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鵬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太原 030006)
魏晉時期的清談活動具有與后世詩社活動相似的諸多特征。當時士人們沉醉于清談之中,在開放平等的交流氛圍中釋放自身的綜合才智,在交互往還的思想與言語的碰撞中營造出了一種諧洽自然又輕松活潑的群體性文化活動的獨特氣氛。清談中的這種言語交流與諧洽氣氛借著當時名士雅量高情的流風余韻而影響深遠,對包括詩社在內(nèi)的文人群體活動在內(nèi)容形式與活動氛圍方面產(chǎn)生了巨大作用。我們從考察詩社淵源的角度出發(fā)對清談活動予以觀照,將清談作為一種以思想和話語為交流媒介的活動模式在我國文人群體性活動歷史上的獨到之處予以闡述,便于我們更深入地把握詩社活動的內(nèi)在特點與審美價值。
清談也形成了一種可以充分施展參與者多方面才干的群體性活動模式。人們在清談中也并不僅僅是辨析玄理,推敲學問,而是同時進行著思維和語言的運用實踐,其間也營造出了一種多維的審美活動氛圍。清談名士在言語往復、推敲玄理的過程中,可以充分地進行自我展示與個性表現(xiàn)。他們在品藻人物、狀摹事理的言語交流中也同時進行著藝術(shù)素質(zhì)與技能的訓練與演示——清談是交流活動,也是名士的培養(yǎng)與訓練課堂。當時士人們沉迷于清談,不只在于玄學本身的理論魅力,還在于參與者們可以在往復論難的過程中,滿足他們多維度、立體化的內(nèi)在審美需求。這又與詩社活動中人們因自身的詩學素養(yǎng)與詩學技能被認可所產(chǎn)生的審美自足感以及參與其中時所體驗到的藝術(shù)化的情境氛圍所帶來的審美愜適有諸多相似。因此,清談活動在詩社產(chǎn)生過程中的實際歷史作用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關(guān)注,我們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解讀清談活動對后世詩社以及詩學的影響。
作為一種具有綜合審美意義的群體性文化活動,清談的活動方式與其間開放平等的交流對話關(guān)系對后世的詩社活動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詩社在開展詩學活動時注重營造多維度的審美情境,也注重詩學對話在平等活潑的氣氛中進行。詩社與清談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出了共同性。
清談具有開放性。雖然其參與者多為名士,但尚無證據(jù)表明唯有士族文人才能參加清談活動。清談活動具有交流時的平等性,是否能贏得贊譽與好評,與參與者的出身與名望無關(guān)。因此,清談對于當時的文人來講,非常具有感召力。曹魏及西晉的正始文士、竹林名士以及太康文人都是清談活動的主要參與者。至東晉,一時為士流景慕的王導、庾亮、謝安、劉惔、殷浩等也都頗好清言,時常參加清談活動。《世說新語·文學》載:“殷中軍(殷浩)為庾公(庾亮)長史,下都,王丞相為之集?;腹?桓溫)、王長史(王濛)、王蘭田(王述)、謝鎮(zhèn)西(謝尚)并在,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身今日與君共清談析理。’既起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返,其余諸賢略無所關(guān),既彼我盡,丞相乃嘆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于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保?]115他們追慕正始文人恣意清言的傳統(tǒng),舒展情懷于其中,且以各自位望之尊,履身于此,正可反映出彼時文士樂于從事清談的行為選擇。清談是當時文人最重要的群體性文化活動形式,雖然其中未有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內(nèi)容,但活動本身的群體性內(nèi)涵充實了前詩社時期群體性活動的某些空缺與不足,尤其是在多維度審美情境的營造方面更有其歷史價值。
在清談中,人們往往先選定一個論題再進行互相辯難,在辯難過程中會引發(fā)思維與學問儲備的諸多交鋒,這對促進時人重視學問素養(yǎng)與思維訓練多有助益?!妒勒f新語·文學》載:“支道林、許(詢)、謝(安)盛德,共集王(濛)家,謝顧謂諸人:‘今日可謂彥會,時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以寫其懷?!S便問主人有《莊子》不?正得《漁父》一篇。謝看題,便各使四座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許語,敘致精麗,才藻奇拔,眾咸稱善。于是四座各言懷畢。謝問曰:‘卿等盡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謝后粗難,因自敘其意,作萬余言,才峰秀逸,既自難干,加意氣擬托,蕭然自得,四坐莫不厭心。支謂謝曰:‘君一往奔詣,故復自佳耳。’”[1]129-130這一段文字較為具體地描繪出當時名士間清談的具體情境。清談開始有論題的選擇,繼而有對選題的闡述,參與者都可表述意見以“言懷”,最后由精于玄理者進行總括,使得“四坐莫不厭心”,大家都于其間得到了思維與心理感受的多方位滿足。整個過程意趣橫生,參與者既能展示才華,還可使大家都“厭心”于其中,這樣的活動怎能不使文士們醉心呢?至有沉浸其中,數(shù)忘其餐者,還有因清談傷身者①。
至于清談活動的主題多與具有思辨性的命題有關(guān)?!妒勒f新語·文學》載:“王丞相(導)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yǎng)生主》、《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zhuǎn)關(guān)生,無所不入?!雹谶@樣的清談主題具有充足的理論張力,可以容納不同的思維路數(shù)與理論觀點,相應(yīng)的,也需要參加者具有充足的學問儲備。王僧虔之《誡子書》就反映了清談對參加者基本學問儲備的要求。《南齊書·王僧虔傳》載其《誡子書》云:
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見諸玄,志為之逸,腸為之抽,專一書,轉(zhuǎn)誦數(shù)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談士,此最險事。設(shè)令袁令命汝言《易》,謝中書挑汝言《莊》,張吳興叩汝言《老》,端可復言未嘗看邪?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應(yīng)解,不解即輸賭矣。且論注百氏,荊州《八帙》,又《才性四本》、《聲無哀樂》,皆言家口實,如客至之有設(shè)也。汝皆未經(jīng)拂耳瞥目,豈有庖廚不修,而欲延大賓者哉?就如張衡思侔造化,郭象言類懸河,不自勞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六十四卦,未知何名;《莊子》眾篇,何者內(nèi)外;《八帙》所載,凡有幾家;《四本》之稱,以何為長,而終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2]
可見,清談活動是要有相當深厚的學問根底的,這是文人得預其中,并展開活動的前提要件之一。廣博的學養(yǎng)積累和精深的理解體會是從事于清談的人必須具備的素質(zhì)。但應(yīng)該指出,清談活動中,有一定的學問根底和思辨能力固然重要,但清談也不純是學術(shù)性活動,它往往也注重參與者闡發(fā)其觀點時的言語談吐和他人的直接感受,所重也不全在玄理。清談其實是與玄理闡發(fā)和言語措辭以及相關(guān)情境結(jié)合在一起的綜合性的文化審美活動。作為當時一種最為突出的文化現(xiàn)象,清談的實際涵義不只包含了數(shù)人圍坐談?wù)摴餐掝}或就某一論題的往復辯難(當然,這是清談活動的主體),還應(yīng)包括參與者的相關(guān)言談、舉止、神態(tài)及有關(guān)的評點、議論等綜合的理論和感性表現(xiàn),甚至也包含了對活動時的具體氣氛以及參加者的實際表現(xiàn)的審美要求等綜合因素。后世的詩社活動,如綠野堂、洛社、月泉吟社、玉山雅集和雅社活動都在進行詩學活動的同時,極為講求參與者的綜合藝術(shù)表現(xiàn)與活動的氛圍,這些后世詩社的特點,在清談活動中都能找到印記。清談活動雖然并不以詩歌創(chuàng)作與批評為主題,但其綜合的藝術(shù)化追求卻是我們應(yīng)該予以充分重視的。
因為清談對活動進行的綜合氛圍的講求以及活動本身相關(guān)詩學內(nèi)容的現(xiàn)實存在,我們將清談作為多維度的具有審美活動內(nèi)涵的文化現(xiàn)象來進行觀照,借以把握其對后世詩社所產(chǎn)生的影響。
清談活動的審美意義遠大于其中的玄理思辨意義?!妒勒f新語·賞譽》載:“太傅東海王鎮(zhèn)許昌,以王安期為記室參軍,雅相知重,敕世子毗曰:‘夫?qū)W之所益者淺,體之所安者深。閑習禮度,不如式瞻儀形;諷味遺言,不如親承音旨。王參軍人倫之表,汝其師之?!保?]241-242可見,人物的“儀形”、“音旨”等感性呈現(xiàn)在當時到文人交流活動中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比“閑習禮度”和“諷味遺言”那樣的鉆研修習來得具體直觀,也更易動人,更具審美意義。再如《世說新語·文學》載:“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保?]123-124對此王瑤先生說:“足見除玄理的內(nèi)容外,清談更注重于言辭聲調(diào)的美妙,而這已成了名士生活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保?]38就此次清談來看,諸人甚至“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币驗樽銋捚湫?,故而沉醉于對清言過程的審美關(guān)注,而已不在意什么觀點和理論了。所以,在清談活動中,有時審美的內(nèi)容要重于玄學思辨的內(nèi)容。
清談活動開展時的情境氛圍也是時人所關(guān)注的,這也是清談審美因素的重要內(nèi)容?!妒勒f新語·賞譽》載:“許掾(許詢)嘗詣(晉)簡文,爾夜風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語。襟情之詠,偏是許之所長。辭寄清婉,有逾平日。簡文雖契素,而此遇尤相咨嗟,不覺造膝,共叉手語,達于將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許?!保?]268以“襟情之詠”為夜談中心,加之“風恬月朗”的情境氛圍,使得此間參與者可以相談莫逆。此次清談的情境氛圍實際上是一種詩化氛圍,詩人于其間充分展現(xiàn)才華,又在平等愜適的對話關(guān)系中實現(xiàn)思想與情感的交流,這亦為后世詩社的活動理想之一。清談所論或為玄學主題,但玄學旨意是一方面,而談話本身的審美內(nèi)涵與相關(guān)情境事實上則更為清談?wù)咚P(guān)注。所以說,玄談與其說是談?wù)撔W,不如說是感受在彼此談?wù)撝械膬x態(tài)美、語言美和清談過程的情境氛圍之美。清談是交流玄理的思維活動,更是具有濃郁審美特性的活動——是一種在詩化情境中展開的具有立體多維向度的審美活動。構(gòu)成其審美內(nèi)涵的諸多因素涉及到對人物神態(tài)、舉止、音聲與談話內(nèi)容的綜合性的審美體會。此外如謝尚因聽袁宏詠誦其《詠史詩》而“嘆美不能已”并“大相賞得”的當下感受其實也是被袁宏牛渚夜吟的情境氛圍所感染[1]144的結(jié)果。牛渚夜吟成為后世詩人所樂于引用的詩材便與當時的具體情境直接相關(guān)。這種重視情境氛圍的活動考究影響到后世詩社的活動時地與其間創(chuàng)作的詩題選擇,成為構(gòu)成詩社活動美學內(nèi)涵的重要因素。
言語間的機趣當然也是清談活動十分講求的內(nèi)容。《晉書·陸云傳》載:“云與荀隱素未相識,嘗會華座,華曰:‘今日相遇,可勿為常談,’云因抗手曰:‘云間陸士龍’。隱曰:‘日下荀鳴鶴’。鳴鶴,隱字也。云又曰:‘既開青云睹白雉,何不張爾弓,挾爾矢?’隱曰:‘本謂是云龍骙骙,乃是山鹿野麋,獸微駑強,是以發(fā)遲。’華撫手大笑。”[4]《世說新語·排調(diào)》注引《荀氏家傳》:“隱與陸云在張華坐語,相互反復,陸連受屈,隱辭旨美麗,張公稱善?!保?]424-425這種不落“常談”的話言游戲,蘊含著風趣與機智。在彼此的交流中往復使用諧音、雙關(guān)、比擬等修辭方法展現(xiàn)出話語交爭游戲中的趣味。從某種方面講,這也是一種游戲性的審美活動。
文人在清談活動中也常常談及一些文學作品,涉及到了一些有關(guān)文學批評的問題。如《世說新語·文學》載:謝安與子弟論《毛詩》,問何句最佳。謝玄認為《小雅·采薇》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最好。謝安則認為《大雅·抑》的“訏謨定命,遠猷辰告”句最好[1]128。他們在交流中各抒己見,表達自己的看法,這是寬松自由的文學批評觀點的對等切磋。在平等開放的語境中進行理論切磋是后世詩社最有詩學價值的內(nèi)容之一,這在清談中已然存在,但在此前有關(guān)詩人群體的活動中卻未有明確載錄,所以清談中這種活動內(nèi)容尤其值得重視?!妒勒f新語·文學》載,王恭行散至其四弟王爽處,問王爽古詩何句最佳,爽未及答,王恭云:“‘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按,此為《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句)此句為佳?!保?]149也是對詩歌作品的評論,也是摘句批評的早期形態(tài)。文士們對古代文學作品都很熟悉,這是他們得以開展這種交流的基礎(chǔ),也是他們交流時的一種話題類型。在清談中,人們還時常論及與他們同時代文人的文學作品,這就屬于對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詩學關(guān)注了?!妒勒f新語·文學》載,孫子荊(孫楚)除婦服,作詩以示王武子(王濟),王濟讀后說:“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臨文凄然,增伉儷之重。”[1]138文情宛轉(zhuǎn)關(guān)生,真情浸浥于字里行間,使讀者在“臨文凄然”之余,深切體會到孫楚夫婦的伉儷深情。這是對孫文很高的評價,其評價本身也具很高的理論水平。劉勰“吟詠情性”和“為情造文”的要求與此實質(zhì)上是相通的③。可以說,清談活動為參與者進行文學理論觀點的交流提供了條件,而參與者在清談中的理論與言語訓練也為他們提高批評鑒賞能力做了先期準備。這也可以看作是清談對詩學以致詩社醞釀形成所做出的一種貢獻。
此外,清談中的詩學批評有的已經(jīng)具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論意義?!妒勒f新語·文學》載阮孚評郭璞的《幽思賦》中“林無靜樹,川無停流”句是“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1]140這是就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shù)特點做出由欣賞者立場上的直觀言語表述,所謂“神超形越”云者,是文學作品在讀者接受時在心理層面上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其“神超形越”的語言表述本身,也在“形”、“神”統(tǒng)一的角度,對相關(guān)審美感受進行了闡釋。從“形”、“神”二者的關(guān)系看,在講到“神超”的同時,也有“形越”與之相隨?!靶巍?、“神”二者在審美活動中既不黏著,又不彼此隔絕,而是能夠在審美感受的心理層面上統(tǒng)一在一起。也就是說,藝術(shù)水平高超的文學作品在給欣賞者釋放想像空間的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近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快慰,是一種身心感受兼具的美學況味,這就是“神超形越”的涵義。這里阮孚對“形”、“神”問題的表述,應(yīng)該看作與當時“傳神寫照”之說具有同等的詩學價值。
此外清談中還有一些各具理論價值的文學批評活動,可以充分說明清談具有較為鮮明的詩學特點和理論價值?!妒勒f新語·文學》載,孫綽作《庾公誄》,袁喬云:“見此張緩”,“于時以為明賞”[1]140?!皬埦彙奔礊榕d亡之感,讀傷逝性質(zhì)的誄文而興亡之感隨生,袁喬這里也是直道欣賞者閱讀時的心理感受。而“于時以為明賞”云者,則可概見當時普遍性的對文人文學批評能力進行評價的風氣,正因為普遍,所以對準確的評價十分重視。再如,《世說新語·文學》載孫綽評《三都賦》與《二京賦》為“五經(jīng)鼓吹”[1]142,則是從賦體文學的性質(zhì)和兩篇京都賦的藝術(shù)水平角度來評論賦的文體功能,這與班固對賦“潤色鴻業(yè)”職能的肯定相似,但班固之觀點在承認賦具有頌美現(xiàn)實的職能外,并無他意,其實沒有“五經(jīng)鼓吹”這種對賦體文學的職能界定意義深遠。孫綽所評,不只著眼于京都賦對現(xiàn)實政治的稱頌,還認為此類賦作具有縱深層面的對經(jīng)典傳統(tǒng)的維護與推助作用,其觀點較班固之說更為具體,也更切合賦體文學的某種特征與文體職能。同樣是評價京都賦一類的作品,謝安的觀點更值得關(guān)注。《世說新語·文學》載,庾闡作《揚都賦》,(庾)亮以親族之懷,大力為其名價,亦有紙貴之事。謝安則云:“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擬學,而不免儉狹。”[1]141謝安不受時譽影響,以為庾闡所作之《揚都賦》是“事事擬學”,沒有創(chuàng)建,是“屋下架屋”的“儉狹”行為,對庾亮的張揚推轂也不以為然。謝安的觀點是在尊重文學獨創(chuàng)性基礎(chǔ)上得出的,他能不受主流批評意見的影響,指出模擬寫作之弊,反映了他文學觀念的一個重要方面,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接受中存在的一些問題。
此外,《世說新語·文學》還載孫綽曾評價潘岳、陸機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保?]143便為對文學家總體文學作品的評價了。運用也是形象喻示表述閱讀體驗的方法,這與當時人物品評善于形象摹狀有關(guān)?!妒勒f新語·文學》還載,孫綽作《天臺山賦》成,范啟對人說:“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保?]144桓溫見謝安作晉簡文帝謚議,看竟,擲與坐上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便都是具體的文學作品評價了,用比況的方式表達了對孫綽謝安作品的意見,“金石聲”與“碎金”云者,應(yīng)該是對相關(guān)作品音聲瀏亮與語言雅致的肯定,范啟與桓溫這里所運用的其實是形象喻示的方法,該方法當在后世詩社中廣為運用。
我們從詩學史的角度看,玄學流行的時期的清談活動在諸多詩學理論方面是饒有建樹的。正因為清談的審美性特質(zhì),故而文人在進行清談活動時較為注重以審美的方式闡述意見并交流心得,這也是清談活動中廣泛運用了形象喻示的方法進行文學作品評價的重要原因。這一時期的文人不僅在涉及文學作品的具體評價上是如此,在清談中他們也十分重視對人物本身的審美性評價(而不僅限于道德和才藝方面)。
形象喻示批評是后世詩社活動的詩學批評中經(jīng)常采用的批評方法,這種方法并非源自于清談活動,但在清談中卻大量地被加以采用??梢哉f,正是清談活動使形象喻示式詩學批評成為被人們熟悉并樂于使用的方法?!妒勒f新語·賞譽》載,裴楷評夏侯玄“隸隸如入廊廟,不修敬而人自敬”。又評鐘會曰“如入武庫,但睹矛戟”,評傅嘏“汪廧靡所不有”,評山濤“如登山臨下,幽然深遠”[1]230。這里裴楷所運用的正是形象喻示的方法,借助意象的多重含義,以形象的方式動態(tài)地表述評價對象的某種特質(zhì),會起到超乎邏輯分析本身的接受與領(lǐng)會效果。再如《世說新語·賞譽》載王戎評山濤是:“如璞玉渾金,人皆欽其寶,莫知名其器?!保?]231《賞譽》載庾凱評和嶠:“森森如千丈松,雖磊砢有節(jié)目,施之大廈,有棟梁之用?!保?]233《賞譽》載,王戎評王衍:“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痹儆校顿p譽》載,蔡洪評吳地舊姓士族諸人:“(吳德是)圣王之老成,明時之俊乂”;朱誕是“理物之至德,清選之高望”;嚴隱是“九皋之鳴鶴,空谷之白駒”;顧榮是“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龍章”;張暢是“歲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二陸是“鴻鵠之裴回,懸鼓之待槌”[1]236?;旧弦彩切蜗笥魇臼降呐u,關(guān)注的是文人們綜合性的審美接受表現(xiàn)。《世說新語·容止》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蛟?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濤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保?]335《容止》載謝玄評謝安:“但恭坐捻鼻顧睞,便自有寢處山澤間儀?!保?]342是如此。此外,《容止》載,王蒙積雪時從門外入內(nèi),王洽嘆曰:“此不復似世中人?!保?]341《世說新語·企羨》所載,孟昶見微雪日王恭乘高輿,被鶴裘氅衣,嘆曰:“此真神仙中人!”及《品藻》載孫綽評諸人:劉惔“清蔚簡令”;王蒙“溫潤恬和”;桓溫“高爽邁出”;謝尚“清易令達”;阮裕“弘潤通長”[1]284,都不是專注于人物的政治才能和道德評價的審美性評價,而是將人物置于詩的情景中,將人物的儀容神情與詩歌化的情境結(jié)合并運用詩性(形象喻示性)的語言加以審美表達,從而凸顯人物的某些性格精神或氣質(zhì)感性特點。故而人物品評的發(fā)展,對審美對象的擴大和人們審美能力的提高以及直觀感性批評的發(fā)展都很有裨益。以探究玄理為主要目的的清談,在形象喻示方面的思維拓展應(yīng)該可以看作是玄學的一種成果,也可以被認為是玄學對詩學的一種積極作用,其對后世的詩社批評活動的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南宋敖器之《臞翁詩評》對歷代詩人的評價與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對明代詩文作家的批評都是運用形象喻示法的典范,這既是玄學的一種成果,其實也是清談在后世詩學中所起到的積極效應(yīng)。
清談中的形象喻示批評有時還被用以進行比較分析,尤其是能夠凸顯相關(guān)人物審美情趣特點的比較分析。當時文士非常重視自身的審美情趣與審美能力,有時甚至將其置于政治才干之上。《世說新語·品藻》載:晉明帝問謝鯤何如庾亮,謝鯤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保?]280便認為能欣賞山川之美,不亞于具有較高的政治才干。以廟堂表現(xiàn)和徜徉山水相較,旨在凸顯謝鯤自己的審美情趣,前者指輔助帝王治理天下的能力,后者則是不被事務(wù)羈絆,能夠放情高蹈于山水自然之中。這其實是形象喻示批評在清談中的更為寬泛意義上的一種運用?!镀吩濉酚州d,晉明帝問周顗與庾亮相比如何,周顗云:“蕭條方外,亮不如臣;從容廊廟,臣不如亮。”[1]281周顗直以自己具有“蕭條方外”的詩化生活心態(tài)與庾亮的政治才干相伉,亦反映出時人重超脫散逸的普遍心理,周顗所運用的其實也是一種寬泛意義上的形象喻示式的批評方法。謝鯤與周顗試圖將自己與所較對象置于不同的情境中,以形象顯現(xiàn)來表述彼此不同的氣質(zhì)才情和審美價值取向,這樣既回避了生硬的高下評比,又凸顯了自己所看重的審美情趣。另外,《品藻》所載支道林問孫綽:“君何如許掾(許詢)”孫綽曰:“高情遠致,弟子蚤已服膺;一吟一詠,許將北面。”[1]290也是同樣情況。由以上這些比較的例子可見,當時文人們認為具備詩學素養(yǎng),可以攄寫自己蕭散簡遠的超拔情趣是最為理想的,其次是灑脫曠達,不黏著世務(wù),最后才是奔忙于朝堂官場。這反映了他們對主體詩學素養(yǎng)與詩化心態(tài)的重視,其比較的方法既有形象喻示的啟發(fā)作用,也有相較短長的比較效能,是對單一批評方法的一種充實與完善。如《品藻》載:時人道阮思曠(阮裕)是“骨氣不及右軍(王羲之),簡秀不如真長(劉惔),韶潤不如仲祖(王蒙),思致不如淵源(殷浩),而兼有諸人之美”[1]283。這種評價,從方式上講是比較與綜合,以比較得出評價對象存在某些方面不如,但總體上又以“兼有諸人之美”抵消了其他單項的不足,其方法提示人們看待問題不能支離,而應(yīng)全面。這種以比較而綜合的批評思路對后世的詩學批評很有影響,在宋代以后極為普遍,實際上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的一種民族化的成果,蘊含著批評的智慧。
再者,清談活動也是文人才藝與文學才能的訓練和實踐展示活動?!妒勒f新語·排調(diào)》載:桓玄與殷仲堪語次(即依次接對語句,是一種語言游戲),開始說了“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即招魂幡)”,殷曰:“投魚深淵放飛鳥?!贝螐妥魑UZ,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翁攀枯枝?!鳖櫾?“井上轆轤臥嬰兒?!币笥幸粎④娫?“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曰:“咄咄逼人!”[1]440這種談話交流,旨在摹狀某種特定情境,使其既能表明語意,又可以使人深切感知,實是一種詩思的模擬與文學語言才能的訓練,這對于我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境再現(xiàn)和相關(guān)構(gòu)思以及語言表述的精煉準確等創(chuàng)作要素來講,都是很有意義的。我國古代文學本身就重視文學技能的訓練,也一直很關(guān)注作家文學才能的養(yǎng)成,很多贈答類作品的同題共作,本身即具有相互切磋和彼此競爭的意義。從《世說新語·排調(diào)》的此條材料可見,在東晉時期,文人們已經(jīng)在利用一種游戲的方式進行這種訓練了。后世詩社中的接對、酒令等宴間游戲也多帶有這種訓練性質(zhì),把這種訓練僅僅當作文字游戲看待,就會忽略了其對作家文學構(gòu)思才能、用典才能和駕馭語言才能的訓練意義。同時,這條材料也能表明,在清談活動中,時時進行一種帶有競賽性質(zhì)的文學訓練,其訓練的游戲性、娛樂性色彩與其訓練性內(nèi)涵同在,是后世群體性文學活動,包括詩社所普遍具有的。
總之,作為持續(xù)時間最長、參與人數(shù)眾多的時代性、風會性的文人群體性活動,清談中的玄理辨析行為和洋溢其間的詩學色彩共同構(gòu)建出了具有審美意義的活動情境,連同活動中突出的訓練性、娛樂性因素一起對后世的群體性文學活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對詩社類型的文人活動也具有極強的啟示意義。清談所蘊含的綜合審美要素和運用到的相關(guān)批評方法以及注重詩性氛圍和個體才能表現(xiàn)等特征,使其具有了特殊的文學史意義。清談活動在后人心目中實際上成為一種象征符號和影響因子,對后世群體性的文人活動,包括詩社活動都具有深遠的實踐啟示意義。我們在分析促使詩社成形的諸多脈絡(luò)鏈條中,清談活動實際上是絕對不可忽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注 釋:
① 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載孫綽與殷浩清談事及衛(wèi)玠事。
② 見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第114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此系對專門論題的深入探討,可知尋幽探賾、辨析哲理為清談活動的基本主題,這是具有相當理論性的。這種理論性的交流活動對詩社活動中詩學問題的探討當有很大影響。
③ 劉勰《文心雕龍·情采》云:“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又云:“為情者要約而寫真”,都指出“情”“文”之間“情”為主導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知音》中所謂“觀文者披文以入情”也指出領(lǐng)會“情”時是須“披文”而入于文學作品的內(nèi)在意蘊來加深審美關(guān)注的,其結(jié)果便是所謂“情生于文”、“文生于情”的感受。
[1]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南齊書·王僧虔傳[M].北京:中華書局,1984:598-599.
[3]王 瑤.中古文學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