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勇,張 朋
(1.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2.淮南師范學院 中文與傳媒系,安徽 淮南 232038)
清末戊戌至辛亥年間,作為較早開放的內陸省份①1876年9月,中英簽訂《煙臺條約》。據此,蕪湖被辟為通商口岸,安慶、大通被列為外國輪船停泊地點和上下貨物的“寄航港”。參閱:翁飛等著:《安徽近代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21-224頁。,近代安徽經歷了劇烈的社會變遷。安徽近代報刊也起步于戊戌維新年間(1898年維新派在蕪湖創(chuàng)辦的《皖報》為安徽近代第一份報刊),至辛亥革命前,安徽近代報刊經歷了初步的發(fā)展,涌現(xiàn)出諸如《安徽俗話報》(1904至1905年由陳獨秀創(chuàng)辦)等具有全國影響的近代化報刊。就報刊與地方社會變遷的關系看,地方近代報刊不僅因其本身的社會建制力量成為具有學術價值的研究課題,更因報刊的時事內容,及其對普通民眾社會心態(tài)、個體行動的微觀呈現(xiàn),使其成為窺探地方社會變遷的一扇窗戶。因此,《安徽白話報》作為辛亥革命前夕由安徽革命黨人經營的一份旨在傳播新思想的近代化報刊,理應引起安徽地方史研究者的關注②兩篇碩士學位論文對《安徽白話報》有詳細討論,分別為王孝武的《<安徽白話報>研究》(安徽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和王萍的《安徽近代報刊與安徽地域空間想象(1904-1911)》(安徽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前者對該報的教育思想、銅官山廢約運動報道、清末地方自治腐敗的報道等進行了分析,但在史料挖掘以及對報刊的整體把握上略顯單薄;后者從報刊對安徽地域整合的角度,討論了該報對近代安徽的形象建構。。
1908年9月,《安徽白話報》發(fā)刊于上海,由其時安徽革命黨人李鐸(警眾)、李燮樞(辛白)、范光啟(鴻仙)等發(fā)起創(chuàng)辦。該報為旬刊,1908年9月至10月共出6期,后因報館遭遇大火而???;次年9月復刊,編者自稱《新安徽白話報》。復刊后愆期嚴重,至1910年1月出完6期后自動???。作為近代安徽為數不多的近代化報紙,《安徽白話報》首先涉及晚清時期安徽革命志士的政治及言論取向。其次,該報出版于近代中國中西思想交匯中心的上海,身處異鄉(xiāng)卻以本土為訴求對象,其間的距離感使其在安徽省情的呈現(xiàn)中尤具特色。再次,就內容而言,該刊既重視以言論喚醒同胞,開啟民智,“開通風氣,使人人得有普通知識”[1];對于地方新聞事件也相當重視,特設“通信”一欄,“凡各屬政教風俗之良否,小民生計之閑舒,均應隨時調查,揭之報端,以資研究”[2]。本文以社會變遷為切入點、以《安徽白話報》所報道的微觀事實為重心,旨在通過對《安徽白話報》“通信”“本省要聞”等欄目梳理,呈現(xiàn)辛亥革命前夕近代安徽的社情民意。
庚子國變后,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清王朝統(tǒng)治,慈禧于1901年宣布實行“新政”。1901-1905年,清政府陸續(xù)頒布了一系列“新政”上諭,厲行改良;新政內容涉及籌餉練兵、振興商務實業(yè)、廢科舉辦新學等。在整頓吏治方面,清政府增設行政機構以適應商務、實業(yè)、教育等事業(yè)的近代化進程,又以“停捐納”“裁陋規(guī)”“定公費”等實際舉措整治腐敗。但,在地方基層官僚體制中,“新政”的沖擊一定程度上僅是象征意義的改良,基層官僚腐敗一如過往;而民間對官僚腐敗的反應強烈,以致上升為直接的反抗行動。
地方吏治問題涉及基層官僚的社會治理能力及社會治理意識,前者與地方官員的近代文化素養(yǎng)密切相關,后者則反映了吏治腐敗的根源。清末安徽新政,許多舉措或似是而非,罔顧實際情況:或難以堅持,隨著地方官調任而變動。題為《合肥巡警改良之可笑》的報道稱:“合肥巡警向來雖屬腐敗,站崗巡士尚有數人。自鄭令來肥后,將崗位巡士盡行撤去,添設路燈,謂便行人。法行,未及一月路燈又復消滅,弊端百出,難以盡言,此曰改良殊可笑也”[3]。同樣,霍山縣令譚某對于前任新政舉措不問功效,肆意“毀敗”:“罪犯習藝所徐令捐廉創(chuàng)辦,并集股款,有成效,伊不肯認捐,撤股停工。鄉(xiāng)學劉令畫十二區(qū)籌辦,伊到任扣留印薄不發(fā),仇視辦學人員,并擅押高等小學堂堂長,事甚駭異”[4]。如此改良雖說可笑、駭異,畢竟未產生嚴重后果,而諸如《跌錢跌錢劉大人送你到陰間里去跌錢》《喊冤喊冤陳老爺送你到陰間里去喊冤》等報道,顯示了懷寧和來安兩縣縣官因濫用酷刑致人死命的事件,無怪乎皖南兵備道文仲云觀察上任伊始就“特傳集各區(qū)官面伸告誡,凡遇詞訟不準擅自用刑,并發(fā)懸手諭,通飭嚴禁”[5]。
相比之下,安徽地方官員社會治理意識的缺失更為嚴重,這集中表現(xiàn)為地方官員對其治所事務的漠視??v觀《安徽白話報》所載各地通信,此類報道較多,尤以地方官對于煙、賭的放任態(tài)度而招致民怨。新政期間,清政府對煙、賭嚴加禁止,尤以對鴉片煙的查禁最為嚴厲。1906年,清政府發(fā)布禁煙上諭,表示“著定限十年以內將洋土藥之害一律革除凈盡”。此后,民政部、度支部、外務部等制定了具體的禁煙方法。清末安徽禁煙運動與全國大致同步。1908年8月,皖省禁煙公所成立,“隸巡警道,為全省禁煙總匯”,展開了查禁官吸、查禁民吸、查禁賣戶、查禁煙畝等多項制度措施[6]155-160。但,皖省諸多地方官對于禁煙一事并不熱心,有的完全不理會,放任自流;有的地方官本身就是吸食者,更不會加以嚴控。盱眙(現(xiàn)隸屬于江蘇淮安市)煙賭之風盛熾,但縣官梁某對于“煙賭兩件事一點兒也不關心……連那一紙空文的告示,也未出一個”[7],地方官對中央政令置若罔聞,似乎連表面敷衍也不屑。無為州牧彭某“嗜好甚深”,對治所各類事務皆不予理會,“對于鴉片不肯嚴禁,以致城內四鄉(xiāng)煙館林立。對于賭博亦不禁止,以致地棍流氓到處聚賭。嗚呼,無為州文明全無進步,生計日形窮困,加之煙賭如此,前途誠不堪設想矣”[8]。可見,民間對于地方官的不作為頗多痛恨。更有甚者如渦陽,其縣令蕭某“吸食洋煙,政事懶惰,凡遇上憲之札文,小民之詞訟皆置度外”,以致劣紳任某栗某得攬大權,“凡四鄉(xiāng)聚賭私宰,以及開設煙館等弊,皆倚任某栗某為護符”[9]。如此地方官,禁煙上諭只能淪為一紙空文。
而吏治腐敗的一個重要后果,即民眾對地方政府的信任度大打折扣。秋操是清末操練軍隊、檢閱軍隊的重要方式。清末新政的改良氛圍下,秋操也是振興軍事的重要舉措?!栋不瞻自拡蟆酚嘘P皖省秋操的報道頗具諷刺意味,顯示了政府與民眾之間的緊張關系?!肚锊僮赓U民房》首先透露今年秋操規(guī)模較大,必會租賃民房,因此為了避免居民阻礙,“兩江制臺現(xiàn)在咨請皖撫,札飭該處府縣,預先編出告示,曉諭居民,以免臨時阻撓?!盵10]但告示似乎并不起作用,以致省城安慶府屬地鄉(xiāng)民“恐兵丁過境時不免擾累,相率遷移,甚有全村數十家,□行遷避者,亦可怪之甚矣?!盵11]不得以,兩江總督端方親自發(fā)布“曉諭民間秋操文告”,表示“(秋操)不犯民間秋毫……若因虛驚搬遷,是爾揖盜自招”[12]。
實際上,清末安徽地方官僚與民眾的直接沖突多有發(fā)生,《安徽白話報》有關拒絕貴福赴任寧國知府的系列報道頗具典型。貴福原為紹興知府,在任期間殺害晚清著名女革命家秋瑾。1908年,貴福轉任寧國知府,寧國民眾對此頗多不滿,以直接的行動抗拒貴福上任。該報先是在“本省要聞”欄刊載《不好了貴大公祖要來了》,稱:“(貴福)現(xiàn)在要到寧國府接印,該府的人民應該恭恭敬敬的,多辦些禮物預備歡迎他才是的。不知道該府人民為著什么,不但不歡迎,而且大驚小怪的,都是說不好了,貴大公祖要來了。各屬又都舉著個代表到蕪湖去開會,商量一個不要他的法子。開會那一日,到會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計其數,登臺演說的有十多個人,有的是怒氣沖天的,有的是慷慨激昂的,有的派拿張良椎擊他的,有的愿不要性命與他死戰(zhàn)的……”[13]此后,安慶教育總會以“寧國六屬商學界”名義分別致電貴福及安徽撫藩學憲,希望阻其赴任:“公為社會不容,世所共知。寧人不敢戴公,寧地亦非樂土。公如他適,寧人感甚”[14]。盡管這些行動并未阻止貴福上任,但報道中所呈現(xiàn)的則是官民對立的事實及情緒。
安徽近代工業(yè)曾有輝煌的起點,1861年曾國藩在安慶設立的“安慶內軍械所”是中國第一個近代機器工業(yè)企業(yè)。清末新政語境下,有志于皖省經濟的紳商學界對發(fā)展資本主義工礦業(yè)頗具熱心。首先,近代工商業(yè)在皖省各地受到重視,一些地方官較具近代經濟意識?!稊U充工藝之計劃》報道顯示,省城安慶對近代工業(yè)曾有總體規(guī)劃;《擬設工藝廠》則稱,縣官宋統(tǒng)衡意識到潁上縣民風強悍、賭場煙館林立乃由于實業(yè)未興,因而主張“創(chuàng)設工藝廠以興利源”;桐城紳士姚聯(lián)奎等提議創(chuàng)設工業(yè)試驗場,將生產技能培訓與工業(yè)生產結合,以“增進利源,振興實業(yè)”。其次,蕪湖開埠帶動了沿江地區(qū)商業(yè)的繁榮,較具近代商業(yè)意識的商人頗能抓住商機,創(chuàng)設各類商業(yè)機構服務沿江地區(qū)的經濟和貿易,諸如職商謝光裕在安慶試辦人力車棧,“租購東洋車輛數百乘……擬于省城內外試行”[15];蕪湖商人鑒于此地茶樓競爭之激烈,創(chuàng)辦“皖江春東洋茶館”,“雇東洋女堂倌為之招待,以廣招徠”[16],可謂別出心裁。此外,各類半官方性質的同業(yè)組織廣泛創(chuàng)立,試圖以團體的力量發(fā)展經濟。太平縣地處深山,風氣未開,當地有識之士項少輔集合數人創(chuàng)辦名為“農工商學自治研究會”,“俾藉聯(lián)結團體,考究種植營造,庶期農工之業(yè)改良日新,商業(yè)得以蒸蒸日上,科學因而發(fā)達”[17]。與之類似,盱眙縣鄉(xiāng)紳佘長鈞因念“(盱眙)農守舊俗,于種植墾牧各項事宜向不研究”,創(chuàng)設農務分會,“以開通農民知識”[18]。這些均顯示了其時開明紳商對于發(fā)展地方經濟的熱忱。
但就安徽地區(qū)的總體狀況而言,天災人禍、內外交困情境下的經濟民生實在舉步維艱。從《安徽白話報》各地通信可見,辛亥革命前夕全省旱、澇等自然災害嚴重,1908年《安徽白話報》報道的受災區(qū)域包括潁上、宿州、合肥、來安,皖南蕪湖沿江地區(qū)以及和州、休寧等地;到1909年《安徽白話報》復刊時,皖省受災情況有增無減,因而該報在通信欄中特設“災異界”子欄目,相關內容涉及:“(懷寧)災苦愈綿催科愈緊”“盱眙縣之災疫又流行”“宿松災民鬧荒”等等。作為農業(yè)大省的安徽,自然災害給農業(yè)帶來的損失也波及工商業(yè)?!爸袊拇竺资小敝坏氖徍?908年秋季也面臨市場冷淡的局面,報道稱:“蕪湖鄰近各州縣,今年秋收很不好的,所以蕪湖的米市,現(xiàn)在衰敗的了不得,加之秋旱日久,大小麥都未播種,鄉(xiāng)民愁苦的很,市面所以就非常冷淡了”[19]。
清末新政各項舉措實行的前提是資金,而地方政府籌措資金的渠道自然來自民間?!栋不瞻自拡蟆犯鞯赝ㄐ潘嘎兜母黝惥瓒惷糠倍啵钊祟康氖沁@些捐稅多打著新政的旗號。蕪湖是近代安徽商業(yè)中心,其各類捐稅最為復雜,以整頓同業(yè)、興辦學務為名征繳“雞鴨捐”,以“警費短絀,百端待理”為名征繳“棧捐”,又因“商捐”、“房捐”仍不敷出,傳諭“肉案行首加倍繳捐”,諸如此類。此外,各地方官還利用納稅貨幣的兌換差額聚斂錢財,蒙城縣、盱眙縣等地均對納稅貨幣進行低于市場價值的折扣處理,“從前完糧每銀一兩,按照定章征收錢三串;現(xiàn)按照銅元折扣合算,連補足每兩要多收三百七八十文”[20]。這正如一篇名為《不要州縣官居報效的虛名了》說的直截了當:“從前北洋練兵經費……上自撫藩,下至州縣,各大報效廉俸若干……那知道這些州縣老爺們,那里肯掏腰包去報效呢?所以多是在錢糧上加上一個名目”[21]。可見,從經濟民生的角度言,清末新政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地方民眾的經濟負擔。
除了地方政府的壓榨,外國資本對皖省的經濟掠奪也是導致近代安徽工業(yè)發(fā)展遲滯的重要因素。甲午戰(zhàn)爭后,帝國主義在中國取得了開礦、設廠的權利。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英、日、德、意等國商人通過勾結安徽地方官吏、土豪,簽訂了安慶、貴池等十多處地方勘礦、開礦的合同。1905年,又有英國倫華公司用欺騙手段攫取銅陵銅官山的采礦權。盡管安徽紳商在銅官山礦權上與英商不斷斗爭,但英商明搶暗奪,以私自采挖的方式攫取礦產。《嗚呼銅官山》《麥奎目中尚有中國耶》等報道顯示,英國礦師麥奎私自雇傭石工,以土法開采礦石五十噸,并將所采礦石偷運出安徽[22]。列強環(huán)伺背景下,安徽本土資源的勘探、使用也謹小慎微。《淮河行輪仍未批準》報道表明,正陽關商董希望開發(fā)淮河水道,以發(fā)展地方工商業(yè),但安徽巡撫考慮的卻是:“正陽及清江浦兩處皆向非通商口岸,縱使此事查明能辦,尤應妥定善法,體察地方利弊……若一準華商輪行駛,自難保無援案續(xù)請之人,流弊不堪設想”[23]。開發(fā)水道、通行商船原是符合地方工商業(yè)發(fā)展之需,但若使外國資本涌入,后果不堪設想??梢?,其時清政府已完全失去了自我振興的能力。
總之,辛亥革命前夕,安徽近代工礦業(yè)雖已起步,但在列強環(huán)伺、吏治不振的情境下,只能舉步維艱。據統(tǒng)計,其時安徽企業(yè)平均投資規(guī)模僅10萬元,為江蘇省同期興辦企業(yè)平均投資規(guī)模的二分之一[24]192。作為古代中國農業(yè)大省的安徽,在內外戰(zhàn)爭、自然災害、苛捐雜稅的擠壓下,步入了持續(xù)的衰退期。資料顯示,自1841年至20世紀初,安徽農業(yè)生產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衰退。[24]191
教育改革屬新政設計的重要方面。晚清新政語境下,安徽教育改良首先表現(xiàn)在管理體制上,根據清政府諭令,安徽增設學務處,改學政為提學使,掌管全省教育行政工作;府州縣設勸學所,為地方教育機關,由總董掌管地方教育[24]67。其次,在以廢科舉、辦新學為核心訴求改革氛圍中,皖省近代教育的學制及內容發(fā)生重要變化。依據清政府1903年公布的《奏定學堂章程》(亦稱“癸卯學制”),辛亥革命前的安徽已經形成蒙、小、中、高等四級學制,其中蒙學堂、小學堂在全省各地均廣泛開設,而中、高等學堂主要集中于安慶、蕪湖等沿江城市。值得注意的是,據《安徽白話報》相關報道,辛亥革命前夕,安徽各類專業(yè)性學校有了一定程度的發(fā)展,如省城女子師范學堂、皖省法政學堂、安慶法政傳習所、安慶工藝學堂、安慶工業(yè)學堂、壽州兵事研究所等等,這些以專業(yè)教育為主的學堂在教育內容上的革新更為徹底,也更貼合實際需要,顯示了安徽教育的近代化走向。此外,新政改良氛圍中,皖省進步紳商對于教育改良頗具熱心,各類半官方性質的教育組織逐步興起。較早的有1905年皖紳李經畬等創(chuàng)辦的皖省教育總會[6]480。據《安徽白話報》顯示,1908年蕪湖成立的皖南教育會由胡夔文、呂仰南等地方紳士發(fā)起,目的是“遵照部章,以補官方所不逮”[25];安慶私塾改良會由鄭子惠等發(fā)起成立,后經提學使撥款提倡,具有一定的官方性質,實為傳統(tǒng)私塾教育向近代學校教育轉型的過渡性組織,“凡有私塾改良之學生程度能合初等者,準于官立初等小學畢業(yè)一體試驗,給憑升入高等小學”[26]。
然而,對于吏治腐敗、經濟落后的近代安徽而言,新式教育的發(fā)展舉步維艱,來自官方的、民間的各種因素相互掣肘,使得剛剛起步的皖省近代教育危機頻現(xiàn)。教育改革在清末新政的整體設計中有清晰布局,但地方“學務”實為良莠不齊,這與地方官員的提倡與否有密切關系。據《合肥學界之可危》報道稱:“合肥自前方令奉興學之諭,成立城東西官立高等小學兩所??蜌q沈令蒞肥,復銳意提倡,城內添設中西區(qū)等小學三所,四鄉(xiāng)亦相繼開辦,肥水學風有蒸蒸日上之勢。乃今春自鄭令下車以來,仇視學務,如勸學所、城東西兩校經費全賴官籌補助,鄭令視之漠然,目下已屬難支。日前肥東西學堂迭被匪毀,實鄭令有以養(yǎng)成,故左袒匪徒,反謂辦學之人不善辦理?!盵27]可見,地方官僚的辦學意識直接決定教育的發(fā)展與否。另一方面,執(zhí)掌地方教育行政權力的總董對于地方教育同樣負有責任。《學務現(xiàn)狀》的報道顯示,英山縣(現(xiàn)隸屬湖北黃岡市)勸學所總董由留學日本速成師范生傅卓夫充任,該總董不理學務,挪用教育經費,以致1908年春節(jié)學期“二十四五人中平均在堂授課者不及一月,而報銷仍與往歲無異”;至秋季學期開學,學堂伙食無法敷出,“一日間或一膳兩膳不等……教員學生不能忍餓紛紛解散”[28],如此怪狀反映了其時地方教育的艱困。
對于剛剛邁出近代步伐的皖省教育事業(yè)而言,其發(fā)展的困境不僅有官方的壓力,民間對于新式學校的抗拒亦是不可忽視的因素。分析《安徽白話報》各地通信可見,劣紳、土匪、流氓等“毀學”事件時有發(fā)生。《教民毀學》的報道顯示,桐城地痞余夢濤糾集圣公會教民余必俊等百余人,驅逐桐城大關、崇治兩等小學堂教員學生,圖書、標本、儀器等皆被拆毀,而縣令胡汝霖“畏其兇鋒,不敢認真辦理,以致學堂停閉”[29]。同樣的事件不斷在各地上演:廬江羅漢溪高初兩等小學堂遭匪徒程若金等搗毀[30];蒙城縣劣紳丁仰叔等屢次聚集“棍徒”,破壞學校管理[31];宣城縣候補縣丞周坤率無賴多人,“聚眾毆毀”東鄉(xiāng)四區(qū)學堂[32]。從皖北到皖南,諸如此類的“毀學”事件反映了其時基層社會混亂的狀況,而學校及其教師、學生的弱勢地位,使其在社會動蕩中屢受沖擊。
就教育本身而言,新式教育需要與之相適應的師資等軟硬件資源,而當時安徽的社會資源畢竟有限,使得新式學堂看似繁盛的背后埋下“腐敗”的種子。地處皖北的亳州于1905年創(chuàng)辦高等小學一所,經過幾年發(fā)展,已頗具規(guī)模,但在良師匱乏的情況下,腐敗至極:“任用華大峰、吳嘉祥為該堂教員。吳之學術甚淺,國文鮮通,即所授英文亦多舛謬,頗貽笑于眾……華則教授算術,惟品性太劣,嗜好甚多,前在該境流娼文林家寄宿”;該校又聘沈長齡為教員兼管理員,而沈“乃著名腐儒,惡視新學……云:以無憑無據之西文亂我子弟,豈不可痛”[33]。此種情形并非偶然。六安中學堂監(jiān)督“借保存國粹為名,藐視部章,把英文算學等門,列做隨意科”[34]。與師資問題相比,辦學經費實屬更為直接的困境?!栋不瞻自拡蟆酚嘘P教育經費的報道所在多有,《學堂爭魚利》的報道頗見其時地方教育的無奈:“鳳陽柳紳增和,前在該縣城內組織養(yǎng)源學堂。曾經稟明將琉璃岡閘口魚利充資經費。適各漁業(yè)以利為人攘,群起反對,不肯遵辦。乃該紳意在必行,復于日前上稟皖憲,懇準飭縣查照。沈護院批縣體察情形詳候核奪”[35]。辦理學堂致使爭奪民利,實為教育經費難以籌措的真實寫照。
總體而論,清末安徽教育改良緊跟全國步伐,在廢科舉、興新學的整體氛圍中,創(chuàng)辦了不少具有近代意義的小、中、高等學校,顯示了安徽教育近代化的走向。但在地方官員素質良莠不齊,經濟落后致使教育軟硬件設施不足等不利因素的影響下,辛亥革命前夕安徽教育的近代化歷程新舊雜陳、歧路叢生。
從《安徽白話報》呈現(xiàn)的辛亥革命前夕安徽社會變遷的微觀事實中,我們看到報刊等近代傳播媒體與區(qū)域社會變遷之間的互動關系。作為一種社會信息的載體,近代報刊是地方社會的“窗口”,表征本區(qū)域的社會風貌及近代變遷,并部分地將中國社會、乃至西方世界納入其報道的范圍。信息在不同空間中的流通,地方報刊實際上將區(qū)域、全國、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并通過讀者的閱報實踐,改變了地方精英人士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和感知世界的方式。同時,以報刊為介質的傳播網絡還是區(qū)域社會的“名片”,在地方社會對外交往過程中發(fā)揮作用。報刊等傳媒正通過持續(xù)地文字、圖像符號生產,“呈現(xiàn)”區(qū)域社會的實在,并“再現(xiàn)”其想象中的區(qū)域形象,以此構成區(qū)域文化認同的重要基礎。
《安徽白話報》通過本省要聞、通信等欄目呈現(xiàn)安徽社會變動的信息,使我們能夠窺探到安徽近代變遷的細微之處;同時,報紙也在微觀事實的呈現(xiàn)中,塑造著晚清政府新政表象下地方社會的腐敗、黑暗、困苦這一重要的政治認同。這種政治認同的塑造并非通過諸如政論文本所特有的宏大敘事來呈現(xiàn),而是在地方日常生活場景的不斷描述中,呈現(xiàn)底層人物的心態(tài)、情緒及其生活場景①美國學者季家珍也注意到清末民初中國報刊話語“日常性”呈現(xiàn)的巨大威力。我們認為,近代報刊話語的“日常性”表現(xiàn)為對微觀事實、生活場景等的重視,這與報刊政論文話語形成截然不同的敘事模式。在《安徽白話報》這一案例中,報刊話語的“日常性”還與“地方性”聯(lián)系在一起。參閱Joan Judge,Everydayness as a Critical Category of Gender Analysis:The case of Funüshibao(The Women’s Eastern Times),《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臺北),第20期(1912年12月)。。這種微觀事實的細節(jié)呈現(xiàn)看似無關緊要,卻因與普通民眾生活世界的切近,使讀者的政治認同意識更易激發(fā),進而使《安徽白話報》既能避免革命話語激進化呈現(xiàn)所招致的政府干預,也可在解構清政府執(zhí)政合法性的報刊話語場域中別具一格。另外,《安徽白話報》以安徽社會為主要報道對象,其讀者對象也以安徽人為主,但地方報刊絕非止步于地方社會、地方觀念。我們看到本省要聞與各省要聞、外國要聞連續(xù)編排,通信與十日大事記、上諭、宮門抄等連續(xù)編排,這就將地方社會與全國乃至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有意無意間重塑了中世紀農耕文明語境下地方讀書人的社會視野,成為建構地方與中央與世界互動關系的重要介質之一。這些正是今天重新檢視《安徽白話報》的價值所在。
[1]安徽白話報簡章[N].安徽白話報,宣統(tǒng)元年七月中旬(1909年9月)(2).
[2]安徽白話報通信簡章[N].安徽白話報,宣統(tǒng)元年七月中旬(1909年9月)(2).
[3]合肥巡警改良之可笑[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4]嗚呼民之父母[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中旬(1908年11月)(5).
[5]嚴禁區(qū)官擅自用刑[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6]馮煦主修,陳師禮總纂.皖政輯要[M].合肥:黃山書社,2005.
[7]盱眙煙賭發(fā)達[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8]無為州之現(xiàn)象[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9]渦陽縣之現(xiàn)象[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中旬(1908年11月)(5).
[10]秋操租賃民房[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11]鄉(xiāng)民對于秋操之恐慌[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12]江督曉諭民間秋操文告[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13]不好了貴大公祖要來了[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14]拒貴福之公電[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下旬(1908年10月)(3).
[15]稟請試辦人力車棧[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16]創(chuàng)設東洋茶館[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17]農工商學自治研究會將成[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18]設立農會[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下旬(1908年10月)(3).
[19]米市冷淡[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20]只好叫做硬搶[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中旬(1908年11月)(5).
[21]不要州縣官居報效的虛名了[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中旬(1908年11月)(5).
[22]嗚呼銅官山、麥奎目中尚有中國耶[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上旬(1908年11月)(4).
[23]淮河行輪仍未批準[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24]安徽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安徽省志·總述[M].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
[25]皖南教育會開會紀事[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26]私塾改良推廣辦法[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27]合肥學界之可危[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28]學務現(xiàn)狀[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上旬(1908年10月)(1).
[29]教民毀學[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上旬(1908年11月)(4).
[30]匪徒毀學[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上旬(1908年11月)(4).
[31]官紳阻撓學務[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32]劣紳阻學[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
[33]學務腐敗極矣[N].安徽白話報,戊申十月上旬(1908年11月)(4).
[34]六安中學堂的危險[N].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下旬(1908年10月)(3).
[35]學堂爭魚利[N7].安徽白話報,戊申九月中旬(1908年10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