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樸 民
(中國人民大學(xué) 國學(xué)院,北京 100872)
董仲舒是西漢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和政治理論家,專治《公羊春秋》。漢景帝期間為《春秋》博士,“下幃講誦”,以課徒講學(xué)為業(yè)。漢武帝時期,上著名的“天人三策”,為漢代“大一統(tǒng)”帝國的統(tǒng)治指明了方向。對策之后,董仲舒先后出任江都、膠西地方諸侯國的國相,嘗試將自己的政治理念,落實到地方的治理上。晚年的董仲舒致力于講學(xué)著書,學(xué)生中著名者有褚大、呂步舒、殷忠等,后來大多數(shù)成為西漢王朝的一些重要管理人才。
在學(xué)術(shù)上,董仲舒最擅長《春秋》之學(xué),為兩漢最著名的公羊?qū)W家之一(另一位是東漢后期的何休),“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史記·儒林列傳》)。董仲舒的思想,對于兩漢政治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并作用于后世儒學(xué)的發(fā)展與演變。我們研究董仲舒的思想,正確評說其地位與價值,就離不開對他的代表作《春秋繁露》的考辨。
董仲舒的著述,除了傳世的《春秋繁露》十七卷八十二篇(中有闕篇)之外,只有《漢書》本傳所收錄的著名“天人三策”以及《漢書·食貨志》所載的《限民名田說》等等(后人曾依據(jù)上述的內(nèi)容,編成《董膠西集》二卷)。他們是董仲舒學(xué)說的集中反映,也是我們在今天研究和評述董仲舒儒學(xué)思想的根本依據(jù)?!疤烊巳摺迸c“限民名田議”的內(nèi)容比較可靠,而對《春秋繁露》一書的重要性與真實性,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些爭論。直到今天,學(xué)術(shù)界仍有人表示自己的懷疑觀點,認為《漢書》中有關(guān)董仲舒的記載應(yīng)該打上折扣,而《春秋繁露》則是一部“存在疑問的著作”,唯有《史記》才是研究董仲舒思想的可信史料(參見張志康《董仲舒建立新儒學(xué)質(zhì)疑》,刊《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3 期)。筆者認為,要充分論證董仲舒儒學(xué)理論的內(nèi)容與意義,首先要對《春秋繁露》一書作比較深入的考證,從各方面證實他確實是董仲舒思想的集粹,然后方可進一步討論其他問題。
我們認為,《春秋繁露》的體例和內(nèi)容雖然存在著經(jīng)過后人整理的某些痕跡,但是總的說來,它的確是董仲舒本人的作品,是研究其學(xué)說的第一手材料。
第一,從其著錄的情況來看,它的基本內(nèi)容在漢代即已存世并流傳,而正式冠以今天的書名,則最遲于初唐時就為公私目錄書以及正史有關(guān)志典所著錄了。考《漢書·藝文志》,其《六藝略·春秋類》著錄“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又《諸子略·儒家類》著錄“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這充分表明,在東漢中葉,《春秋繁露》一書的名稱雖尚未正式出現(xiàn),但是董仲舒本人有著述傳世,而且規(guī)模不小,卻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漢書》本傳尚云:“仲舒所著,皆明經(jīng)術(shù)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繁)露》《清明》《竹林》之屬,復(fù)數(shù)十篇,十余萬言,皆傳于后世?!边@條記載,明白地告訴我們,《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百二十三篇,原先與傳《春秋》者無涉,傳《春秋》者自有《聞舉》《玉杯》《竹林》《清明》等篇。而且據(jù)此可知董仲舒的著述在當(dāng)時的數(shù)量比流傳于今的要多得多,其著述在歷史上是有嚴重散佚的。另外,更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在《漢書》本傳中《竹林》《玉杯》等與《蕃(繁)露》為并列關(guān)系,而在今傳本《春秋繁露》之中,它們之間卻成了從屬關(guān)系,《玉杯》《竹林》《清明》均成為其書中的篇名。
但是到了《隋書·經(jīng)籍志一》里,唐朝初年之學(xué)者就明確著錄了:“《春秋繁露》十七卷,漢膠西相董仲舒撰”,其卷數(shù)且與今所見《春秋繁露》的卷數(shù)相吻合。自此以降,歷代正史《經(jīng)籍志》或《藝文志》以及有關(guān)公私目錄書均有著錄,不曾更改。有人所宣稱的《隋書·經(jīng)籍志》“未見此書名”的說法,顯然是治學(xué)空疏,未曾翻檢覆核《隋書》所致(參見張志康:《董仲舒建立新儒學(xué)質(zhì)疑》,刊《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3期),是史實征引上的一則笑話,不足為據(jù)。
第二,我們對《春秋繁露》考證研究的結(jié)果,可以充分證明其書的真實可信,對它的種種懷疑不能成立。
由于《漢書·藝文志》的著錄中沒有《春秋繁露》數(shù)目,而《蕃露》《玉杯》《竹林》《清明》在本傳中皆系“說《春秋》事得失”之書名,而今本則不然,因而使得一些人對其書的真?zhèn)螁栴}產(chǎn)生了很大的疑慮:“故《崇文書目》頗疑之,而程大昌攻之尤力。”(《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二十九)宋代《崇文書目》懷疑其書為后人所“取而附著”:
案其書盡八十二篇,義引宏博,非出近世,然其間篇第已舛,無以是正;又即用《玉杯》《竹林》題篇,疑后人取而附著云。
宋代著名目錄學(xué)家晁公武,在其著作《郡齋讀書志》中,對《春秋繁露》一書的形成由來,則無可奈何地表示“皆未詳”。
北宋大文豪歐陽修指出,傳本《春秋繁露》一書問題很多:“今其書才四十篇,又總名《春秋繁露》者,失其真也?!薄澳酥畷魃⒍蝗?。”(《六一先生〈春秋繁露〉書后》)
程大昌《秘書省書〈繁露〉書后》更是進一步否定了其書傳本的真實性。理由是,1) “辭意淺薄”?!俺加^其書,辭意淺薄,間掇董仲舒策語,雜置其中,輒不相倫比,臣固疑非董氏本書?!?) 與《漢書》本傳所著錄之書名不相符合:“《玉杯》《蕃露》《清明》《竹林》各為之名,似非一書,今董□進本,通以《繁露》冠書,而《玉杯》《清明》《竹林》特各居其篇卷之一,愈益可疑?!?) 書中的內(nèi)容頗有出入:“他日讀《太平寰宇記》及杜佑《通典》,頗見所引《繁露》語言,顧今本皆無之。”程大昌本人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臣然后敢言今書之非真本也。”
另外有些人對于判斷《春秋繁露》傳本的真?zhèn)螁栴}表示了無能為力。例如,北宋慶歷年間的樓郁聲稱:“本傳稱《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屬,今其書十卷,又總名《繁露》,其是非請俟賢者辨之?!?《春秋繁露·序》)
但是也有不少人對程大昌等人的觀點表示不敢茍同。如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作者認為:“今觀其文,雖未必全出仲舒,然中多根極要理之言,非后人所能依托也?!比欢渌信e的理由,尚不免是大膽臆測,顯得比較單薄和主觀,缺乏必要的說服力。
不過,南宋的樓鑰卻有力地考實了《春秋繁露》的可信性,它的肯定性結(jié)論建立在認真分析、仔細比較、翔實征引、客觀論證的基礎(chǔ)上,發(fā)隱燭微,提玄鉤要,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他于《〈春秋繁露〉跋》中寫道:他開始也信從程大昌的意見,認為《春秋繁露》一書純系后人摘抄依托而成,“遂以為非董氏本書,且以其名,謂必類小說家”。后來因為機緣湊合,見到胡仲方所刻的羅氏蘭堂本,又訪得一潘氏善本,遂改變了原先所持的看法。樓鑰進而征引許多具體史料來論證《春秋繁露》“其為仲舒所著無疑”:
余又據(jù)《說文解字》“王”字下引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痹S叔重在后漢和帝時,今所引在《王道通三》第四十四篇中。其本傳中對越三仁之問;朝廷有大議,使使者及廷尉張湯就其家問之;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叭摺敝?,言天之仁愛人君,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故王者任德教而不任刑之類,今皆在其書中。則為仲舒所著無疑,且其文詞亦非后世所能到也。
樓鑰這種以參照“天人三策”等內(nèi)容的途徑,來論定《春秋繁露》傳本系董仲舒著作真實可靠,應(yīng)該說是比較客觀科學(xué)的,值得我們信賴的。因為“天人三策”等資料沒有疑問,真切反映了董仲舒的思想,假如《春秋繁露》的主要觀點和文字與其相一致,那么其書的真實性程序,也就比較可信從了。更何況《春秋繁露》中涉及的董仲舒的生平活動,又同《漢書》本傳所記載的完全吻合呢!
除了樓鑰所指出的《春秋繁露》與《漢書》本傳的記載相一致外,兩者間相同之處尚有很多。例如,《重政》篇云:
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始也……故元者為萬物之本。
這在《漢書》本傳的“對策”中是: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以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
又如兩者都高度強調(diào)社會政治生活中教化的重要性與迫切性,把教化視為治國為政之要務(wù)。本傳“對策一”有云:
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wù)……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xí)俗美也。
《為人者天》則云:
圣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難得者,君子不貴,教以義也。雖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悌)也。此威勢之不足獨恃,而教化之功不亦大乎!
關(guān)于“更化”“改制”問題,兩者之間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冻f王》篇有云:
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禮,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故必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xí)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
《漢書》本傳中的“對策三”對此則說得更為簡潔明了,揭示了董仲舒有關(guān)政治與道德上的綱常倫理問題“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本質(zhì)主張:
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在鼓吹災(zāi)異譴告說方面,《春秋繁露》與“對策”更無不同。《必仁且智》篇云:
凡災(zāi)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zāi)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
在“對策一”中,董仲舒也把災(zāi)異現(xiàn)象的發(fā)生同國家政治的得失直接聯(lián)系起來,認為這是上天警惡勸善的重要象征與通常途徑。他說:
國家將有失道之?dāng)。炷讼瘸鰹?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
在重要的“義利”觀問題上,兩者亦基本一致,重義而輕利?!秾δz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篇云:
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致無為,而習(xí)俗大化。
按,《漢書》本傳則作:
夫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致無為而習(xí)俗大化”這一句,在本傳中被擯棄掉了。其原因很可能是董仲舒所處的時代接近漢初,當(dāng)時黃老之學(xué)在社會上還擁有一定的勢力,像著名的黃老之術(shù)信奉者汲黯,就與董仲舒是同時代之人。故其在著書的過程中有時不免偶爾透露出受新道家思想影響的痕跡,留下了“致無為”這樣一類文字。而到了東漢班固撰著《漢書》時,儒學(xué)早已受到“獨尊”,新道家的影響已近乎銷聲匿跡,為了突出董仲舒一代“醇儒”的形象,故有意將“致無為”這一類的文字刪去。這恰好反映了《春秋繁露》的確代表董仲舒的思想,班固《漢書》本傳所載來源于董仲舒自己的著述。
又,在《漢書》本傳中,“修其理不急其功”一句,被改動為“明其道不計其功”?!凹薄迸c“計”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語意上卻起了很大的變化。所謂不“急”者,僅僅表明董仲舒主張在對“功利”的追求上,不要太操之過急,不要見利忘義,而并非從根本上拒言“功利”、否定“功利”。而所謂不“計”者,則是意味著將“功利”徹底置之度外,絕口不言。這實在太絕對化了,極端偏頗無以復(fù)之。從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來看,董仲舒對漢武帝所推行的那一套做法基本是持肯定和贊成態(tài)度的。漢武帝過分熱衷于“功利”,董仲舒只會奉勸其不要太急于求成,而要有所節(jié)制,讓“利”服從于“義”而已;不可能從根本上反對漢武帝積極有為、追求功利。否則董仲舒的儒學(xué)思想就顯得太古板、太迂腐,也不會被武帝所接受、所尊崇了。
再參照《春秋繁露》中其他談到“義利”問題的文字,也可知董仲舒的本意應(yīng)該是不“急”,而不是什么不“計”。如《身之養(yǎng)重于義》篇云:“天之生人也,使之生義與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yǎng)也;利者,體之養(yǎng)也。體莫貴于心,故養(yǎng)莫重于義,義之養(yǎng)生人大于利矣?!庇纱丝梢姡偈姹救艘舱J為“利”可以“養(yǎng)體”,“體不得利不能安”,并沒有完全排斥“利”。而只是主張不要顛倒了“義”與“利”的主次從屬關(guān)系,讓“利”服從于“義”而已。基于這一認識,董仲舒提倡不要過分熱衷于對“利”的追求。這正是董仲舒“義利”觀的全面體現(xiàn)。班固對董氏原意雖然稍有歪曲,但無論在句式方面還是用意上,都顯然是對董仲舒原作的沿襲,這恰好從一個側(cè)面證實了《春秋繁露》一書的真實性,也透露出其書在本質(zhì)上是董仲舒思想的真實反映,是漢代儒學(xué)的最重要文獻之一,對它的懷疑是不能成立的。
當(dāng)然,《春秋繁露》與《漢書》本傳所反映的董仲舒思想、言論的一致或基本相似處,還遠遠不止于樓鑰和筆者以上所列舉的那一些?!洞呵锓甭丁分兴摷暗闹T如“制樂”“王者配天”“愛有等差”“舉賢”“君權(quán)神授”“事物循環(huán)”等一類內(nèi)容,無一不能在《漢書》本傳中尋找到相互對應(yīng)的文字。而《五行相生》篇中以“五行”配“仁、義、禮、智、信”,與“對策一”所云“仁誼禮知信,五常之道”的對應(yīng),亦復(fù)如斯。凡此等等,不一而足,限于篇幅與體例,茲不一一羅列分析。但是,就憑以上征引的樓鑰所言與筆者所分析的情況而言,已足以證明《春秋繁露》一書絕非后人所依托,而當(dāng)為董仲舒本人之著述,是董仲舒儒學(xué)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者。它應(yīng)該被視作為和《漢書》本傳一樣,是我們在今天了解和研究董仲舒儒學(xué)思想的最基本材料之一。對它的種種懷疑和否定,乃是缺乏依據(jù)的。
以上筆者論證了《春秋繁露》一書作為史料的可靠性,肯定它是董仲舒儒學(xué)思想的主要載體和集粹。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該書的零亂、冗煩、混雜、自相矛盾等問題和缺陷的視而不見。筆者認為《春秋繁露》就全書的體例與內(nèi)容來說,是很不純醇的,在它身上的確有經(jīng)過后人整理、補充的一些痕跡。
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主要是“公羊?qū)W”在漢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的郁郁不得志,幾成絕學(xué)?!端鍟そ?jīng)籍志》云:
晉時……谷梁范寧注,公羊何休注,左氏服虔、杜預(yù)注,俱立國學(xué)。然公羊、谷梁,但試讀文,而不能通其義,后學(xué)三傳通講,而左氏唯傳服義。至隋,杜氏盛行,服義及公羊、谷梁浸微,今殆無師說。
梁啟超也指出:今文學(xué)之中心在《公羊?qū)W》,而《公羊》家之言,真所謂“其中多非常異義可怪之論”;“自魏晉以還,莫敢道焉”,魏晉之后,已經(jīng)成為絕學(xué),“《公羊》之成為絕學(xué),垂二千年矣”(《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二十二節(jié))。董仲舒是以傳《公羊》而著名的,在這種情況之下,他的著作未能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也便十分自然了?!端膸烊珪返木幾胝咴鴮Α洞呵锓甭丁纷鬟^一番認真的整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作者對此有以下扼要的記載:
是書宋代已有四本,多寡不同。至樓鑰所校,乃為定本。鑰本原闕三篇,明人重刻,又闕第五十五篇及第五十六篇首三百九十六字,第七十五篇中一百七十九字,第四十八篇顛倒一頁,遂不可讀。其余訛脫不可勝舉。蓋海內(nèi)藏書之家,不見完本三四百年于茲矣。今以《永樂大典》所存樓鑰本詳為勘訂。凡補一千一百二十一字,刪一百二十一字,改定一千八百二十九字。神明煥然,頓還舊籍,雖曰習(xí)見之書,實則絕無僅有之本也。
介紹得頭緒清晰,甚為細詳,然而也自負得可以。不過人們在肯定其成績的同時,還是認為該書問題頗多,閱讀困難。清代公羊?qū)W家凌曙《春秋繁露注·自序》云:“今其書流傳既久,魚魯雜糅,篇第剝落,致卒讀。”為此他也用力做了一番整理訂正工作:
遂乃購求善本,重加厘正,又復(fù)采列代之舊聞,集先儒之成說,為之注釋。及隋、唐以后諸書之引《繁露》者,莫不考其異同,校其詳略。
凌曙的本子,算是比較好的,面世后頗為流傳,但是問題仍然很多,其中顛倒、訛脫、衍奪,以及釋義不當(dāng)之處時可發(fā)現(xiàn)。清代其他著名學(xué)者,如惠棟、紀昀、盧文弨等人對《春秋繁露》也作過校注。晚清之時,蘇輿撰有《春秋繁露義證》,其書廣征博引,考證詳審,闡發(fā)義理,實為《春秋繁露》最有價值的本子。今有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此外尚有譚獻的《董子定本》(浙江圖書館藏手抄本),張宗祥的《董子改編》(杭州圖書館藏手抄本),也具有一定的文獻與學(xué)術(shù)價值。
后人整理、排比的結(jié)果之一,便是使得《春秋繁露》不復(fù)再為一部專門闡發(fā)《春秋》公羊?qū)W的典籍,而是成為了一部既傳《春秋》,又是董仲舒他本人自由闡述與發(fā)揮自己學(xué)說的重要著作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其書之體例殊為不純。《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作者在這方面倒是頗具有真知灼見的,他將《春秋繁露》從歷來的經(jīng)解類中剔除出來,而置于《春秋》類附錄之中。他這樣做的主要理由是:“案《春秋繁露》,雖頗本《春秋》以立論,而無關(guān)經(jīng)義者多,實《尚書大傳》《詩外傳》之類。向來列之經(jīng)解中,非其實也,今亦置之于附錄?!?/p>
今詳考《春秋繁露》一書,可知其在體例結(jié)構(gòu)上至少由三大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董仲舒據(jù)“公羊?qū)W”義理對《春秋》所作的解釋與闡發(fā),這就是那些“本《春秋》立論”者。這在全書中,基本上集中于前半部分。其中又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春秋》所載之史實的具體解釋、闡發(fā),這方面主要的篇目有《楚莊王》《玉杯》《竹林》《玉英》《精華》《王道》《滅國》《隨本消息》《會盟要》《奉本》《觀德》《郊義》《郊祭》《順命》等。另一類是對《春秋》主旨的抉微與總結(jié),扼要論述《春秋》之微言大義對現(xiàn)實社會政治生活的指導(dǎo)意義。如果說,前一類篇章近似于對《春秋》一書的微觀研究,那么這一類內(nèi)容則可以視作為對《春秋》一書的宏觀把握。這類篇章主要有《正貫》《十指》《重政》《俞序》《二端》《符瑞》《仁義法》等。
第二部分,記載了董仲舒的一些言行,通過這些言行,董仲舒的基本思想同樣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反映。同時,這些言行大多能在《史記·儒林列傳》和《漢書》本傳中得以證實。筆者認為,這部分內(nèi)容可能是其門生或后人所為,透露出其書經(jīng)由后人編輯整理的曲折消息。其主要篇目有:《郊事對》《對膠西王(按,應(yīng)為江都易王)越大夫不得為仁》、《五行對》(對河西獻王)、《止雨》(告內(nèi)史中尉)、《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此篇似是其在講學(xué)時回答弟子的質(zhì)疑之辭)等。
第三部分,是董仲舒在堅持儒家基本原則的前提下,以“公羊?qū)W”義理為取舍標準,汲取陰陽家、墨家、道家(包括秦漢之際的黃老新道家)、法家、名家等學(xué)派中某些因素,結(jié)合當(dāng)時社會政治生活的需要而創(chuàng)立的新說。這部分在《春秋繁露》中所占的比重最大,為全書的主體構(gòu)成部分。其主要的篇目有:《循天之道》《實性》《深察名號》《五行相生》《五行相勝》《天辨在人》《祭義》《陰陽終始》《陰陽義》《王道通三》《陽尊陰卑》《為人者天》《天容》《五行五事》《五行變救》《基義》《威德所生》等,此處不再全部列舉。在這些篇章中,董仲舒暫時擺脫了由于局囿于解釋《春秋》而造成的掣肘,盡情地發(fā)揮自己的思想,構(gòu)造自己龐大復(fù)雜的理論體系。
由此可見,《春秋繁露》一書在體例與結(jié)構(gòu)上是相當(dāng)雜糅的,三大部分互不統(tǒng)屬,沒有嚴謹?shù)膬?nèi)在邏輯聯(lián)系。為什么會造成這種情況呢?筆者認為這或許是《春秋繁露》的編纂整理者,將《漢書》本傳所提到的董仲舒那兩大類著述中的各一部分合并在一起了。一類著述是“皆明經(jīng)術(shù)之意,及上疏條教,凡百二十三篇”,這大概是今本《春秋繁露》中我們所說的第二、第三部分。另一類便是本傳所稱說的“說《春秋》事得失,《聞舉》《玉杯》《蕃(繁)露》《清明》《竹林》之屬,復(fù)數(shù)十篇,十余萬言”。這大概是今本《春秋繁露》中的第一部分,即專論《春秋》的那一部分。從而我們也可以斷言,前人那些解釋《春秋繁露》書名的說法,純屬臆說,不可信從。例如《周禮》賈公彥云:“前漢董仲舒作《春秋繁露》。繁,多。露,潤。為《春秋》作義,潤益處多?!庇帧吨信d館閣書目》曰:“謂繁露,冕之所垂,有連貫之象。《春秋》比事屬辭,仲舒立名,或取諸此?!钡?。很顯然,當(dāng)屬于是郢書燕說,向隅虛構(gòu)。因為《春秋繁露》一書,并非純粹本宗《春秋》以立論。
由于其書體例的蕪雜、結(jié)構(gòu)的混亂,其內(nèi)容的正確性也因而受到了損害。在這里筆者僅舉一個例子?!段逍邢嗌菲裕骸澳戏秸?,火也,本朝?!?;又《五行順逆》篇云:“火者,夏,成長,本朝也。”此處所言“本朝”當(dāng)然是指“劉漢”。其實,在漢武帝前期,所信奉的仍是“漢為土德”說,與文、景時期相同。言漢為“火德”的,主要還是在西漢晚期,顧頡剛先生《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一文(載《古史辨》第五冊,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新版本)對此論述甚詳,筆者在《兩漢五德終始說諸種及其實質(zhì)》一文中亦有討論(刊《歷史教學(xué)》1989年第4 期),茲不贅述。所以,董仲舒在當(dāng)時是不可能明確宣稱“火也,本朝”的。顯而易見,“火也,本朝”之類的言辭,當(dāng)系后人的羼入。書中類似這樣的問題,當(dāng)然還有許多,這里就不再具體羅列和辨析了。
以上筆者對《春秋繁露》一書的真?zhèn)巍Ⅲw例、結(jié)構(gòu)、分類等問題,作了一些必要的考索和探討。盡管其書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一些問題,但是總的來說,它反映著董仲舒儒學(xué)理論的基本面貌,則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今天我們要開展以董仲舒為主要代表的漢代儒學(xué)思潮的研究,它實在是一部價值珍貴、不可或缺的基本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