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萍
(湖北民族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恩施 445000)
沈明貞是韋君宜先生的小說《母與子》中的主人公,這是我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一位難以復制的女性形象。她出生于耕讀之家,嫁給富家次子做妾,生活上一直富裕無憂,在抗日救國熱潮的感召下,拋家舍業(yè),帶領全家投身革命,成為一個堅強的革命者。這個人物的原型楊肖禹同志去世以后,田家英同志對其一生做了高度評價:“畢其私蓄,為黨興辦事業(yè);殫其精力,為黨掩護工作。愛子成仁而不顧,鐐銬在前而不屈,險巨備經,忠貞若一”,“大慈大勇,吾黨范型”。[1]492這位革命母親的形象,既有別于她立志成為的下一個“尼洛芙娜”,也有別于20世紀20-40年代的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們筆下的“母親”形象,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韋君宜在小說開篇就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筆觸給讀者描繪了抗戰(zhàn)前夕蘇北小城的民風民俗、鄉(xiāng)土人情,有層次有順序地鋪開了一幅小城生活的畫卷。在這里,傳統(tǒng)禮俗已經綿延數(shù)千年,逢年過節(jié)要祭祖、行跪拜禮,兒女婚姻自然也由家長全權決定。即使是丈夫已去世多年、兒女已經長大成人的沈明貞也常被當作小兒般訓斥。這里所有的事物都一成不變,按章法行事,充斥著閉塞、落后、陳腐、守舊的封建味道。但隨著抗日救國運動的開展和民族危亡意識的廣泛宣傳,時代新潮也逐漸浸潤著這座小城,《語絲》、《母親》等進步書籍也在這個時期流入這里。國內抗日熱情的高漲,給這座閉塞的小城吹進一縷清風,小城中因此也衍生了新舊力量的對峙,在時代社會家庭的矛盾沖突中,女主人公沈明貞登上了人生舞臺和歷史的舞臺。
其實,沈明貞從嫁入夫家開始就陷入到一場新舊思想斗爭的交鋒中。她出生于耕讀之家,自幼好讀詩書,對花木蘭、漆寶女十分崇敬,尤其仰慕鑒湖女俠秋瑾,其骨子里有一種自立和自強的意識。但僅僅以傳宗接代為目的的婚后姨太太生活不僅不能讓她實現(xiàn)內心的夢想,即使是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正常的婚姻生活也不能實現(xiàn)。大伯嫌貧愛富對她動輒嚴加訓斥,丈夫是甩手掌柜對自己處境不聞不問,正房總是高高在上頤指氣使,二十多年卑賤的姨太太生活使她倍感屈辱,內心深處滋生出對現(xiàn)有秩序的排斥和對自由的渴望。隨著子女的長大成人,這一想法越發(fā)強烈起來。加上后來長子立華為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棄學從商,雄心未已而郁郁寡歡,次子樹華因為積極宣傳抗日救亡而被國民黨縣黨部政治迫害,外逃躲災,女兒瓊華為反抗大伯爺?shù)陌k婚姻,不惜以死抗爭,新愁舊恨交織在一起,沖撞著沈明貞,母愛使得她不得不委屈求全以保全子女,但內心深處對漆寶女、秋瑾等的仰慕也使其內心充滿著萌動與不滿,種種沖突互相交匯,給沈明貞的生活平添了許多煩擾。她想逃離但不得不選擇忍耐,在茍且與重生中徘徊。
隨著戰(zhàn)爭的持續(xù)升級、國內局勢的不斷惡化,母親陷入深深的焦慮,愛子、愛國多種情感的交織,將沈明貞推到了風口浪尖,內心矛盾沖突達到極致。恰在此時,立華、俞嘉和等年輕人的新思想給她帶來了希望,在讀完《語絲》《祝?!贰端帯诽貏e是《母親》之后,她“興奮的笑容還沒有褪去,兩眼好一陣直視著立華和嘉和,眼睛里閃爍著和青年人一樣的幻夢似的光彩……說:‘我啊,我要告訴他,我愿學學這本書里的母親’”,開始“考慮自己和這一家人今后的前途?!盵1]69她毅然決然拋家舍業(yè)舉家出走,放棄姨太太的舒適生活,以垂老之年婦孺之驅投入到抗戰(zhàn)報國的洪流中,可以肯定的是高爾基《母親》中的尼洛芙娜正是母親決定毀家紓難的根本原因,但事實上她與尼洛芙娜之間有著太多的差異,不同的國情,不同的環(huán)境,不一樣的身世,不一樣的家境,都決定了她們有著不一樣的人生,她是具有中國本土色彩的母親形象,注定擁有自己的獨特命運和個性。在韋君宜的筆下,作者以歷史為背景,從民族精神、道德禮儀等方面,多重角度講述了沈明貞這一平凡母親由闊太太奔赴革命陣營的不凡經歷,在人物成長的過程中刻畫人物的獨特性格和內心世界。
假如我們將沈明貞告別小城奔赴武漢參與革命視為她與過往決裂的分水嶺,那么她在武漢的所見所聞則進一步喚醒了她的抗日熱情,堅定了其投身革命的決心。她親送自己的兩個孩子前往延安,自己聽從組織安排帶著一家婦孺遷徙成都,為了保存革命實力不得不遷至窮鄉(xiāng)僻壤;為了革命她傾其所有以致自己一家老幼忍饑挨餓,靠手工過活;她像母親樣愛著那些投身革命的青年們……所有這些都不是沈明貞“從瑣碎的個人欲望里”得到的,而是廣袤的“歷史潮流”賦予她的。韋君宜在這里用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筆觸刻畫出沈明貞心理變化的過程,并用史學家的眼光揭示她奔赴革命陣營的時代張力。
“年四十八入中國共產黨”是沈明貞生命中閃亮的一頁,但最能揭示主人公內心世界、最能展現(xiàn)其堅定的革命意志和果敢犧牲精神的則是與愛子立華的獄中相見。作為母親,為了兒女她忍辱負重茍且度日,將全部希望傾注在兒女身上;但作為革命者,兒子是戰(zhàn)友也是同志,更是白色恐怖下僅存的希望?,F(xiàn)在兒子身陷囹圄朝不保夕,母親要么勸其變節(jié)茍全性命,要么忍痛別子忠于組織。在敵特安排的“閃電”般轉瞬即逝的母子相見中,母親一方面恨自己“沒能在那一瞥之間把自己一生所有的母愛通過兩眼全部傾注在他身上”,“整個胸部疼痛異常,簡直像是有一把燒紅的烙鐵在肺腑中間亂烙”[1]392,另一方面卻斷然拒絕了張股長的誘降誘供?;氐郊?,眼淚一抹,冷靜地勸慰起兒媳來,堅定地說“只要我們活下去,就是勝利”。這份母愛在愛國與愛子之殘酷抉擇中得到升華?!皭圩映扇识活櫍備D在前而不屈”,“大慈大勇,吾黨范型”,這一刻集中表現(xiàn)了共產黨人的堅強意志和偉大的母性光輝?!赌概c子》與《母親》一樣,把一個普天下的母親最難以抉擇的嚴峻考驗和舐犢之情擺在面前,在難以取舍的內心掙扎中,一位意志堅定、博愛勇敢、無私無畏的中國革命者母親形象躍然紙上。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伴隨著女性作家走向社會,出現(xiàn)了一批女性作家寫母親的文學作品,分析這些文學作品中的母親形象,大致可看出這樣走向:伴隨著“五·四”反帝反封建運動的興起,以冰心為代表的女性作家們塑造了一大批圣母式的良母形象,她們慈祥和藹凝聚著東方女性的光輝;到了1930年代,隨著作家女性意識的覺醒,開始關注起生活在封建社會底層的婦女,筆下這些母親有為維持全家的生活而賣掉自己孩兒的李細妹[2],有把孩子視為自己全部生命的楊媽[3],更有看透世態(tài)炎涼后自立自強走向新生的母親余曼貞[4],這些母親們都在人生的路上掙扎著,有的被生活毀滅,有的在不斷走向成熟,有的走向新生。但在民族命運堪憂、國內矛盾激化的大背景下,像沈明貞這樣為了革命毀家紓難大慈大勇之人卻少見,正如作者在《后記》里說的:“她這樣一個老年女子,平生所為,可以說出乎常情以外,為那個時代那個身份婦女所很少有”,“她能夠參加共產黨領導的革命,而且為此做出犧牲,足以說明革命的巨大感召力。”[1]494這位母親的形象,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韋君宜曾說:“在藝術上我只寫我所確實看到的,我所謳歌的都是我自己確實感受到真是好的?!盵5]沈明貞的原型是韋君宜同志的婆母楊肖禹,獨特的親屬關系,使得作品素材來源更加真實可信豐厚詳實。有了這樣完備的素材,應當采取何種寫作方法,才能真實重現(xiàn)這位革命母親的偉大形象呢?作者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對此進行了多種設想和嘗試,“到1983年我鼓勇寫起來”,“我力求從理解人物出發(fā)去寫”[1]494,《母與子》才終于誕生。在這篇小說中,作者采用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手法,以細膩、質樸的筆觸,結合抗戰(zhàn)前后時事變化和歷史事件的演進,描繪出了時代風云的千變萬化,塑造出了一位真切感人的人物形象,為文學畫廊增添了一個新的革命母親形象。
作品中母親的形象是動態(tài)發(fā)展著的。作者擅長將主人公放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中描寫,從開篇起,沈明貞就處在矛盾沖突的漩渦中,是留在小鎮(zhèn)繼續(xù)過衣食無憂的生活還是帶領全家走向新生?在與組織失去聯(lián)系而自己一家又生活無著時,是回去還是留下來?特別是兒子深陷牢獄性命難保之時,她必須在崇高的理想與殘酷的現(xiàn)實中選擇,這個選擇將無情地主宰著兒子的生死。正是這一系列選擇升華了母親這一形象。
小說中的母親形象是鮮明豐滿的。在進步思想的影響下,一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姨太太毅然決然地沖破家庭的束縛,拋家舍業(yè),背井離鄉(xiāng),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成長為一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其曲折艱辛之過程,讓人唏噓不已。在母親成長過程中,能把憐子與愛國結合起來已是難得,能把對黨的熱愛忠貞延續(xù)到政見不同甚至犯錯誤的人身上更是難得。例如:青年學生方和音,曾經在抗戰(zhàn)初期奔赴延安,卻因難以忍受艱苦的環(huán)境放棄了革命,在抗戰(zhàn)勝利后萌生了出國求學走科學興邦的“第三條道路”,對此,母親對他的懦弱和搖擺不定給予批評,但對他始終記得報效國家為民族復興謀求出路又不吝褒獎之詞;再如面對變節(jié)者李敏生,母親的態(tài)度也是鮮明的,明確指出:“你家里是困難,可是你這樣做是不對的”,“以前做錯的事,悔也悔不轉來,可決不要再幫他們什么忙。”[1]414在母親的教育下,李敏生立誓此生不為敵人做任何事,堅定不移繼續(xù)支持革命。
作品中的母親又是十分真實的。作者以歷史學家的眼光,將沈明貞內心世界逐漸強大的變化過程,與詳細描繪事態(tài)發(fā)展對應起來,從多個角度去展示人物內心的矛盾沖突。母親生活的蘇北小鎮(zhèn)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既酸腐閉塞,又被各式新思想新文化浸潤著,再加上母親畢竟在一個富裕的舊家庭生活了二十多年,因此沈明貞的個性中既有追求新生的堅毅果敢,也有難以拭去的舊生活的痕跡。沿著主人公生活過的蘇北小城、武漢、成都直至逃難的荒村探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人物的心理變化無不與當時的時代社會息息相關,環(huán)境的變化推動著人物形象的發(fā)展。在“到哪里去”這章中,面對多年的家業(yè),母親是“爽快地”“很鎮(zhèn)定”“安靜”地表明自己的立場;當流落到窮鄉(xiāng)僻壤靠織毛衣做手工過活時,斷然拒絕敏華和嚴先生提出的返鄉(xiāng)建議……當然作品中也不忌諱在艱苦條件下沈明貞過往富家太太習慣的偶爾重現(xiàn)以及有時表現(xiàn)出的過分自尊與敏感,刻畫出了人物性格的多重性。
“韋君宜的敘事所依據(jù)的,不是虛妄的幻覺和任性的想象,而是切切實實的個人經驗,是自己親眼目睹的生活事象。而她的敘事方式,則是直接而坦率的,毫無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壞習氣?!盵6]《母與子》是作者終其一生所寫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部長篇,通篇讀來,既讓我們看到了真實的歷史畫卷,又讓我們陷入深刻的歷史反思,母親的奉獻與犧牲,于革命極具歷史意義,是“獻給新時期文壇一位極其罕見、獨具風采的母親形象,以及她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一部完整而形象的歷史?!盵7]
[1] 韋君宜.母與子[M].上海:上海文學出版社,1985.
[2] 馮鏗.《販賣嬰兒的婦人》重新起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6:127.
[3] 凌叔華.楊媽[M]//凌叔華文集: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92.
[4] 丁玲.母親[M]//丁玲全集:1卷.石家莊 :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13.
[5] 韋君宜.女人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316.
[6] 李建軍.其言直,不隱惡:論韋君宜的晚年創(chuàng)作[J].文壇縱橫,2012(6):33.
[7] 吳宗蕙.女作家筆下的女性世界[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5: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