可,那么,他們的傳教就可以自上而下地推行,迅速傳播,事半功倍。于是,耶穌會傳教士不僅卜居帝都,還想方設法躋身朝廷,進入這個東方大國權力中樞。然而,這些傳教士即使成為帝王身邊的近侍,皇上也未必對他們的耶穌基督感興趣。向來都是夷狄仰受華夏文化,豈有中國吸納西方價值觀之理?好在這些傳教士一個個還真是虔誠的基督徒,其堅韌執(zhí)著令人感佩。他們殫精竭慮,采取一種“曲線救教”的方式,即投其所好,從皇上感興趣的東西入手,為播撒福音奠定基礎。比如意大利傳教士湯若望,崇禎二年即到北京,以西洋歷法博得明朝末代皇帝青睞。一個傳教士何以潛心研究歷法呢?他遵循的乃是耶穌會先行者利瑪竇的遺訓。通過對中國的逐漸熟悉和深入了解,傳教士們清楚地認識到,在中國,“皇帝被視為天人之間溝通的媒介,以圣名頒行的歷法又通行天朝與周邊朝貢之邦,所以天文歷法攸關政治、宗教,幾乎生活各個層面都依黃道而運行。歷法推算若有差池,乃是不祥之兆。在國勢衰微之際,甚至還會引發(fā)對皇帝是否堪當‘天子稱號的質疑”。西方天文學發(fā)展迅速,西人對天文歷法的推算遠比國人精確,這就不能不令中國皇帝高看一眼。湯若望就因預測了1623年10月18日日蝕而聲譽鵲起,之后,又預測了1625年9月日蝕便越發(fā)聲名遠播。待到大清“定鼎之初,亟望證明天命所歸,賡續(xù)明朝國祚,所以滿人必須編篡歷書,蠡測天體運行,以佐證滿人已非昔日之夷狄”。1644年9月1日,湯若望與大學士馮銓比試對日蝕的預測,“其初虧、食復、復圓、時刻、分秒及方位等項。惟西洋新法,一一吻合”。于是,被順治皇帝封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不過,湯若望雖已成為中國朝廷命官,但也就是給皇上觀測一下天象而已,其傳教初衷則很難付諸現(xiàn)實。他之所以潛心研究歷法,甚至為朝廷專心鑄造大炮,無非是想“加快讓中國人改信基督的速度”,但是進展總是非常緩慢,屢屢遭挫,“徒勞無功”。連個人修行也不得不放棄,以致耶穌會會長“往往只得豁免”他每日的祈禱。他的繼任比利時人南懷仁也是如此,整天忙于技術性工作,編修歷書,打造噴水池,修復古董,充當畫師、匠人,修造大炮等,唯獨沒有時間和精力傳教。
耶穌會士是想通過修訂歷法來使中國人皈依天主,新教徒則以傳播科學方式播撒福音。比如美國傳教士伯駕,“以醫(yī)藥與外科啟蒙中國”,“不僅在于慈善救助之實效,亦在于博取中國人之好感,以掃除傳播基督福音之障礙”。每周上門求醫(yī)的患者上百人,創(chuàng)建“廣州眼科醫(yī)院”后,頭三個月就診治了九百多名病人。起初只做白內(nèi)障以及其他眼疾手術,后來連腫瘤和癌癥手術也做,還給林則徐診療過疝氣。其結果又如何呢?“以行醫(yī)為重,不知如何脫身”;“成為一位忙碌的名醫(yī),卻未展開勸化異教徒的事業(yè)”;連他自己都“不再祈禱,不再虔誠”。 你說,這究竟是他們在“改變中國”,還是中國在改變他們?再比如美國的丁韙良、英國的傅蘭雅,極力向中國“送去”各種科學知識。丁韙良一心想改造同文館,“使其從螢火蟲變成燈塔”;他為同文館設計了一套八年的課程表,科目涵蓋所有西方知識的重要學科。傅蘭雅則悉心致力翻譯,與江南制造局的中國同僚合作翻譯出版了至少三十四種譯作,之后又完成七十四本譯著,涉及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地質學、氣象學、植物學、解剖學、制造工藝、工程測量以及法律、軍政治經(jīng)濟學等各個學科,還編譯一部科技專用名詞辭典。這些西人送來的東西,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與進步,不能說一點作用沒起,尤其是對那些于朦朧中剛剛睜開眼的先覺者,無不從中獲得啟蒙。但總體而言,收效甚微,并未得到應有的普遍關注,士大夫階層對此感興趣的實在寥寥。與“向中國人引介西方科學的大目標”相去甚遠,最終“才發(fā)覺中國人利用了他,而不是他利用了中國人”。
從湯若望、南懷仁到丁韙良、傅蘭雅,他們的“送去主義”雖說出于一片好心,出于基督教的濟世情懷,他們似乎也很了解中國,極力因勢利導,從中國人興趣和實用出發(fā),循序漸進地將中國引向西方的道路。可為什么竟會事與愿違呢?他們自以為了解中國,實際上他們對中國“國情”,從根子上說是一無所知的。他們就不想想,中國皇帝既然貴為“天子”,而且是“真命天子”,他怎么可能允許你再送來一個上帝的兒子耶穌呢?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真諦“天人合一”就“合”在帝王身上,皇帝就是上天意志的體現(xiàn)者和執(zhí)行者,皇帝的金口玉言就是“福音”,誰還會再聽你們耶穌會的也好新教的也好,整天拿著《圣經(jīng)》啰啰?意欲通過皇上抑或說朝廷推廣基督教,實乃異想天開!至于各種現(xiàn)代科學,對于奉行實用主義價值觀的中國人來講,某些立竿見影的“奇技淫巧”或可采納,人文理念和科學知識又有什么用處?它們有助于讀書人科考及第么?它們有助于士大夫仕途通達么?丁韙良為同文館設計的課程,與通行了千年的科舉制毫不搭界,誰會去學呢?朝廷重用湯若望、南懷仁,無非是因為他們的天文學知識可資證明皇權的合法性;朝廷任命英國人赫德為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無非是因為他能給國庫收來遠遠高于以往的關稅——到1898年,赫德執(zhí)掌的中國海關,稅收就占清廷財政總收入的三分之一。由此可見,西人一心送來的文化,與中國的實際需要相去甚遠。西方文化在中國遭逢冷遇和拒斥,也就不足為怪了。雖說基督教也獲得不少中國人的青睞,從太監(jiān)宮女到城鄉(xiāng)民眾,教徒甚眾;但那也多為獵奇,不少信徒依舊以實用主義待之,將其上升為純粹的信仰的,怕是為數(shù)不多。這種一味地抵制,其實是十分有害無益。比如,丁韙良1863年就在中國學人協(xié)助下,將惠頓的《國際法原理》譯成中文,但中國官方對此根本不感興趣。在國人認知范圍里,皇上就是“天子”,天下都是“王土”,根本就沒有“世界”概念,還在乎什么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堂堂天朝,豈容爾等平起平坐!一旦無視國際法,那就只能自食苦果了。一味抵制西人送來的某些有益的東西,實際上就是在拒絕現(xiàn)代文明,那么,中國也就只好繼續(xù)顢頇下去,繼續(xù)“難得糊涂”,繼續(xù)做如梁啟超譯出的新詞“東亞病夫”。這種狀況一直延續(xù)到科舉制廢除,皇權制瓦解,此時不用西人“送去”,國人中的有識者就已主動“拿來”了。
不過,本文這里要講的不是國人而是西人如何“拿來”,是西人如何汲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前面已經(jīng)談到,自從《馬可·波羅游記》引發(fā)西人對中國的興趣,他們就開始把目光轉向了東方這個龐然大物。中國的風土人情、朝野生活、禮儀制度等,或以紀實報告、或以旅游見聞、或以小說戲劇的形式,逐漸地進入西人的視野,并引發(fā)他們廣泛的熱情和無限想象。威廉·懷海德在《趙氏孤兒》英譯本的序詩中這樣寫道:“希臘和羅馬到此結束。這兩個\油盡燈枯,早已失去昔日魅力\我們雖然嘗試扭轉,卻徒勞無功。\眾目睽睽下,我們的光環(huán)逐漸褪色\今夜的詩人乘著巨鷹之翅;\為了追求新的真理,向著光源升騰而去,\到達中國東域;大膽將\孔夫子的教誨,傳回英倫人耳中?!边@些詩句也許暗含了某些反諷意味,但當年風靡歐洲的“中國熱”,由此可見一斑。然而,真正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進行比較全面和深入研究的,應該說是德國哲學家和數(shù)學家萊布尼茲。萊布尼茲在數(shù)學研究上頗有天分,涉獵甚廣,其中就包括二進位算術和幾何學。當從耶穌會會士關于《易經(jīng)》的介紹中,發(fā)現(xiàn)六爻卦類似二進位算術的演算原則時,他便開始與居住在中國,或自中國返回歐洲的耶穌會會士頻繁通信,長期而深入地進行探討。他認為“在追求宇宙萬物的知識時,中國也許該扮演主要角色”,甚而心儀中國人“文明生活的規(guī)范”。不過,自1708年之后,他對筆下的中國就開始有了不同看法。在他看來,“中國人似乎對心靈探索及論證學一無所知”,“無論是歷史、評論或哲學,中國人都未充分發(fā)展”,他甚至擔心“古代經(jīng)典可能都受過篡改”。待到18世紀中葉,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對中國制度層面的文化,就基本上持批判態(tài)度了。孟德斯鳩的結論是,中國“統(tǒng)治者的權威無可限量,他集天上、人間的權力于一身,因為皇帝是知識界的主宰。因此他治下的臣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完全操控在他手上,任由暴君的喜怒哀樂界定一切”。孟德斯鳩在他的巨著《法意》中,將政府分為“君主制、專制及共和制”三大類,當有的傳教士視中華帝國“為可敬的國家,結合了恐懼、榮譽、道德于一身”時,孟德斯鳩則提出質疑,“對于一個習慣于接受奴役的民族,怎么能夠談論榮譽感?”他進一步論述到,“當?shù)貗D女的生育率奇高”,“盡管不時有棄嬰出現(xiàn),中國人口增加還是太快,以致他們必須無止境地耕作,以喂飽自己;這點正合政府心意。只要每個人每一刻不停地忙著,就不會有時間感嘆自己的不幸,也就符合了政府的利益。這不是公民政府,充其量只能稱為家族政府”。因此,就價值觀而言,“歐洲為自由,亞洲為奴役”。他還從文化視角觀察和分析,認為“中國人混淆了四個重要觀念,亦即宗教、法律、風俗及禮儀”,并將四種觀念混雜一起,通稱為儀式,從某種層面來講,堪稱“國家的勝利:年輕人全副精力學習它們,再以一生時間身體力行。夫子們殷殷教授,父母官則據(jù)以說教”。這種大一統(tǒng)意識形態(tài),“讓中國社會出現(xiàn)一種虛假的綿延性,即使征服了中國的土地及軍隊,也無法征服儀式中的四種要素”。這一說法倒也印證了前文所述的,西方傳教士們在中國傳教收效甚微的緣由。
萊布尼茲和孟德斯鳩處于歐洲啟蒙時代,自然是從啟蒙立場來觀察和研究中國和中國文化。由于語言具有的所指與能指的雙重功能,對文本尤其是古代文獻做出不同的闡釋是很正常的,哪怕這一闡釋完全出人意料。比如著名的美國詩人龐德,二戰(zhàn)時期效力于墨索里尼政權,極力鼓吹法西斯主義。他一直熱愛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古代詩歌,從1913年開始研究中國詩的傳統(tǒng),特別欣賞李白的詩。而他的翻譯或者說改寫,并不限于唐詩,《詩經(jīng)》、《古詩十九首》也多有涉獵;《采薇》、《青青河畔草》等優(yōu)美的詩篇,都經(jīng)由他翻譯和介紹給了西方。之后,他對儒學的興趣更是與日俱增,研究過《四書》,閱讀過《資治通鑒》,且一心“拿來”。在他看來,“中國社會的儒家價值觀,與意大利法西斯追求的社會制度、活力與和諧正好不謀而合”,應“以孔子為基礎,再往法西斯靠攏”。將儒家學說拿去做法西斯主義的思想資源,這大概是我們始料不及的吧?
“送去”的,對方未必接受;“拿來”的,自身也未必吸收得了。在不同國家不同民族文化交流中,其“送去”與“拿來”的內(nèi)容往往會根據(jù)各自價值取向,有所選擇有所排斥,某些學者還會以自己的認知決定取舍。同時,在長期交流過程中,對“送去”和“拿來”的內(nèi)容,其臧否褒貶也在不斷變化。這原本是無可厚非的,也是一種事實存在,西人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正說明了這一點。他們開始接觸中國觀察中國時,確實充滿了好奇和景仰,在他們關于這個“美麗新世界”(馬戛爾尼)的許多作品中,往往不乏溢美之詞;尤其是在女性的筆下,“中國景觀之優(yōu)美,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在16世紀中葉,葡萄牙人派瑞就十分欣賞“中國法律有深具彈性的優(yōu)勢”,甚而贊揚這種“獨特的司法審判”。之后的利瑪竇也認為,如果能有一套有效的邏輯系統(tǒng),加上西方擅長的數(shù)學和科學,中國一定可以更上一層樓。但隨著體驗深入,隨著他們“迫切想了解這個體制”,呈現(xiàn)在西人面前更多的卻是一些負面東西了。早在17世紀末,西班牙人那法瑞就留意到“中國人極有復制天分”,從而“擔心中國人會運用這種能力,打垮西方的出口貿(mào)易”。湯若望似乎很了解中國人的國民性,說“中國人復仇之欲極熾,一發(fā)不可收拾,哪怕會因此禍害連連,他們也會對他人的冒犯耿耿于懷”,“中國人對私人恩怨的執(zhí)迷不悟,導致他們會千方百計把痛苦加諸他人身上”。在中國工作和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赫德,在1894年就警告過丁韙良,“恐怕我們是在修補破瓦罐”;到1899年已不得不痛心地感嘆“可憐的中國,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還沒覺醒,認清變革勢在必行”;“沒有任何諤諤讜論可淬礪中國人,伸其背,磨其爪”。赫德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也頗具遠見,就在他逝世后三個星期,武昌起義的槍聲敲響了大清王朝的喪鐘——對此,無論采取“送去主義”還是采取“拿來主義”的西人,大概都不會感到意外吧!
我們還是回到文化上來。不同民族不同國家都有自身的文化,但這些文化從來都不是絕對封閉的,之間的交流自古以來就從未間斷過。因為只要有人的流動自然也就有文化的流動,游牧、遷徙、旅行,人走到哪里他就會把他所屬的文化帶到哪里,人走到哪里他也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汲取當?shù)匚幕?,并把這種文化帶回他的故土。中西文化的交流源遠流長,文化交流和文化傳承一樣,都是一種自然選擇,這中間盡管有碰撞有糾葛有辯駁有匯融,但這一切都是民間的自發(fā)行為,孰是孰非是不能用權力去判斷和強加的。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既不可能用槍炮或金錢“送去”,也不可能以槍炮或金錢“拿來”。只要不是抱著一種“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心態(tài),就完全可以用外來文化滋養(yǎng)自己和充實自己;而認真地了解“非我族類”對我族文化的評價,對正確地認識自己也是非常必要的。正如萊布尼茲所說的,“事實證明,較之本國國民,外國人對這個國家的歷史和典故,經(jīng)常有較深的洞察力”;即使外國人“誤解”了,“威脅并不存在”,“冒犯也不存在”。因此,讀讀史景遷的《改變中國》和《大汗之國》,還是大有裨益的。
(作者單位:山東外貿(mào)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