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正 龍
(南京大學 文學院,南京210023)
佩里·安德森曾說:“鑒于馬克思主義一開始就進行徹底的、不動搖的批判,可以說它是由其自身的動力迅速地帶進文化批判的領域”[1]。自從1937 年霍克海默發(fā)表《傳統理論與批判理論》一文,倡導將哲學與社會理論相結合,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之后,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著述就被稱為“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馬克思尤其是其政治經濟學批判在批判理論形成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當然這在一定程度上經過了盧卡奇的中介。西方有學者如此概括馬克思與批判理論的關系:“借助于政治經濟學批判,馬克思得以恰當地描述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功能,同時著眼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變化,認為它是值得批判的。為此,馬克思使用了雙重概念,如價格∕價值、剩余價值∕利潤或生產∕再生產。借此,他不僅能夠描述資本主義的必然過程,而且能夠描述資本主義的滅亡趨勢。批判理論作為一個學派表明,批判理論作為方法,不僅可用于社會理論,而且可用于社會心理學(霍克海默/阿多諾語)、政治心理學(弗洛姆語)以及科學理論(哈貝馬斯語)?!保?]這里主要著眼于批判理論作為一種社會理論的歷史流變來講的。而從橫向的學科領域而言,批判理論覆蓋了社會學、哲學(認識論)、語言學與美學等等。馬克思與批判理論的關系可以從物化批判、實證主義批判、語言批判與美學批判四個方面來著眼。
物化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交換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轉化為物與物關系的指認?!吧a交換價值的勞動還有一個特征: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可以說是顛倒地表現出來的,就是說,表現為物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保?]馬克思的物化理論是對資本主義把人的社會關系轉變?yōu)槲锱c物關系的揭露和還原,以破除商品世界的神秘性。馬克思指出:“資本不是一種物,而是一種以物為中介的人和人之間的社會關系。”[4]按照物化理論,“資本主義社會的特征在(馬克思)這里被歸結為交換價值的統治。在資本主義社會,所有的經濟活動,所有的生產關系和商品都根據它們在流通過程中產生的金錢價值來衡量。”[5]馬克思指明資本主義社會交往過程中,物與物的社會關系遮蔽人的生產關系進而滲透于生活世界,這種情況的出現具有歷史性和必然性,但卻摧毀了主體間的道德關系,使之成為工具關系,“個人只是作為交換價值的所有者互相對立,作為各自用自己的產品即商品為對方提供某種物的存在的所有者互相對立。從在流通中發(fā)生的社會的物質變換的觀點來看,沒有這種客體的中介,他們彼此就不會有任何關系。他們只是物質上彼此為對方存在,這種情況在貨幣關系中才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在這種關系中,他們的共同體本身對一切人來說表現為外在的、因而是偶然的東西。通過獨立的個人的接觸而表現的社會聯系,對于他們同時既表現為物的必然性,同時又表現為外在的聯系,這一點正好表現出他們的獨立性,對于這種獨立性來說,社會存在固然是必然性,但只是手段,因此,對個人本身來說表現為某種外在的東西,而在貨幣形式上甚至表現為某種可以捉摸的東西。他們是作為社會的個人,在社會里生產并為社會而生產,但同時這僅僅表現為使他們的個性對象化的手段?!保?]
盧卡奇的物化說是馬克思的物化說過渡為批判理論重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他繼承了黑格爾把人與人,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視為理性的客觀表現的思想,致力于在商品關系中尋求資本主義社會一切對象化形式和與此相適應的一切主體性形式,商品形式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主導對象性形式。與此同時,他又吸收了西美爾的貨幣哲學理論。西美爾認識到,金錢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重組,鍛造出現代生活平均化、量化的價值取向。在此過程中,盧卡奇又受到馬克斯·韋伯生產過程對象化形式合理化(工具理性)即主體被量化為客觀要素以便具有可計算性思想的影響。韋伯揭示了形式合理性范疇與資本主義管理體制中目的理性經濟行為之間的類似性,如服從于理性決策的經濟活動和官僚權威,行政部門的官僚化和官僚控制的擴張,世界的祛魅和世俗化,以及執(zhí)著于效率的企業(yè)管理機制等,從而揭示出社會合理化過程對于資本主義的構成性意義,因而韋伯視之為生產活動和社會生活本身的歷史進程而加以肯定。盧卡契把在韋伯那里基本屬于肯定的工具理性進行批判性顛倒而套用到馬克思身上去,“縱觀勞動過程從手工業(yè)經過協作、手工工場到機器工業(yè)的發(fā)展所走過的道路,那么就可以看出合理化不斷增加,工人的質的特性、即人的——個體的特性越來越被消除……隨著對勞動過程的現代‘心理’分析(泰羅制),這種合理的機械化一直推行到工人的‘靈魂’里”[7]149。盧卡奇經由合理化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無所不在的商品拜物主義的指認,被20 世紀30 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派所繼承和發(fā)揮,成為物化及與之相關的工具理性批判的核心內容。依照哈貝馬斯的評價,盧卡奇所說的物化指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對象性形式預先決定了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以及具有言語和行為能力的主體與客觀世界、社會世界和各自主觀世界發(fā)生關聯所能具有的方式和方法,復雜的認知工具理性以犧牲實踐理性為代價貫徹開來,使交往生活關系變得物化了,“以至于在我們對人際關系和主觀經歷的理解當中隱含著錯誤的范疇:我們用物的形式來理解它們,也就是說,把它們當作了屬于客觀世界的實在”[8]338,“與馬克思以及韋伯比較起來看,盧卡奇的真正貢獻在于,他能夠同時從物化和合理化雙重角度來考察社會勞動領域與生活世界語境的分離過程。由于行為主體以交換價值為取向,他們的生活世界也就萎縮成為客觀世界:他們對待自己以及他人,所采取的都是目的行為的客觀立場,并因此而使自己成為其他行為者的處理對象?!保?]341
法蘭克福學派繼承了馬克思與盧卡奇的物化理論,用于分析商品交換邏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全面操控。在包括勞動力在內的一切都成為商品的世界中,一切轉變?yōu)榭捎嬃啃裕鞣N活動失去了它們固有的、內在的滿足,在價值衡量標準甚至性質上被拉平了,變成了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資產階級社會是由等價物支配的。資產階級社會通過把不等的東西歸結為抽象的量,而使不等的東西變成可以進行比較的東西?!保?]5“交換的調節(jié)作用出現了;它是資產階級經濟的基礎?!保?0]這也是控制得以實現的基本構架。日益衰落的無產階級已經不可能區(qū)分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及其異化狀態(tài),他們已被這種現實及其意識形態(tài)所支配了。工人和他的老板觀看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并漫游同樣的游覽勝地,打字員和雇主的女兒打扮得一樣漂亮,“由于物化有可能憑借其技術形式而成為極權主義,組織者和管理者本身就愈來愈依賴于他們所組織和管理的機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的相互依賴不再是主仆之間的辯證關系,這種辯證關系在為相互承認而進行的斗爭中已被打破,因此毋寧說它是包括主仆在內的惡性循環(huán)?!保?1]32正因為如此,資本主義已把每個人成功地變成無反省能力的溫順的消費者,即推動和維護資本主義體制有效運轉的守法的公民。物化批判、工具理性批判演變?yōu)閷Y本主義社會控制形式的分析與批判。
馬克思的學說從根本上說上是反思的和批判的。他對資本主義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時,也是在探討其知識形成的歷史條件,“馬克思的目的始終是‘政治經濟學批判’,這既意味著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批判,又意味著對它在資產階級國民經濟學說中的理論反映進行批判?!保?2]馬克思堅持一種歷史主義原則,堅持把意識還原為歷史,還原為存在,注重揭示事物發(fā)展的動力學因素。哈貝馬斯指出:“馬克思把類的歷史理解為物質活動和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揚棄的范疇、工具活動和改變現實、勞動和反思范疇的統一。”[13]
盧卡奇對實證主義科學觀的批判對批判理論產生了更為直接的影響。在盧卡奇看來,實證主義作為一種直觀的、單純的認識態(tài)度,使認識者的思維及其與周圍經驗對象的關系只能是直接的關系,從而與對象整體處于分裂之中,加劇了物化,構成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他批評恩格斯把科學實驗看做實踐的一種類型的說法其實也是這一思想的體現。盧卡契認為:“實驗恰恰是最純粹的直觀。實驗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人為抽象的環(huán)境,以便排除主體方面和客體方面的一切起妨礙作用的不合理因素,從而有可能順利地觀察規(guī)律不受干擾地發(fā)揮的作用。”[7]206
其后,法蘭克福學派的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等人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馬克思歷史研究的模式,又沿襲了盧卡契對實證主義的批判。他們眼中的實證主義涵蓋了邏輯經驗主義、現象學、分析哲學、科學哲學甚至實用主義。在他們看來,實證主義依賴形式邏輯,排斥實質邏輯,把事實和價值相分離,放棄了反思和批判因素,剝奪了理智判斷現實真假的權利,是向現實妥協或投降。他們認為,實證主義科學觀大行其道,滲透到人文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研究中,充當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同謀。阿多諾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流行的觀念與哲學習慣于拉平本質與現象,使“認識者喪失了把本質之物和非本質之物區(qū)別開來的原初能力,沒有人知道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結果。固執(zhí)地渴求看護好不相干之物的精確性,而不反思處在恐怖危險中的相干事物,這是一種壓抑的意識的最流行的癥狀。最新風格的鄉(xiāng)巴佬不會在‘背后的世界’問題上自尋煩惱,而是愉快地購買‘前臺世界’有聲或無聲地兜售給他的東西。實證主義成了意識形態(tài)?!保?4]168霍克海默還較早地把對技術理性的批判擴大到對科學技術本身的批判中,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本身成為意識形態(tài),因為科學保留著一種阻礙它去發(fā)現危機的真正原因的形式。其理由是,科學研究有一種以對象為依歸的實證主義取向,科學活動被限定在對現象進行描述、分類和概括的范圍內,“科學的方法重視的是實在而非生成,一定的社會形式則被視為是以一種恒常不變的方式運轉的機制……然而,社會實在,即活動于歷史中的人的發(fā)展具有一種結構。想要把握這種結構,那就需要在理論上描述那些使所有文化關系發(fā)生革命性變革的極為復雜的轉換過程?!保?5]而科學拒絕以恰當的方式處理與社會進程相關的問題,無論是被認作科學締造者的獨立自足意識的概念,個人及其在世界安身立命的理性,自然的永恒規(guī)律,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不變關系,心靈與自然、靈魂與肉體之間的生硬區(qū)分等,都體現了科學的內在理性思維在方法和內容上的局限性和膚淺性。馬爾庫塞更是把技術批判與意識形態(tài)批判合二為一,認為生產技術的組織作用使統治轉化為管理,改變重體力勞動的特點,使不同的職業(yè)階層同化,在消費領域實現平均化,“技術的面紗掩蓋了不平等和奴役的再生產。以技術的進步作為手段,人附屬于機器這種意義上的不自由,在多種自由的舒適生活中得到了鞏固和加強。它的新穎之處在于這種不合理事業(yè)中的壓倒一切的合理性和預處理的深度。這種預處理形成各個個人的本能的動機和愿望,模糊真假意識之間的區(qū)別。”[11]31所以,技術與科學具有奴役性,“掌握了科學和技術的工業(yè)社會之所以組織起來,是為了更有效地統治人和自然,是為了更有效地利用其資源……工業(yè)化的技術是政治的技術;由此,它們預先就判斷著理性和自由的種種可能性?!保?1]17技術因而成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在馬爾庫塞對技術文明時代社會壓抑現狀的研究中,他發(fā)現經驗社會學傾向于把個人的歷史和特殊的工作結合進一個具體的共相之中而消除了意義的指涉性,由此他進而反思經驗主義研究方法本身,“取消及物的意義至今仍是經驗社會學的一個特征……一旦意義的‘不現實’的超出部分被消除,研究就會被封閉在社會用以確認和否認命題有效性的界限的廣闊范圍之內。這種經驗主義因其方法論的特征而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性質。”[11]103按照哈貝馬斯的說法,實證主義的最大問題在于隔絕了科學研究與認知主體的關系,從認識論的自我反思中剝離開來。
此后,對實證主義的批判逐步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要主題。在這些學者看來,實證主義之所以成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因為它將主客體進行機械的區(qū)分,使研究者運用的概念外在于主體性,遮蔽特定問題的內涵;“將一切陳述都局限在不相聯系的以及直接可以證實的事物范圍之內,以便排除任何思辨的總體化思想?!保?6]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包含了語言批判?!霸谇嗄犟R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是一個全然異化的社會制度,從宗教到國家、勞動、貨幣、人的關系,甚至到語言,異化無處不在。”[17]馬克思對形而上學的拒斥,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法權等等的批判,常常也都是從語言切入的。
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包括了對發(fā)達工業(yè)文明時代的語言批判。阿多諾反思了實證主義思維影響下文化工業(yè)制品語言的虛假性與欺騙性,“文化工業(yè)產品通過語言的表達,表現出了它們本身具有的廣告文化的性質。就是說,語言越是完全地變成了進行宣傳的工具,詞匯越是嚴重地從實際包含著意義的承擔物變成沒有內容的符號,它們越是單純地和清楚地表達了它所應表達的意思,它們本身同時就越是變得不清楚。擺脫神話學影響的語言,作為整個啟蒙過程中的因素,又返回來具有了神話般的魔力。語言詞匯與內容相互區(qū)別和分離開來。如痛苦、歷史、甚至生活這些概念,變成了抽象和失去了這些內容的空詞匯。詞匯的形式同時也構思和反映這些概念。把詞匯解釋為偶然的,把詞匯所包含的對象解釋為隨心所欲的,這種徹底地分離開詞匯與詞匯所表達的內容的做法,倒是清除迷信的把詞匯與事實混為一體的做法。按照固定的字母順序排列的詞匯來判斷事物的做法,被看作不清楚的詞匯和形而上學而加以排斥了。但是這樣一來只能畫出而不再具有意義的詞匯,只是表示了那種固定為公式的事物。語言和對象都有這種情況。凈化的詞匯不是從對象中吸取經驗,而是把對象表示為一種抽象因素的狀況,把其他一切詞匯都強制地變?yōu)榻^對空洞的表達,什么含義也沒有,因此也就沒有實在的內容……實證主義把世界歸結為數據所具有的盲目性和呆板遲鈍性,也轉移到了限于記錄那些數據的語言本身上了。因此,符號本身也變成不清楚的了,它們具有一種附著力,一種撞擊力,這種力量使它們變成與自己完全對立的魔力?!保?]154-155按照阿多諾的說法,語言只有揭示了表達和意指之間的差異關系時才具有真實性,“語言的力量證明,表達和事物在反思中彼此分離開來。只有當人們意識到表達和被意指之物的非同一性時,語言才能成為真實性的一個尺度?!保?4]109
馬爾庫塞對語言的批判是其對資本主義單向度社會批判的一部分。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形成了一套全面管理的語言,“社會宣傳機構塑造了單向度行為表達自身的交流領域。該領域的語言是同一性和一致性的證明,是有步驟地鼓勵肯定性思考和行動的證明,是步調一致地攻擊超越性批判觀念的證明……在社會思想習慣的表達式中,現象和實在、事實和動因、實體和屬性之間的緊張逐漸隱沒。意志自由、發(fā)現、證明和批判的要素在指謂、斷定和模仿時不起作用。魔術似的、專橫的、禮儀的要素充斥于言語和語言之中,話語的作為認知和認知評判發(fā)展階段的那些中間環(huán)節(jié)被剝奪。曾經把握了事實并因而超越了這些事實的概念正在失去其可靠的語言表現力?!保?1]78他進而指出,這類語言具有欺騙性而成為資本主義社會控制的一部分,“語詞每天都把社會傳遞給它的成員,因為,它成為由現存社會構造、成型、使用的對象的名稱。色彩、形狀、音色并不具有這樣的‘含義’:它們的含義就其社會應用來說,更普遍、更‘中立’。相反,語詞必定會失去它們超越性的意義。社會越是接近對言談天地完全控制的階段,語詞就越趨向于失去其超越意義。因此,我們當然可以說‘名稱與其對象的一致’,但這是虛假、強制的、欺騙的一致,是控制的工具?!保?8]181
不僅如此,馬爾庫塞進一步認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的社會科學研究有步驟地排斥及物概念的分析,使自己附屬于一種虛假的意識。概念的操作處理具有政治功能,支配著對個人或社會、精神或物質等人類現實的分析,達到了一種虛假的具體性,“語言的控制是通過下列途徑來實現的:減少語言形式和表征反思、抽象、發(fā)展、矛盾的符號;用形象取代概念。這種語言否定或吞沒超越性術語;它不探究而只是確認真理和謬誤并把它們強加于人?!保?1]94“思想和表達,理論和實踐,將被引導到同人們的生存事實相一致的路線上來,于是對這些事實的概念批判不再有任何余地。當概念思維逐步成為在現存社會制度內探究和改善現存社會條件的手段時,操作概念的治療特征就非常明白地表現在工業(yè)社會學、消費心理、市場情況和公眾輿論的研究中。”[11]97其做法是使事實孤立化、原子化,使事實固定在壓抑性的總體之內,并把這一總體的范圍當作分析的范圍。
馬爾庫塞還特別批判了以羅素、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分析哲學以經驗主義的概念或感覺的碎片世界,來取代形而上學、神話、傳說和幻想的世界,實際上培植了認同性的思維方式,“這種分析由于立足于物化的日常話語領域,由于是在此物化領域之內來揭示和澄清日常話語的,因此它要從否定的、異己的、對立的、不能按照既定用法來理解的事物中進行抽象。它通過對意義進行澄清、歸類和分離來消除矛盾、幻想和越軌的思想言語……它所采用的方法貶損或‘轉譯’了引導人們去理解處于壓抑性不合理結構中的已確立現實的概念,也即否定性思維的概念?!保?1]164哲學語言必須從它所極力理解的對象中擺脫出來,必須不同于日常用語以便解釋后者的意義。即便在日常話語范圍內運動時,它也應當是對抗性的,即把意義的已確立的經驗背景分解成其現實的背景。而分析哲學從話語和生活的更大的背景中后退,從形成概念的媒介中轉移,將概念還原成非超驗的東西,把哲學變成了單純的語詞分析。
在法蘭克福學派各個成員中,哈貝馬斯的語言觀念更具有建設性。他認為,社會成員的整合是通過交往而形成的。他把人的活動分為勞動(Arbeit)和相互作用(Interaktion)兩種類型,前者指的是根據經驗知識和技術規(guī)則進行的工具性活動,后者是人們按照共同遵守的規(guī)范、以符號為媒介的交往活動[19]。但是,哈貝馬斯從他的交往語用學出發(fā),也反思了從弗雷格到維特根斯坦的形式語義學,認為“僅僅從語義學視角出發(fā)的語言分析會讓完成式的‘自我’表達中呈現出來的自我關系意義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它反過來又用命題與事態(tài)之間的一種完成式關系,代替了主體與對象以及系統與周圍世界之間的雙重關系,因而對自我關系依然充滿了認識論上的短見。相反,自我用經驗命題表達出來的體驗,被認為是一種特殊的事態(tài)或內心的事件,并進而與世界中的實體等同起來。傳統觀點認為,這種自我關系是自我意識,它既有所表現,又有所遮蔽。我們只有從語用學的角度對我們的語義學視角加以拓寬,才能真正理解這種自我關系。因此,不是對指涉性‘自我’表達的意義分析,而是對完成式的‘自我’表達的意義分析,在人稱系統中為解決自我意識難題提供了廣闊的前景。”[8]379
可見,法蘭克福學派的語言批判是與物化批判、實證主義批判聯系在一起的。
馬克思早年在政治經濟學框架中提出了與實踐論緊密相關的感性論(美學)。這種感性論思想包含了對人的感覺、情欲和需求的肯定,并通過“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建”[20]273-274等說法把傳統美學對美的認識論研究,轉向人的實踐、人的生存、人和對象的關系,體現了馬克思美學思考的現代性。馬克思的感性論啟發(fā)了馬爾庫塞以新感性為核心的美學批判。“在馬克思那里,正是感性(作為對象化)這一概念,導致了從德國古典哲學到革命理論的決定性的轉折,因為他把實踐的和社會的存在這一根本的特征引入關于人的本質的存在的定義之中?!保?1]
在馬爾庫塞眼中,馬克思所說的社會主義就是《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所談到的“對私有財產的揚棄,是人的一切感覺和特性的徹底解放……感覺在自己的實踐中直接成為理論家?!保?0]303-304馬爾庫塞認為,需要恢復感性原本具有的與身體有關的感覺,即感官的感受形式和人類生活的具體形式。從這方面看,美的概念體現了技術與藝術相結合,以及勞動與娛樂相結合的特點。在這種情況下,馬爾庫塞主張突破資本主義的物化與技術理性對人性的壓抑,構建新感性,“審美方面的基本經驗是感性的,而不是概念的;審美知覺本質上是直覺,而不是觀念。感性的本性是‘接受’,即通過給予物的影響而產生認識。正是借助這種與感性的內在聯系,審美功能才獲得了其核心的地位。”[22]129新感性注重感性欲望與感性經驗,以想象力為基本動力,在藝術與審美中表達對既有現實的否定,“詩的語言只是在它的異在性和超越性中,吸取著所有的力量和真理。而且,當所有的交往都被‘單面性的社會’壟斷和確定后,對現存體制的革命否棄,和新意識的交往,必定更加依賴于它們自身的語言了……今天,與現存體制的語言天地決裂,將會更加徹底,這就是說,在抗議的最激進的領域,它將表現為在方法論上對意義的顛倒?!保?8]115-116馬爾庫塞試圖對弗洛伊德元心理學理論進行改造和重釋,恢復和發(fā)掘精神分析的批判內涵,應用于壓抑性文明起源及其變遷的分析。這項工作使原本政治上保守的弗洛伊德心理學,也被賦予了美學批判的意義。他認為,弗洛伊德對想象與幻想的論述更具有革命性。因為弗洛伊德揭示了想象的發(fā)生及其與快樂原則的聯系?,F實原則的確立導致了心靈的分化,其主流被導入現實原則,但幻想(想象)仍然保留著未被現實組織起來之前的精神結構和傾向,呈現出快樂原則支配下普遍與特殊直接統一的形象,因而“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學恢復了想象的應有權利。幻想,作為一種基本的、獨立的心理過程,有它自己的、符合它自己的經驗的真理價值,這就是超越對抗性的人類存在。在想象中,個體與整體、欲望與實現、幸福與理性得到了調和。”[22]103這就使弗洛伊德的學說與感性、審美及藝術創(chuàng)造關聯了起來。而馬爾庫塞所說的反抗現實的審美形式,很大程度上也與想象、幻象及虛構有關,“在作品形式中,具體環(huán)境被置于既定現實顯示自己實際面目的另一種向度之下。因而它述說了有關它自身的真理;其語言不再是欺騙、無知和屈從的語言。虛構的作品叫出了事物的名稱,事實的王國因此便土崩瓦解;因為虛構之物推翻了日常經驗并揭示了其殘缺不全和虛假之處。但藝術只有作為否定力量才能擁有這種魔力。只有當形象是拒絕和駁斥已確立秩序的活生生的力量時,它才能講述自己的語言?!保?1]57就精神實質而言,阿多諾、洛文塔爾的美學理論和文藝社會學研究也是一種批判的美學,此不贅述。
批判理論走向美學批判有一定的必然性。自20 世紀20 年代始,盧卡奇等人逐步把經典馬克思主義對政治經濟的關注轉移到社會政治文化和上層建筑,“美學成了將方法實際加以運用的實質性領域——或者更廣義地說,成了文化領域的上層建筑?!保?3]而在馬丁·杰看來,“對幻想特別是體現在偉大作品中的幻想的強調和對實踐的關切,是批判理論拒絕把現在永恒化、而取消轉向未來的可能性的兩個主要表現?!保?4]因而美學批判成為法蘭克福學派的一項重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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