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春 旭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350007)
什克洛夫斯基在其著作《散文理論》中談到,許多中國古代小說的創(chuàng)作,常常是吸取了一些在民間流傳很久的故事框架。他指出:“藝術作品是在其他藝術作品的背景上和通過與這些作品的聯(lián)想而被接受的。藝術作品的形式由它與存在于它之前的其他形式的關系來決定。……這不是淺薄的模仿,但是任何藝術作品都是作為某一典范相對照和對立的東西而創(chuàng)作的?!盵1]218說唐、說宋兩個系列的英雄家族小說也不例外,它們不但數(shù)量多,而且有著深遠的影響,在民間尤其受歡迎。小說中的許多情節(jié)內容被吸納或改編成戲曲、民間曲藝,而廣受歡迎。從藝術水平的角度而言,英雄家族小說并不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這種家族式的英雄族譜故事有著較為固定的程式化的敘事模式,固定的情節(jié)套路,固定的英雄性格及思想傾向。然而這樣的英雄家族小說卻頗受普通大眾的喜愛而形成古代章回小說的一個題材類別,這使得人們有必要研究一下這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范式與形成這種欣賞心理的主要原因。
范式是指在表意傳達中反復出現(xiàn)的模式。故事范式是指依據文學作品的敘事內容所歸納出來的框架輪廓??v觀文學的演變與發(fā)展,人們會發(fā)現(xiàn),由于圍繞文學這個中心點的社會環(huán)境的調整和歷史的沿革,以及閱讀群體在一段時間內審美觀念、情感趣味方面漸趨穩(wěn)固,因此出現(xiàn)了一些很受關注的故事類型。這些故事類型的敘事傾向、情節(jié)設置、人物性格、人物關系等因素有相類同的,也有區(qū)別很大的。并且由于這種故事類型被反復因襲,所以具有程式化的待征。
幾乎所有的故事類型都具有典型性,集中反映了各種價值取向與社會習尚,影射出某個時代的興趣、情緒等。在這些范式中有一些被反復使用的情節(jié)設置、人物關系、人物性格、場景安排等,逐漸呈現(xiàn)程式化特點。所謂范式(paraduyv),就是指上述這些在文學的表情傳意中反復出現(xiàn)的模式。聯(lián)系到家將小說,我們就會看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這種小說的一個突出的共同點——重復的情節(jié)構成、人物設置、場景安排,因此在對它們的研究中比較容易予以概括歸類。以故事結局而論,整體而言,家將小說大都保持著一個結局特點——大團圓;從思想內容而論,家將小說大都反映了這樣一種民眾的政治意識理念:“雖有奸臣當?shù)?,但天子依然圣明”、“忠臣雖被冤屈,終有清官明斷案”;從道德理想上看,家將小說都反映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民間信仰。這反映了下層民眾的一種閱讀心理——那些處于平庸乃至不幸之中的下層民眾,在“邪不壓正、善惡有報”這一簡單的道德觀念下,就會有一種麻痹心理,認為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不幸與苦難,以及權貴們的豪富與兇暴都只是相對的、暫時的。而反過來,當民眾所持的這些信條作為一種宇宙觀、社會觀體現(xiàn)在小說中時,大團圓結局也就不可避免了。我們這里所談到的范式,是歸納了家將小說的“類”的總結,因此可以歸納出一些被家將小說反復運用的人物間的關系、人物的內涵性格、場景安排與情節(jié)設置,富有程式性的因素,甚至成為家將小說的主導因素,清晰地代表了此類小說的故事范型。就英雄家將小說而言,這種范式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家將小說在構建英雄人物的人生軌跡時,都勾勒了英雄人物的不平凡的前世今生,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或是某位神仙轉世。如《說岳全傳》中的岳飛是如來佛祖座前的大鵬鳥轉世;《楊家府演義》中的楊六郎是武曲星轉世,其他許多楊家將領都是各種的星宿下凡;而《說唐》中的薛家將:薛仁貴是下凡的白虎星,薛丁山、樊梨花的前世是天上王母座前的金童、玉女,他們的兒子薛剛則是轉世的披頭五鬼星等。
其次,子承父業(yè)范式。如《說唐后傳》中的《說唐小英雄傳》、《征西說唐三傳》等,就是由秦瓊之子秦懷玉,尉遲恭之子尉遲寶林,羅成之子羅通,程咬金之子程鐵牛,薛仁貴之子薛丁山等人組成,小英雄們馳騁邊疆、殺敵報國,他們的性格承襲父輩、遭際也與父輩相似。
第三,傳奇式喜劇人物范式的設置。在英雄家族小說中,有著傳奇式喜劇人物系列。如《楊家府演義》中的焦贊、《說岳全傳》中的牛皋、《說唐全傳》中的程咬金、《萬花樓》中的焦廷貴等。在這些人物身上,體現(xiàn)了我國民族特有的審美情趣,是“小丑、英雄、強盛的生命體”。[2]他們一方面承擔了家將小說的娛人功能,具有小丑式的滑稽特性,調動了讀者的情緒;另一方面他們還肩負了作者的表意功能。在他們表面的滑稽、玩笑的遮掩下,做出了往往小說主人公不能做到的驚世駭俗之舉,抗敵、懲奸、治惡、反昏君,他們的喜劇性中包涵著崇高與正義。
第四,女將群體范式的出現(xiàn)。無論是楊家將小說還是薛家將、狄家將、岳家將、呼家將小說,都出現(xiàn)了女將的群體形象。以薛家將故事為例,在《說唐三傳》中,作者以濃墨重彩描繪了女將的動人形象,尤其是鮮明地突現(xiàn)了她們的性格特征和叱咤風云的英雄業(yè)績,熱情歌頌了她們的才智膽識,表現(xiàn)了進步的婦女觀。這批巾幗英雄有著過人的膽識以及非凡的本領,在邊境戰(zhàn)爭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以樊梨花為例,她遇事果斷、深明大義,同時敢作敢為,并且武藝超群。小說通過幾個故事情節(jié)表現(xiàn)了這一人物形象:寒江關三擒薛丁山;烈焰陣、洪水陣大戰(zhàn)番兵,并三救薛丁山;后來她又接替薛丁山領兵掛帥。在樊梨花領兵掛帥時,面對千軍萬馬,她點將布陣、指揮若定,最終大敗西遼,完成重任。小說中充分表現(xiàn)了這一女性形象的智慧、膽識和才能,尤其是她不讓須眉的才華與胸襟。在塑造這一形象時,作者避免了英雄俠義小說的鼻祖《水滸傳》中女性形象的缺陷,既表現(xiàn)了樊梨花不讓須眉之處,同時又表現(xiàn)了她身為女性的柔媚,將大膽潑辣與俏皮機敏、堅韌頑強與嬌柔嫵媚、非凡的勇力與颯爽英姿,相當完滿地結合起來,成為深受平民百姓喜愛的巾幗風云人物。此外,《說唐》小說中還塑造并頌揚了其他幾位女將。主要有竇仙童、陳金定、薛金蓮、刁月娥等。竇仙童在棋盤山擒住了薛丁山,歸唐后屢立戰(zhàn)功;陳金定不但力能執(zhí)錘打虎,而且還殺死番后蘇錦蓮,救了薛丁山;薛金蓮、刁月娥幾乎是逢戰(zhàn)必出,十分英勇。在塑造這些女英雄時,作者充分肯定她們在民族斗爭中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寫她們的驍勇善戰(zhàn),還以欣賞的筆調敘述了她們身為女性對愛情、婚姻的向望與追求。與普通女性不同的是,她們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大膽而執(zhí)著。《說唐》中的女性形象是極富代表性的,也代表了其他家將小說的女將群體范式,這種范式總結起來包括以下幾個特征:容貌出眾、武藝高強,往往能生擒心怡的男將,并且大膽追求,一旦追求成功則忠貞不渝,最終幫助男將一方打敗敵方。
愛·繆爾在《小說結構》一書中,將作品分成情節(jié)小說、人物小說和戲曲性小說。英雄家將小說與其他中國古典小說一樣,屬故事小說,即作品十分注意故事情節(jié)設置上的扣人心弦與巧妙勾連。由于家將小說的一些故事范式在創(chuàng)作中被不斷加工,同時也被不同的傳播媒價不斷傳播,這些范式在讀者欣賞心理中具有普及性與永恒性,愈來愈深入人心,從而漸漸定型,以至于后人對這一范式難以變異,不得不遵循這一范式,否則難以讓民眾所接受。這種情況在家將小說創(chuàng)作中極其普遍。我們總結一下家將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主要有:《楊家將》、《說岳全傳》、《說唐后傳》、《說唐三傳》、《說呼全傳》、《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后傳》、《粉妝樓》、《萬花樓》)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說中的情節(jié)設置頗有一些極具代表性的范式,這些范式被廣泛使用,如設置擂臺、比武奪印、攻關劫寨、兩將交鋒、擺陣破陣、槍挑滑車、力舉千斤閘、盜寶拿賊、奸臣陷害、祭鐵丘墳、擺空城計、三請某某人三打某某地、拋繡球招親、女將坐山招夫,或番邦女將愛上中原小將等。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范式大都是為了贏得讀者,尤其是中下層民眾的喜愛而設立的。創(chuàng)作者們往往從下層民眾的生活環(huán)境出發(fā),根據下層民眾的想象、心理和生活環(huán)境來設置情節(jié)。同時,家將小說也是從下層民眾對英雄人物的崇拜與追慕的角度,用神化、夸大的情節(jié)來表現(xiàn)這些人物的才能和武勇。
家將小說在敘述英雄家族子承父業(yè)的英勇業(yè)績時,幾乎無一例外都設置了“忠奸斗爭”的情節(jié)模式。以薛家將故事為例,薛家將的第一代薛仁貴是從一個平民百姓逐漸成長為一名功勛卓著的名將的。在薛仁貴的奮斗過程中受到了奸臣張士貴的嫉恨,不斷受到他的迫害與阻撓,他的最終成功是因為斗倒了張士貴,薛仁貴故事中除了描寫他的戰(zhàn)功,還描寫了忠奸斗爭。薛家將的第二代薛丁山、樊梨花等夫婦父子幾人,浴血奮戰(zhàn),屢建奇功,功勛卓著,卻無法逃脫奸臣迫害,屢建奇功的薛家將一家三百余口被滿門抄斬,并且埋葬在鐵丘墳中,到死也不得安寧。小說在敘述薛家將第二代與第三代的故事時,除了敘述他們的戰(zhàn)場功勛外,也都圍繞著薛家與張君左等奸臣的斗爭展開。而縱觀家將小說,在敘述忠奸斗爭的故事情節(jié)時,都表現(xiàn)了他們忠于君王的一面:岳家將中岳飛在抗金勝利時,卻遭十二道金牌的詔令,在遭受迫害時仍抱著“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信條不放;薛家將中也有類似情節(jié),當薛家面臨滅門之禍時,薛丁山的妻子陳金定提出“反了罷”,而薛丁山卻說:“君要臣死,不死則不忠”?!敖袢崭杆罏橹?,子死為孝,母死為節(jié),家丁死為義。忠孝節(jié)義出我一門”。并且要求劊子手“將我先綁將起來”。楊家將小說中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家將小說在表現(xiàn)這些忠奸斗爭時,都蘊含了強烈的愛憎情緒,即對受迫害忠臣的同情與對奸臣的憤恨,對最高統(tǒng)治者昏庸無能的譴責。這些觀念事實上都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的“善惡有報”的道德觀念。貫串于薛家將故事始終的是對薛家三代人忠君愛國品質的歌頌。薛仁貴不顧年邁之軀,掛帥西征,最終戰(zhàn)死沙場;而第二代薛家將——薛丁山、樊梨花英勇奮戰(zhàn),最終降服西遼;薛丁山等雖屢建奇功卻被奸臣陷害,慷慨就義,雖有愚忠之嫌,但亦有愛國之義。即使是薛家將的第三代薛剛起兵造反,最終推翻了武則天政權,他的目的也是出于忠君,即出于對符合正統(tǒng)觀念的李唐王朝的忠心,因而小說中對薛剛的行為大加肯定和贊揚。
在情節(jié)設置中,家將小說在敘述英雄家族遭遇磨難時,幾乎都有一個模式:即忠義之士為保英雄家族血脈,全心救助而得以使英雄存孤的情節(jié)。并且遺孤最終都得以重興家族、報仇雪恨。家將小說所描寫的這些舍身取義、扶危濟困的行為,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墨家思想所具有的俠義精神與強烈的正義感。墨家思想雖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逐漸退出正統(tǒng)文化的視野,但并沒有消失,反而一直活躍在中國的底層人群中。與下層民眾欣賞趣味極其接近的家將故事,很多地方表現(xiàn)了這種思想。如在薛家將故事中,第一代的薛仁貴的興起就體現(xiàn)了下層民眾的發(fā)跡夢。而當?shù)诙难Χ∩揭患颐呻y時,出身不高的義士徐賢、俞元等冒著生命危險救出薛家幼子。而薛家子孫長大成人之后,承襲了薛家先輩的事業(yè),對外抗敵保民,對內與迫害薛家將的朝中奸臣進行殊死搏斗,最終誅殺奸臣,降服番邦,并且重振英雄家業(yè)。就家將小說而言,這種模式化傾向是古代小說作家在對其作品中的形象進行塑造時,采用了比較一致的素材和寫作手法,從而在家將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性格相似的人物形象。鄭振鐸曾對《萬花樓》的情節(jié)作過這樣的評述:“其中情節(jié)波瀾,半從他書套用,取用的特別多的是《粉妝樓》、《楊家將》、《說唐傳》、《說岳精忠傳》、《水滸傳》,等等。如狄青校場比武,絕類《說岳》;數(shù)奇不遇,絕類薛仁貴;王禪祖遣徒下山,絕類薛丁山;而狄青的左右的眾兄弟們,則絕類楊六郎與岳飛左右的眾兄弟們?!编嵳耔I雖然也指出《萬花樓》“在題材上、情節(jié)上是陳腐的”,但也認為,“《萬花樓》的情節(jié)盡管是套用的,人物盡管是借取的,卻不能說沒有特色。在說到中國的英雄傳奇時,這部書是很值得一說的。此書有的地方,描寫得很好,雖套用舊型,卻能運之以別調。狄青的性格被他寫得很生動。他的行事與他左右的人物,雖類似岳飛、楊六郎、薛仁貴和聚集于他們周圍的英雄們,他和他們的性格卻絕對不類。同一件借用傳奇的熟套,在他手下,也還可以別出波瀾,另生變化,使我們不覺得生厭。”
后世的研究者們大多認為家將小說無論是在思想性還是在藝術性上,與一流的名著相比有不小的差距,但在當時,家將小說的受歡迎程度有時并不亞于名著,特別是在中下層接受者中。以敘寫楊家將與狄家將故事的《萬花樓》為例,名為《萬花樓楊包狄演義》的小說有十二個刻本,名為《楊家將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全傳》的有八個刻本。另有其他名稱而內容相近的《萬花樓》刻本還有十來個。光從這一個種類的家將小說的刊刻情況就可以得知當時家將小說受歡迎的程度,再加上根據這些小說所改編的戲曲,家將故事在民間可以說是影響巨大。家將小說在家將故事流傳的過程中有著重要的作用,以狄家將故事為例,《萬花樓》、《五虎平西》、《五虎平南》等小說的撰寫完成,使得狄家將故事基本定型,之前呈分散化、片斷化的狄家將故事通過這些小說得以集中并系統(tǒng)化。與此同時,這些小說所塑造的眾多的人物與所構思的情節(jié),成為一種范式固定下來,為后來的狄家將故事提供了重要的借鑒和豐富的素材。此后出現(xiàn)的敷演狄家將故事的曲藝、戲曲等文藝形式,基本上都受到了狄家將小說范型的影響。它們大多直接取材于狄家將小說,或者以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范式為依據,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加工。以戲曲為例,清代的宮廷大戲中有改編自小說《五虎平南后傳》的《平南傳》,而地方戲中以狄家將小說為故事題材的更是不勝枚舉。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原因還是與故事范式與讀者心理有關。首先,迎合我國古代小說讀者特有的欣賞趣味,是家將小說范式化的動力。范式內涵所指的是某種極具穩(wěn)定性的模式。家將小說的故事范型中有著許多持久的、穩(wěn)定性的因素。對于這些因素,創(chuàng)作者與接受者大都預先知之。比如一些深受民眾喜愛的套路,諸如設置擂臺、比武奪帥等,而文學創(chuàng)作者們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這些模式就意味著承襲,而這種承襲反過來幫助維護這些范式的穩(wěn)定。同時,小說創(chuàng)作的商業(yè)目的使得家將小說的作者關注讀者心理。作者要考慮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能進入民眾的視野,撥動民眾的心弦。這就要求在情節(jié)設置上應富有傳奇性。這種讀者心理還涉及家將小說與話本的密切關系。“說話”伎藝基本上是訴諸于聽覺的藝術,話本原為說話藝人的底本。在說話時,為了讓聽眾便于接受,因此要求說話的情節(jié)設置要連貫明晰,人物形象要個性突出,敘事要緊扣主題,線索要清晰,目的是為了讓聽眾易于把握領會整個故事。古代的文學接受者們適應并認可話本的這種模式,也形成了與之相適應的接受習慣,從而形成一種強大的接受定勢與欣賞習慣。因此家將小說不但在創(chuàng)作初始就深受話本影響,而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自覺不自覺地適應讀者的這種心理定勢。從某種角度而言,無論是范式的誕生還是它的流傳,都與一定的群眾基礎相關,因為它是民眾欣賞興趣的凝結,是民眾的價值觀念與道德理想的合體。因此,它為民眾所接受是必然的。古代的話本小說有“為市井細民寫心”一說,這里的“心”應當指的是民眾的理想、價值觀、情緒與興趣。深受話本影響的家將小說也不例外。大多數(shù)的家將小說都有一個從口頭創(chuàng)作到書面創(chuàng)作的過程,當家將故事中的某一種或某一個范式在民眾的口頭流傳時,它就蘊涵著民眾的情緒和民眾的意識,而這種情緒與意識就是所謂的“市井之心”。而書面創(chuàng)作中的范式,事實上就是對此前接受者的理想、情緒作出了某種類型的規(guī)整。此外,當一部書面作品形成后,它的范式隨著它的傳播擴散開來,因此一本有影響的小說就是一種故事范型,這種范型包括對人物、情節(jié)、內容的某些內容的選擇與架構,家將小說的作者就是從這些人物設置與情節(jié)的范式中去撰寫為讀者所喜受與接受的小說作品。其次,范式蘊含著讀者的精神需求,這種需求具體說就是對現(xiàn)實中存在的缺憾的心理補償和心理安慰。美國學者J·G考維爾蒂在談到范式的存在時,認為這種存在是具有游戲因素的,他曾指出這種游戲因素的功能:“其一,有關于緊張、懸念、松弛的經驗模式,這方面與程式的娛樂功能相聯(lián)系;其二,通過在幻想中對不可避免的挫折和緊張狀態(tài)的暫時解決來達到自我增強?!盵3]56這兩方面的功能是指讀者在閱讀作品時,通過范式所感受到的心理愉悅——一種對現(xiàn)實缺憾的補償?!俺淌降挠螒蛞蛩鼐褪且环N文化所采用的手段,這種手段在娛樂的同時又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可以使人接受的模式,幫助人暫時逃避人類生活的嚴重局限”??季S爾蒂所論及的“游戲因素”是指接受者在接受作品時,通過作品內容所產生的一種美好幻想,一種精神因素,一種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而在文學接受中卻能達成的某種目標或理念。它體現(xiàn)出接受者想達到的對現(xiàn)實的超越?!俺淌焦适滤坪跏沁@樣一種方式,處于一種文化中的個體用行動表現(xiàn)出某種無意識的或被壓抑了的需要,或者以明顯的和象征的形式表現(xiàn)他們須表現(xiàn)他們然而卻不能公開面對的潛在動機”。[3]96總之,范式的理想狀態(tài)能為讀者提供一種渠道,這種渠道能滿足讀者的精神泄導心理(泄導出讀者被壓抑的心理需求)和補償心理(提供讀者逃避現(xiàn)實生活困境的精神渠道)。如家將小說中基本都有果報觀念的范式?!昂萌撕脠?、惡人惡報”是我國民間公認的一種道德認知因素,但在現(xiàn)實中,理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以岳家將故事為例,岳飛的結局在歷史上是十分悲劇性的,直到孝宗朝,岳飛的冤案才得平反,而迫害岳飛的秦檜則得善終。小說家也好、讀者也好,是極不愿看到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的倫理關系讓位于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小人邏輯的,于是在《說岳全傳》中虛構了岳飛次子岳雷在朱仙鎮(zhèn)大破金兀術、占領黃龍府、代岳飛完成偉業(yè);秦檜與奸臣們受罰,而在陰間岳飛等人受了好報的結局。我們在家將小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的范式中也看到了小說作者對現(xiàn)實不完美的圓滿補救。而這種補救對于處在心理疲憊、生計艱難狀態(tài)下的民眾,能使他們處于精神上的某種幻想狀態(tài),從而為他們帶來意識上的慰藉與補償。從讀者欣賞心理來說,可讓藝術情境暫時取代現(xiàn)實情境,從而使他們在閱讀小說時,通過滿足心理上的隱性的需要過程而達到某種程度的心理療救。雖然在現(xiàn)實中,閱讀者不是不能意識到家將小說范型中的“忠臣復仇伸冤、奸邪受懲獲罪”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但正是由于存在這些生活缺憾,才使希望從閱讀中找到安慰的讀者更渴望圓滿,這種精神上的圓滿恰恰可以通過這種文學幻想得以實現(xiàn)。
當然,小說的思維意識歸根到底決定于特定民族的歷史文化構成,這種構成籠統(tǒng)地說就是以儒家的倫理架構為核心,反映在小說的范式上,表現(xiàn)出了忠孝節(jié)義的價值取向。家將小說的作者們也不例外?!爸壹槎窢帯笔羌覍⑿≌f的固定模式,“忠義”是封建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是維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準繩,通常小說家們都將之視為臧否人物,評價是非的標準,傳達出“忠孝節(jié)義必當師、奸貪諛必當去”,[4]12從而達到宣揚忠義,抨擊奸邪的社會功效。
[1][蘇]維·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M].劉宗次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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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J.G考維爾蒂.通俗文藝研究中的程式概念[A].周憲,等.當代西方藝術文化學[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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