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仲, 武天欣
(1.南京大學哲學系,江蘇南京210023;2.蘇州大學 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學院,江蘇蘇州215006)
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爭論一直困擾著科學哲學的發(fā)展,自哈金《表征與干預》一書發(fā)表后,人們終于看到了其中的問題癥結:(1)基于主客二分的表象主義的西方哲學傳統(tǒng);(2)關注于理論與對象之間無時間性的反映關系;(3)理論優(yōu)位。也就是說,哲學上的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爭,實際上都是基于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中主客二分的知識表征實在的反映論,這是“一個人類學空想從洞穴人到赫茲有關實在與表象的觀點。這是一則寓言”[1]VIII。正是這種表征主義的科學觀,永遠關注單一的“科學知識是否真實地反映或表征了我們的世界”問題,使我們始終處在“我們是否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的世界”的“認識憂慮恐懼”之中。哈金把實在論與反實在論都稱為“知識的旁觀者理論”(spectator theory)。在這種傳統(tǒng)的科學圖景中,人們以去歷史化的方式理解科學,傳統(tǒng)哲學的實在論駐留于知識和世界本身之間的無時間演化的反映關系之中。如果消除了這靜態(tài)的反映與被反映關系,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對立便沒有了意義。當代科學哲學中“理性的危機”的出現(xiàn),其根源之一就是“木乃伊科學”與現(xiàn)實的科學的沖突。相應的,從對科學的常人方法論研究視角,林奇基于“規(guī)則與實踐”的內在統(tǒng)一引申出“認識論的‘基礎危機’(實在論與建構論的爭論)源起于沒有答案的問題”[2]。因此,實在論與建構論之爭在表征層面上是無意義之爭。正如哈金指出的:“他們缺乏歷史感、他們仇恨生成(becoming)……他們把科學家變成了木乃伊?!保?]1因此,傳統(tǒng)科學哲學“都是非時間性的:在時間之外,在歷史之外”[1]5。如果思想與實在之間的反映論思想不再盛行,那么“整個實在論與反實在論的對立都是毫無意義的了”[1]20,因為在表征實在的層面上始終無法產生結論性的觀點,“理論層面上論證科學實在論,檢驗、說明、預測成功、理論會聚等,都是限定在表象世界,科學的反實在論因此永遠都揮之不去,這一點也不奇怪了”[1]217。
如何擺脫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爭的困境?用哈金的話來說,就是“從真理和表象轉向實驗和操作”[1]VIII,即從表征走向干預,從理論優(yōu)位走向實踐優(yōu)位。干預就是在主客體糾纏態(tài)——實驗中,“生成出以前在宇宙的純粹狀態(tài)下不存在的現(xiàn)象”[1]IX,而這一生成過程充滿著機遇性與突現(xiàn)性。因此,“科學在時間之中,本質上是歷史的”[1]5。尋求實在的歷史之根,就構成哈金科學哲學發(fā)展的主線,在其思想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
哈金的成名作《表征與干預》拉開了研究科學實踐的序幕。本書認為,歷史不是科學理論的歷史,而是實踐的歷史?!皻v史不是關于我們所想的,而是關于我們所做的。”[1]14真正的實在,應該完全走出表象的哲學,在真正的科學實踐的歷史中去尋找。與此相應,科學理論,甚至客觀性和合理性本身都是在歷史中涌現(xiàn)和生成的。探索實在的起源,就要從認識論轉向本體論,在存在層面上探索實在的起源,即“創(chuàng)造現(xiàn)象”,為科學客觀性尋回歷史之根。這就是哈金早期實驗實在論的主要工作。
哈金認為“實驗室有自己的生命”。這句話的意思是指實驗與理論的關系相當復雜,并不像傳統(tǒng)科學哲學所想象的那么簡單,即理論先于實驗或者實驗先于理論等具有一定確定性的時空關系。首先,實驗有自己的自主性。很多科學哲學家認為理論必定先于實驗,即必須有一個有待驗證的理論,你的實驗才具有意義。但理論與實驗的關系是復雜的,有時理論和實驗結合,有時理論先于實驗,有時實驗先于理論,關鍵在于其所處的環(huán)境;而且不容忽視的是,不僅理論會推動實驗,有時實驗也會推動理論的發(fā)展。兩者之間沒有固定的先后次序問題。因此,我們不能提出一種孰優(yōu)孰劣、孰先孰后的先驗的形而上學預設。其次,實驗與理論以多種方式交織在一起,它不僅包含實驗對象、實驗主體、實驗工具、實驗活動、實驗現(xiàn)象,如各種探測儀器、數(shù)據(jù)制造器等,還包括理論多個層面,包括假說、類比、數(shù)據(jù)表達式、物理模型、解釋及分析等,是一個由各種因素相互作用的復雜性整體。因此,哈金說,“實驗有自己的生命,它以多種方式和推測、計算、建模以及各種各樣的技術和發(fā)明相互作用”[1]IX。這表明哈金已經擺脫了主客二分的框架,在客體—儀器—理論的糾纏態(tài)中界定實驗的生命力,這種糾纏態(tài)構成了從表象走向干預的出發(fā)點。通過這種糾纏態(tài),實驗“創(chuàng)造了現(xiàn)象”,現(xiàn)象是實驗生命力的最重要的體現(xiàn)??茖W家是通過實驗而創(chuàng)造現(xiàn)象,隨后這些現(xiàn)象就成為理論的核心部分。
哈金對“現(xiàn)象”一詞的解釋與傳統(tǒng)哲學的解釋不同。在哲學譜系中,“現(xiàn)象”一詞源于古希臘,它是指看得見的事物、事件或過程,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有規(guī)則地出現(xiàn)。這一術語派生于動詞“顯現(xiàn)”。從古希臘的柏拉圖哲學開始,現(xiàn)象就是指不斷變化著的感覺對象,或感覺的直接經驗內容,與自然的本質——永恒的本體相對立?,F(xiàn)象是實在或本質的摹本,科學就是透過在自然界所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象去揭示出理念世界中的本質??档掳堰@一術語帶入近代哲學,實現(xiàn)了近代哲學史上的哥白尼革命,使本體成為不可知的,所有的自然科學都是關于現(xiàn)象的科學,科學就是人對自然的立法。其結果就是把科學推向抽象的理念,或觀念的世界,喪失了其生活世界的源泉與意義。哈金的“現(xiàn)象”一詞指的就是生活世界中的現(xiàn)象,“我對‘現(xiàn)象’一詞的用法和物理學家一樣。這一用法必須盡可能地遠離哲學家的現(xiàn)象主義、現(xiàn)象學以及私人的、轉瞬即逝的感覺資料……現(xiàn)象就是顯現(xiàn)(appearance)”[1]177。換句話說,哈金認為,現(xiàn)象就是真實的自然的顯現(xiàn),就是自然的規(guī)則,它不存在于抽象的柏拉圖理念世界之中,也不存在于人的主觀意識之中,它就存在于真實的、我們居身其中的實驗室生活之中。正如哈金所說,“我的主題是唯物主義的”[3]30。
現(xiàn)象是通過實驗而顯現(xiàn)的,“做實驗就是創(chuàng)造、產生、純化和穩(wěn)定現(xiàn)象”,而“真正有意義的現(xiàn)象,他們便稱它為效應”[1]184。也就是說,在哈金看來,現(xiàn)象與效應是一類東西。眾多物理學效應,如法拉第效應、康普頓效應、霍爾效應、光電效應,等等,在哈金看來,都是實驗創(chuàng)造的。如通過對霍爾效應發(fā)現(xiàn)過程的分析,哈金指出:“在霍爾天才地發(fā)現(xiàn)如何在實驗室中隔離、純化和創(chuàng)造霍爾效應之前,霍爾效應并不存在?!保?]181這種說法與傳統(tǒng)哲學的解釋大相徑庭。因為傳統(tǒng)哲學認為,既然我們的理論是以宇宙的真相為目的的,那么現(xiàn)象就總是在那里,如霍爾效應,作為上帝在理念世界中創(chuàng)造的一部分,一直靜靜地躺在那里,在等待著我們去發(fā)現(xiàn),而不是創(chuàng)造。然而,自然界不會有產生霍爾效應的這樣的純化安排,因為,霍爾效應在特定的儀器之外并不存在。其現(xiàn)代形式是技術,是可靠的,常規(guī)創(chuàng)造的?;魻栃辽倨浼兇獾臓顟B(tài),只有用這些儀器才能得到體現(xiàn)?!叭藗冊趧?chuàng)造相關儀器之前,約瑟夫效應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1]183哈金關注的是實驗室創(chuàng)造出來的現(xiàn)象與效應,它們是科學研究的對象,因此,哈金把自己的實在論稱為“實驗實在論”(experimental realism)。由于研究對象是機遇性生成的,它們在“被創(chuàng)造”之前并不存在,因此,哈金的實在論具有歷史生成性的含義。
哈金的實驗實在論受到了不少批評。這些批評導致了哈金在1992年的一篇引用率較高的文章中,把實驗科學的概念擴展到實驗室科學,其目的是展現(xiàn)出“實驗創(chuàng)造現(xiàn)象”細節(jié)性內容,從“實驗室的自我辯護”去為科學的穩(wěn)定性進行辯護。實驗室科學,其研究的對象是在那些人為控制條件之下、以隔離自然的狀態(tài)而發(fā)生的現(xiàn)象。也就是說,這些現(xiàn)象都是在實驗室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實驗室科學在隔離狀態(tài)下使用儀器去干預所研究對象的自然進程,其結果是對這類現(xiàn)象的知識、理解、控制和概括的增強。這樣,在自然狀態(tài)下進行觀察的植物學就是實驗科學,但不屬于實驗室科學;而植物的生理學卻屬于實驗室科學。
“實驗室是一個在控制和隔離的條件下用能量和物質進行干預的空間?!保?]38哈金列舉出實驗室中的15種要素,把它們劃分為三組:觀念(問題、背景知識、系統(tǒng)的理論、局部性假設、儀器的模型化)、物(對象、修正的資源、探測器、工具、數(shù)據(jù)制造器)和標記(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評估、數(shù)據(jù)歸納、數(shù)據(jù)分析、解釋)。在談及各種問題和理論時,不存在任何單獨的問題“觀念”和理論“觀念”,它們存在于一個實驗的智力要素之中。用這三組要素的異質性結合,哈金擴展了“杜恒命題”。杜恒認為,如果一個實驗或觀察與理論始終彼此不容,我們可以用兩種方法修正理論:要么修正系統(tǒng)性的理論,要么修正輔助假說,以理解一門實驗室科學成熟和穩(wěn)定的可靠性。后來皮克林注意到儀器、模型化和時事性假說這些要素的作用。阿克曼則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要素組中的其他要素,他關注于數(shù)據(jù)、解釋以及系統(tǒng)的理論之間的辯證關系。但與皮克林不同,阿克曼對儀器持有一種消極的態(tài)度,認為諸多的儀器更像是黑箱,更像是產生既定數(shù)據(jù)的既成的設計。按照阿克曼的觀點,科學家的主要任務就是根據(jù)理論來解釋數(shù)據(jù),根據(jù)解釋來修正理論。這樣,除了阿克曼所涉及的數(shù)據(jù)問題外,他更像傳統(tǒng)的反實在論者。總之,杜恒、皮克林以及阿克曼都是用15個要素的某些子集中的各要素之間的相互作用去說明科學的穩(wěn)定性。哈金的做法是把杜恒的論題擴展到整個15個要素,用三組15個要素的整體去說明科學的穩(wěn)定性。因為這些要素在種類上不同,在不同的組合方式中它們都是彈性資源,也就是說,它們在實驗中機遇性地相遇、結合與調節(jié),使科學涌現(xiàn)出穩(wěn)定性。被確認的實在與理論之間不存在預先組織好的對應關系。我們的理論至多對于那些從儀器中創(chuàng)造而涌現(xiàn)出的現(xiàn)象來說是真的,而這些現(xiàn)象的產生就是為了更好地契合理論。儀器運作中所發(fā)生的修正過程,無論是物質性的,還是智力性的,都在致力于我們的智力世界和物質世界的契合。這就是科學的穩(wěn)定性。我們可以機遇地改變問題,最為通常的做法是在實驗的某些階段對它們進行情境性修正。數(shù)據(jù)可以按照我們的意圖舍棄或篩選。當我們能夠根據(jù)某種系統(tǒng)理論來解釋這些數(shù)據(jù)時,我們就可以認為這些數(shù)據(jù)是可靠的。對時事性假說或儀器的模型化過程的任何一個改變,都可能在數(shù)據(jù)分析中引入新的方法。我們創(chuàng)造了儀器,用來產生數(shù)據(jù)以證實理論。我們用儀器產生的數(shù)據(jù)是否適合理論來評價儀器的能力,等等。理論和觀察之間有一個機遇性博弈。也就是說,科學的穩(wěn)定性正是許多要素,即數(shù)據(jù)、理論、實驗、現(xiàn)象、儀器、數(shù)據(jù)處理等之間機遇性博弈的結果?!爱斃碚摵蛯嶒瀮x器以彼此匹配和相互自我辯護的方式攜手發(fā)展時,穩(wěn)定的實驗室科學就產生了。這種共生現(xiàn)象是與人、科學組織以及自然相關的一個權宜性事實。”[3]46理論的成熟總是聯(lián)系著一組現(xiàn)象,最終我們的理論,我們制造、研究、測量現(xiàn)象的方式,在相互培育中相互界定。哈金對于這種穩(wěn)定性的解釋是:當實驗科學在整體上是可行的時候,它傾向于產生一種維持自身穩(wěn)定的自我辯護結構。作為成熟的實驗科學,它已經發(fā)展出了一個其理論形態(tài)、儀器形態(tài)和分析形態(tài)之間可以彼此有效地調節(jié)的整體。
哈金的“實驗室的自我辯護”基本上是對他早期的“實驗實在論”的一個補充,從單一的實驗儀器的辯護擴展到實驗室中三組15個要素之間機遇性博弈的相遇、調節(jié)、適應與合作的辯護,從而對其實驗實在論給出了一個更為全面的發(fā)展與闡釋,為后繼的科學實驗哲學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理論先聲。
2002年,哈金發(fā)表《歷史本體論》一書,開始跳出實驗室的空間,從更廣闊的文化視野去尋求科學理性的歷史之根。他2009年出版了《科學理性》一書,對其歷史本體論的內涵進行了詳細的展現(xiàn)。哈金后期的工作深受??掠绊?。在《何為啟蒙》一文中,??抡J為,人們通常認為“啟蒙”是一個將我們從“不成熟”狀態(tài)解放出來的過程。如康德就認為人們應對自身的不成熟狀態(tài)負責,人只有依靠自己來改變自己,擺脫這種不成熟狀態(tài)。福柯并沒有把這種進步的價值賦予“啟蒙”,而是思考啟蒙運動如何規(guī)訓我們自己這樣的歷史事實問題:“這個現(xiàn)代性并不在人本身的存在中解放他人,它強迫人完成制作自身的任務?!保?]536那么,啟蒙運動如何塑造了人類的新歷史呢???略凇逗螢閱⒚伞芬晃闹袃纱翁岬健拔覀冏陨淼臍v史本體論”,意指我們是依據(jù)知識、權力和倫理三條軸線,在歷史中構造了我們自己[4]540。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掠懻摿舜罅孔鳛楝F(xiàn)代性象征的“全景敞視式建筑”(如醫(yī)院、學校等各種權力軸)對人的“紀律規(guī)訓”(納入某種知識范式),從而構造出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倫理軸)。
哈金并不像??履菢雨P注于人的現(xiàn)代化規(guī)訓,而是在知識—權力—倫理三軸中探索“所有類型的對象,什么使它們可能生成,簡單說,就是本體論如何成為可能?”[5]1傳統(tǒng)上,本體論一般是研究宇宙中存在的基元,但哈金反對表征主義,沒有陷入思辨的形而上學中,而是在“我們命名的實踐與我們所命名之物之間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唯名論(dynamic nominalism)”[5]2中思考本體論問題。也就是說,哈金不會在抽象的思辨原則中去尋求客觀性之根,而是把客觀性置于具體的時空之中,利用帶有鮮明歷史特征的思維風格去尋求。這樣,客觀性的譜系學就是通過我們的歷史——帶有鮮明文明烙印的歷史,為科學尋求其客觀性之源,即在一種相當特殊的、地方性的、歷史性的思維風格中去處理知識、事實、真理與合理性的問題。
在《歷史本體論》一書中,哈金說:“所有的對象都是在人類的歷史中生成的”[5]14,“是通過人類的獨創(chuàng)性而生成的”[5]43。從《表征與干預》中的“實驗創(chuàng)造現(xiàn)象”到《歷史本體論》中“所有的對象都是在人類的歷史中生成的”,這標志著哈金思想的一個重要的發(fā)展,即從“實驗室科學”轉向“歷史”去尋求科學理性的根源。但他不是從康德式的先驗范疇,而是從西方文明史中去尋求。哈金開始借助科學史家克龍比的名著《歐洲傳統(tǒng)中的科學思維風格》[6]一書所概括的歐洲文明傳統(tǒng)中的六種特有的思維風格,分別是數(shù)學推理、分類探索、假說模式、實驗探索、統(tǒng)計推理與歷史—發(fā)生思維??她埍葘茖W進行劃分的依據(jù)在于它們所研究的對象和推理方法。哈金認為,克龍比的第二種風格(實驗測量的風格)與第三種風格(假說模型的風格)相結合,又形成了一種新的思維風格,即實驗室風格;這樣,今天現(xiàn)存的就是七種思維風格,它們在現(xiàn)實中是互相交織在一起的,構成了科學的客觀性源泉。不過,哈金更喜歡用“推理風格”而不是“思維風格”這一術語。哈金又把“推理風格”稱為模板(template),而“模板提供了一系列方式,使我們那種我們稱之為科學的世界成為可能”[7]13。
推理風格首先是在歷史中凝聚而生成的。如概率推理風格的出現(xiàn)與人口普查密切相關。從1821年始,隨著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出現(xiàn),概率推理風格開始大量引入自己的新語句,并成了自己的研究對象,最后發(fā)展成為一個較成熟自治的體系。當一種風格發(fā)展成熟時,就不再受到任何社會文化的影響,甚至會成為一種中性的工具。概率推理風格這種工具,不僅是在科學史中形成的,而且還被人口普查等社會實踐所塑造。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干預,人類本性的一種非常一般的凝聚而生成的,也就是好奇的探索與我們所發(fā)現(xiàn)的世界的交互作用”[7]9。
其次,推理風格一旦生成后,就會行使自身的權力——確立科學知識的新標準,引入新對象。一個領域要想成為科學的,首先應該具有科學共同體公認的可檢驗的標準。推理風格首先是為科學語句確立了一個可被判定為真或假的標準,只有在這個標準下,語句才有意義,才可能被判定為真或假。概率統(tǒng)計起源于1660年左右,一種“內部證據(jù)”觀念的出現(xiàn)使得概率統(tǒng)計的真理觀念成為可能。不過,就統(tǒng)計而言,大量的統(tǒng)計語句都是在大概1821年之后被引入的。在此之前,大多數(shù)的統(tǒng)計語句都是不存在的,這首先是因為當時并沒有相應的新標準,所以也就無從判定它們的真假。例如,說“1817年符騰堡(Württemberg)的國民生產總值相當于1820年的7630萬克朗”是沒有意義的,在當時并沒有相應的標準來對國家總產值進行統(tǒng)計,所以根本無法判定其真值。也就是說,只有具備相應的推理風格,確立了相應的標準,一類語句才能被引入并成為科學的。
然而,推理風格并非僅僅是一種方法,而是會引入新的對象,即科學研究的對象本身也是通過作為模板的推理風格而生成并最終穩(wěn)定下來的。對于概率統(tǒng)計風格而言,最常用的研究對象恐怕要屬“人口”這一術語了。隨著18世紀數(shù)據(jù)的出版以及人口普查引進了大量的統(tǒng)計語句,人們開始總結出一些類似定律的語句,例如“犯罪的數(shù)量是恒定的;而不同種類犯罪的相對比例也是相同的”[8]。人們迫切需要理解這種統(tǒng)計的穩(wěn)定性。人類的特征與行為中是否也有類似于物理學中的定律和常量?早在19世紀初,高斯和拉普拉斯就提出了誤差定律,即對對象的測量中測量結果的分布呈一種鐘形曲線。此后誤差定律主要被用于天文學測量中對于測量結果的誤差分布進行描述。但在1844年,凱特勒(Quetelet)宣布,大量人類特征的分布也具有類似于天文測量時測量結果的正態(tài)分布曲線。即大量人類個體的特征量是服從正態(tài)分布的。由此,他把在天文學中對實在的星體進行測量的誤差定律引入到了對生物和社會現(xiàn)象的描述,認為它們也服從正態(tài)分布,我們可以通過平均值和標準差來描述它們。
在哈金看來,凱特勒實際上是引入了一類新對象,即由平均值和標準分布所描述的人口總體。這類總體的“發(fā)現(xiàn)”,有賴于誤差定律的擴展性的應用。所有以往的研究總體,如蘇格蘭人或者農民、工人,等等,開始被能用鐘形曲線所描述的總體所取代,服從誤差定律的總體成為統(tǒng)計風格的研究對象。于是,服從這種分布不再只是巧合,這類總體成了世界的本來模樣。然而,在凱特勒之前,這類總體從未被揭示。我們甚至可以設想,如果沒有誤差定律的影響,我們或許會有另一種對象。我們用另一種方法去揭示屬于它的規(guī)律,但這絲毫不影響關于它的科學的客觀性。
再次,推理風格具有獨特的地理—文化的空間性。推理風格為我們理解科學理性提供了一個空間,但人類的歷史經歷了不同的途徑,不同的文明應該有不同的科學研究途徑;不同的推理風格,它們在我們稱之為科學的事業(yè)中踐行著。人類不同的科學史是相對獨立的,它們基于我們所反思的對象的認知能力之上。存在著不同特色的科學思維的推理風格,每一種都以自己的獨特方式發(fā)展著,在自己的框架中,每一種都對科學想象與行動作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每一種推理模式都依據(jù)自己的軌跡與時間刻度發(fā)展,規(guī)定著某一地理—文化空間中的內在的認知能力,其當下實踐的模板——認知風格,是一種我們在將來會走向何處的出發(fā)點。這是人類學研究的對象。在知識的考古學的意義上說,“科學思維方式進化中的一種凝聚而生成在事實上是不可逆的”[7]16;當其生成后,一種科學的思維風格就引入一組其自身的獨特研究對象,如古希臘文化中柏拉圖式的抽象的數(shù)學對象、不可觀察的理論實體(實在論與反實在論之爭的焦點)。一種新的標準,以確定有關這些對象的真與假。一種推理風格,以及其特有的理性方法,規(guī)定著其地理—文化空間中的科學,在這一空間之外,并不一定有效。也就是說,它只自身界定其自身領域中的所言真理。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每一種風格都是自我辯護的和自主的,每一種思維風格對自己的領域來說都是特殊的,僅引入了這一領域的特殊研究對象,這些對象在其推理風格之外并不存在,如原子、基因、不可觀察的實體等,就是由數(shù)學推理、假設—演繹風格與實驗室風格所引入;西方文化還會對這些對象提出一些形而上學的預設,從而引起這些領域中無休止的本體論論戰(zhàn)。如實在論與非實在論,數(shù)學中的柏拉圖主義與反實在論之爭。這些對象及其本體論之爭,貫穿于整個歐洲哲學史,但“只是歐洲語言與文化的一部分,中國思想家肯定會忽視它”[7]23①在這里,哈金實際上涉及科學的文化多元性問題,但他并沒有進一步討論。事實上,作為一種文明的西方科學,它具有其獨特的地理—文化界限;但當今的現(xiàn)實是西方科學幾乎成為“全球性科學”的代名詞。傳統(tǒng)上,人們習慣于從認識論的角度去探討這一現(xiàn)象,即西方科學是科學,其他地方性知識是非科學或偽科學。然而,自庫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發(fā)表后,人們意識到這種探討是不充分的,因為不同文明的認知風格在認識論上是不可通約的。20世紀70年代起,自美國科學史家巴薩拉(George Basalla)1967年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西方科學的傳播》(此文已經有中譯文,詳見《蘇州大學學報》2013年第一期《西方科學的傳播》,田靜譯,蔡仲校),人們開始從西方殖民主義的擴展史的角度來探索“西方科學何以能全球化”的問題。如派因森的“精確科學與文化帝國主義”的研究。目前,“科學與殖民主義”主題的研究已經成為STS一個世界性的熱點學術問題,諸多著名國際雜志相繼發(fā)表一系列??H鏞siris雜志1998年的“超越李約瑟”???Osiris雜志2000年的“自然與帝國:科學與殖民事業(yè)”???ISIS雜志2005年的“殖民地科學”專刊,2007年的“科學與現(xiàn)代中國”???,2010年的“科學的全球史”???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雜志2002年的“后殖民技科學”???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雜志1999年的“科學、技科學與帝國主義的社會史”???Postcolonial Studies雜志2009年的“科學、殖民主義與后殖民”???Science as Culture雜志2005年的“后殖民技科學”???East Asian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臺灣)也發(fā)表過大量相關文章。。
哈金借用萊布尼茲來概括其“歷史本體論”:“我們不得不承認理性并不是從上帝那里得來的一種神秘的與永遠無法說明的禮物,因此,貫穿于歷史之中……正是在歷史之中,也只有在歷史之中,我們才能獲得相對自主的理性原則”;理性發(fā)生在“完全特殊的、嚴格歷史的,但完全是一種新穎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正是在這種完全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中,新的科學思維風格得以生成并繁榮”[7]25。
從“實驗創(chuàng)造現(xiàn)象”到“實驗室的自我辯護”,再到“推理風格的歷史性凝聚生成”,反映出哈金一直致力于尋求客觀性的歷史之根,以擺脫實在論與反實在論長期糾結的無果之爭的工作。
返回“唯物論”是哈金思想的起點。“我的科學觀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和干預主義者的(interventionist)?!保?]36從古希臘開始,西方哲學在探索本體論問題時,馬上就把這一問題轉化為“物質是由什么基元所構成?”而這些基元往往是不可觀察的,結果就使本體論的討論長期陷入思辨的形而上學之中。這與科學事實相悖,因為科學對象產生于科學家在實驗室中的科學實踐,用皮克林的話來說,實驗室是一個生活的物質世界,但產生出的科學卻被哲學家推到抽象的理念世界。因此,拉圖爾說“在每一個唯物主義者內心都沉睡著一個唯心論者”[9]。“唯心的唯物論”實際上是指柏拉圖意義上的實在論,它是近現(xiàn)代科學哲學的主線。在近代科學發(fā)端之初,伽利略把自然科學嚴格限制在數(shù)學事實之中,認為自然界中真實的和可理解的是那些可測量并且是定量的東西。而像質的差別,像顏色之間、聲音之間的差別,等等,在自然界的結構中不存在,只是由我們感官所造就的衍生物,是自然物在我們感官上造成的假象,從而人的感覺、感情乃至精神生活都被排除在這個所謂的真實的、基本的王國之外。這就從本體論的角度實現(xiàn)了科學與非科學的最初分界。這樣,由洛克提出的“第一屬性與第二屬性理論”經伽利略之手,就成為整個近代科學運動中的主導性原理之一。正如胡塞爾在《歐洲科學危機與超驗現(xiàn)象學》一書中所指出,正是“幾何化”“這層理念的偽裝,使這種方法、這種公式、這種理論的本來意義成為不可理解的”[10]62,“生活世界是自然科學的被遺忘了的意義基礎”[10]58。胡塞爾認為,伽利略之所以能這樣做,是因為他毫無批判地接受了古希臘幾何學的傳統(tǒng),把它作為一種先驗的理念前提,作為所有事物的本體出發(fā),從未懷疑過數(shù)學的前科學起源問題。因此,哈金要求哲學家返回物理學家的現(xiàn)象界,遠離哲學家的現(xiàn)象主義;拉圖爾呼吁回到一種“真正的唯物論”,即“唯物的唯物論”(material materialism);皮克林主張返回物質世界;林奇希望進入生活世界;達斯頓進入了科學的實踐史。物理學家的現(xiàn)象界,就是實驗室,一種自然—儀器—科學家的聚集體。
這種聚集體是由哈金所說的15種要素所構成,它們在真實時間中的機遇性相遇、沖撞、調節(jié)、適應,直到最后的組合,不僅實現(xiàn)了科學的穩(wěn)定性,而且還生成了新對象。這就打破了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學預設。如果說二元分離導致了主動的人類對被動物質的不對稱的支配性地位,那么,干預性實驗則消除了二元分離,顯示出一種科學家與世界之間的構成性的交互干預,強調了一種人類和非人類(自然與儀器)之間的相互作用。結果,科學就是一種人與非人類之間相互作用的不可逆的突現(xiàn)產物。作為認知方式的推理風格,它不僅是人類歷史的結晶,而且還規(guī)定了新的科學標準,引入新的對象。這種規(guī)定與引入,是在真實時間中發(fā)生的:“這個(this)只能恰好發(fā)生,然后那個(that)也只能恰好發(fā)生,等等,在一個獨特的軌跡中導致了這一(this)或那一(that)圖像?!保?1]也就是說,這條軌跡的終點絕不可能事先就被確定,而是在科學實踐中機遇性地涌現(xiàn)出來。因而,推理風格向我們顯示出:在實驗室生活中,在人類和非人類的交界處,在開放式終結和前瞻式的反復試探的過程中,真正的新奇對象是如何可能在時間中真實地涌現(xiàn)的。這是一種生成意義上的歷史本體論。
不過,在很大程度上,哈金還沒有擺脫康德主義的影響,原因在于他并沒有對稱性地對待人類力量與物質力量。這一點上,哈金與拉圖爾與皮克林不同。拉圖爾的本體論對稱性原則要求平等地對待人類力量與非人類(自然與儀器)力量,然而,哈金更偏重于主體之軸,從“實驗創(chuàng)造現(xiàn)象”到“推理風格引入對象與標準”,無一不顯示出人類主體性的主導作用。哈金對傳統(tǒng)科學哲學的擴展主要有兩點:(1)把科學哲學的關注點從認識論與方法論轉向本體論,即關注主體的實驗與推理風格對對象的建構,在這種意義上,他并沒有跳出康德的影響;(2)與康德不同,哈金并沒有把實驗與推理風格視為先天的,而是認為它們是人類的文明與科學發(fā)展的結晶,在這一點上,他跳出了康德主義的窠臼。哈金主要以克龍比的科學思想史為依據(jù)。克龍比的編史學是內史和非斷裂的,結果使他的推理風格思想帶有明顯的局限性,如用自我辯護技術將社會的因素完全排除掉,使哈金最終退回到了一種內史和外史的潛在劃分,并且?guī)в袀鹘y(tǒng)真理對應論與表象主義的某些痕跡。正如拉圖爾在評論哈金的哲學時所指出:“你的唯物主義框架——我基本同意——并不包括作為實驗室的主要成果的‘新現(xiàn)象’。在這一點上,我比你更實在論一些?!保?]37事實上,一方面,處于現(xiàn)實社會中的推理風格不可能完全擺脫社會的影響,社會因素應被理解為一種積極地參與建構的因素;另一方面,一定范圍內偶然性因素的存在應作為科學發(fā)展的推動力而被接納,而不是完全排除。造成哈金思想的局限性的原因在于,他缺少辯證法與歷史唯物論的訓練,無法給客觀性的歷史之根源給予充分的說明注①2011年8月5日,在臺灣大學修齊會館,筆者與臺灣大學哲學系主任苑舉正教授就哈金的思想進行過交流。苑教授曾在2007年邀請哈金訪問臺灣大學。哈金教授在臺灣大學期間,舉辦了一系列講座。事后,苑舉正教授把哈金的演講稿編輯成冊,由臺灣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著作(Ian Hacking.Scientific Reason.Taipei: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哈金2009年獲得Holberg International Memorial獎,在頒獎會上,本書成為他的演講的主要內容。苑舉正教授的以下看法印證了筆者對哈金的上述評論:哈金屬大器晚成型的哲學家。哈金當年與拉卡托斯同在劍橋求學,并且是很好的朋友。拉卡托斯到英國后,只花了10年的時間,就成為科學哲學界極具影響力的人物,原因在于拉卡托斯在匈牙利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教育的背景。哈金由于缺少這種背景,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才開始嶄露頭角,才開始思考科學的歷史性問題,但深度顯得不夠,研究主題也顯得過于龐雜。,這也是當前科學哲學所面臨的一個主要困境??陀^性的歷史之根,也是當代“科學實踐哲學”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拉圖爾、皮克林、哈拉維與萊恩伯格(Hans-Jorg Rheinberger)等人,從科學實踐中異質性文化要素的辯證法出發(fā),探索著科學事實的歷史生成性問題,這種研究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方法上,已經遠遠超出康德主義,進入了新自然辯證法[12][13]。這方面的工作值得我們重視。
[1] 哈金.表征與干預:自然科學哲學主題導論[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0.
[2] Michael Lynch.Scientific Practice and Ordinary Action:Ethnomethodology and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145.
[3] 哈金.實驗室科學的自我辯護[M]//皮克林.作為實踐和文化的科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4] 杜小真.福柯集[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8.
[5] Ian Hacking.Historical Ontology[M].Cambridg,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
[6] Alistair Cameron Crombie.Styles of Scientific Thinking in the European Tradition:The History of Argument and Explanation Especially in the Mathematical and Biomedical Sciences and Arts[M].London:Gerald Duckworth&Company,1995.
[7] Ian Hacking.Scientific Reason[M].Taipei: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
[8] 伊恩·哈金.馴服偶然[M].劉鋼,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191-192.
[9] Bruno Latour.Can We Get Our Materialism Back,Please?[J].Isis,2007,98(1):138.
[10] 胡塞爾.歐洲科學危機和超驗現(xiàn)象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
[11] The Mangle in Practice:Science,Society and Becoming,Durham[C].USA,Duke University Press,2008:34.
[12] 柯文.讓歷史重返自然——當代STS本體論研究[J].自然辯證法研究,2011(5).
[13] 蔡仲,肖雷波.STS:從人類主義到后人類主義[J].哲學動態(tài),2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