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英

(富陽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浙江 杭州311400)

翻閱文獻(xiàn)資料發(fā)現(xiàn)，與黃公望 (1269－1354)同時代的學(xué)者對他在詩詞方面的成就有諸多評價。翰林楊載稱他“能詩齊杜甫，分道逼莊周”［1］。鐘嗣成《錄鬼薄》稱他:“長詞短曲，落筆即成。”袁易在其《靜春堂詩集》中《獨坐懷黃子久》詩言:“詞章發(fā)華藻”。貢性之《南湖集》卷下《題黃子久畫》所云:“此老風(fēng)流世所知，詩中有畫畫中詩”。楊載死于1323年，袁易死于1306年，《錄鬼簿》完成于1330年，由此推知:早在40歲前，黃公望的詩詞創(chuàng)作才能就已聲名遠(yuǎn)揚(yáng)了。黃公望一生留下了大量的題畫詩，從現(xiàn)存的資料看，在藝術(shù)審美鑒賞和文史資料珍存等方面均具有重要的價值。

一、題詩對話

所謂題畫詩，顧名思義，是一種以畫為題材而作的詩，一般是畫家在作畫立意時預(yù)留好題詩的位置，畫完后請人題或自題詩于其上，是畫面不可缺少的部分。題畫詩是中國文人畫的顯著標(biāo)志。元代是文人畫發(fā)展相當(dāng)成熟的時期，元代山水畫繪畫的主流是文人畫，詩、書、畫融為一體。趙孟頫開辟了文人畫的新紀(jì)元，黃公望則把這一潮流推向高潮。

元時江南文人不仕朝廷，經(jīng)常有唱酬游宴、雅集品題、觀賞書畫等文化活動，形成凝聚友誼的士人圈。每畫必題是元代文人畫司空見慣現(xiàn)象，有的自畫自題，有的自題后又請人復(fù)題，有互題，有詩文連綴并題。題畫猶如一根無形的紐帶，把文人士大夫維系在一起，形成文人畫家群體?？鬃诱f:“獨學(xué)而無侶，則孤陋而寡聞?！蔽娜诵枰獙υ挘蚕矚g對話，在這樣高質(zhì)量的對話中建構(gòu)起自己的審美理想，進(jìn)而形成元代山水畫特有的面貌。

以黃公望題倪瓚《六君子圖》為例。

倪瓚的這一畫作并無題目，他在自題中寫道:“盧山甫每見輒求作畫，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余畫，時已憊甚，只得勉以應(yīng)之，大癡老師見之必大笑也。倪瓚?！彼宰灶}的形式請求黃公望復(fù)題，黃公望日后題詩曰:

遠(yuǎn)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陀。

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

黃公望題畫詩以我觀物，化景物為情思，把畫境中的樟、松等六棵不同品類的樹比作六君子，并賦予“正直特立無偏頗”的人格描寫，象征文人君子剛正不阿人格。這點可以說是元代文人山水畫化工之外的一種共通靈氣。這幅畫作因黃公望的題詩而命名為《六君子圖》。所以，復(fù)題推進(jìn)了山水畫的人格化過程，反映了文人士大夫群體參與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

明代惲向田在畫論中妙解元代山水畫時說:“元人之畫，不論是某家某家，不論意多于象，展卷便可令人作妙詩”［2］。這也就是元時文人畫家喜歡相互題畫作詩的奧秘所在。黃公望在他歷時十年完成的《江山勝覽圖》卷上題識道:“余平生嗜懶成癡，寄興于山水，然得畫家三昧，為游戲而已……余每遇閑窗，興至輒為點染，迄今十有余年，以成長卷為江山勝覽，頗得佳趣?！奔呐d，必然意到情到。元人作畫不重形似重意趣，追求寫意，借景暢懷，因而給題畫者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二、題寫類型

清人所編《元詩選》收錄黃公望幾十首詩，另一部清人所編《宋元詩會》，評價黃公望“詩仿晚唐”。翻閱黃公望詩作，大多吟詠山水。黃公望的題畫詩以題他人畫作為主，對自己畫作以題跋居多，題詩較少。在題同代人畫作中，以友人畫作為主;題前代人畫作中，以山水畫家的畫作居多。

黃公望少有才名，精通諸藝，中年奔走仕途，晚年又入全真教，一生交游廣泛，富豪、道徒、畫家、隱士，友人眾多，大多身兼數(shù)個身份，這一群體中各成員政治、經(jīng)濟(jì)地位不盡相同，但彼此間都保持著經(jīng)常聯(lián)系，他們時常交游在一起，切磋畫藝，不斷豐富自己的藝術(shù)。在他們的交往中，往往把題詩贈畫作為彼此聯(lián)絡(luò)感情的一種手段。黃公望與曹知白友善，他在《題曹知白畫卷并序》中寫道:“十載相逢正憶君，忽從紙上見寒云”。黃公望與方從義也有藝術(shù)交往，他題《松巖蕭寺圖》:“此圖此景入天機(jī)，誰能仿佛方壺老”。黃公望師承趙孟頫，他在欣賞趙孟頫《千字文》后題詩:“當(dāng)年親見公揮灑，松雪齋中小學(xué)生”。至正元年，黃公望得知朋友王淵因政事敗落而歸錢塘，遂作《山水》一幅，并賦詩以慰情懷，“富春山水終嘉遁，豈是先生政不堪”。這些友人給予黃公望學(xué)識的積累和思想、藝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以很大的影響。

黃公望還為前代畫家的畫作題詩。元至正三年，黃公望歷時五年，相繼完成《仿李思訓(xùn)》《仿王晉卿》《仿王摩詰松巖夕照》等晉唐兩宋名人遺筆20幅，成《仿古二十幅》。他認(rèn)為，“作山水者必以董(源)為師法，如吟詩則學(xué)杜 (甫)也”［3］135、“非景物不足以發(fā)胸襟，非遺筆不足以成規(guī)范”［3］188，他深入研究前代畫家的畫技畫法，參悟畫面蘊(yùn)含的文化內(nèi)涵。臨摹之余，還題詩賦句，評贊畫作，抒寫感想。他對顧愷之、張僧繇、王維、王洽、荊洪谷、關(guān)仝、黃筌、李成、郭忠恕、趙令穰等前輩的畫作都留有題畫詩。黃公望兼融并蓄，取人之長，在師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擴(kuò)大了文人畫的藝術(shù)語言和表現(xiàn)能力。另一方面，“千載見題如見圖”，對某些今已失傳的名貴畫卷，黃公望為它所題的詩則是研究這幅畫的重要資料。

黃公望的許多自題詩，描寫的大多是些隱逸之境，反映林泉之樂。黃公望一生的思想以儒家的入世為起點，經(jīng)過宦海沉浮后，61歲加入全真道教，此后過著閑云野鶴般的自由生活，經(jīng)常云游在外，往來松江、常熟、蘇州、無錫等三吳地區(qū)，后在杭州南山筲箕泉結(jié)廬，晚年又避世事紛擾移居富春山中。他后期的畫作呈現(xiàn)了他長期探閱真山真水的體悟，其畫意大多超邁蒼秀，疏松清逸。這類畫作的自題詩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充滿了遠(yuǎn)離世俗的荒率蒼莽之氣，表現(xiàn)出一種真正與村夫野老為伍游憩于大自然的情懷。

三、題寫模式

黃公望在畫、詩、書三方面均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他借題畫詩以顯畫境，以闡畫意，以抒己懷，以言畫理，以寄寓自己的美學(xué)理想和社會理想。在題寫時關(guān)注四個維度的互動:畫家的繪畫技巧與審美理想之間的互動、畫家與藏畫家之間的情感互動、畫家與題畫者之間的情感互動、畫景與題畫者生活圖景之間的互動，努力在各種主客體之間尋找契合點和平衡點。他的題寫模式往往從全面觀照圖畫入手，包括畫面景物和繪畫技巧，然后引入畫家情感和藏家的情感，再將自己的情感與畫面景物、畫家情感、藏家情感相互融合，將自己的情感融化于畫景、畫情中。就整首題畫詩而言，這是一個由欣賞而化景融情的過程。

李成 (919－967)，字咸熙，北宋初年營丘 (今山東淄博臨淄)人，世稱李營丘，是北方山水畫成熟期的代表。王世貞認(rèn)為山水畫至“李成、范寬又一變也”［4］?？梢娫谏剿媱?chuàng)作史上，李成與黃公望一樣也是一位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黃公望對李成推崇備至，在《寫山水訣》中四次提到李成的繪畫技巧，他臨摹李成的畫作，賞玩之余，寫下了十余首題畫詩。以《秋嵐凝翠圖》為例:

山林之樂幽且閑，何人卜居云半間。江亭敻立蒼樹杪，招提高出碧溪灣。循溪隱隱穿細(xì)路，斷岸疏疏起煙霧。微茫萬頃白鷗天，雁陣鳧群落無數(shù)。樵歌初斷漁唱幽，橋邊野老策扶留。春山萬迭西日下，渺渺一片江南秋。我昔荊溪問清隱，溪上分明如此景。別來時或狂夢思，忽見此圖心為醒。李侯少年擅丹青，晚歲筆意含英靈。興來漫寫秋山景，妙入毫末窮杳冥。無聲詩與有聲畫，侯能兼之奪造化。臨窗點筆試題之，老眼模糊忘高下。

首先，詩歌由幽閑的山林之樂引出畫中人物，將視線由畫外轉(zhuǎn)入畫中起筆，富有趣味。既點明看畫人的主觀感受，又借以展示圖畫中的主人公。其次，描寫眼中的畫景:江亭遠(yuǎn)立，寺院突出;沿溪小路，升騰煙霧;白鷗齊飛，雁、鴨起落;漁者、樵夫的歌聲漸行漸遠(yuǎn)，隱士立在橋邊拄著拐杖體味江南秋天傍晚的景象。景物描寫的目的主要是贊美圖畫景物之美，為贊賞圖畫的技藝之工做好了鋪墊。前面這部分都可謂對圖畫的欣賞階段。再次，作者還通過畫景與題畫者生活圖景之間的互動，評說此圖畫的寫實功力深厚。他說自己曾去過荊溪，溪上的景色確如畫中所描繪的，別來時常夢到它，今日一見心中再掀波瀾。在這里作者將客觀事物的觀注轉(zhuǎn)向主觀情思表現(xiàn)，直接地表達(dá)了對林中隱逸生活的渴望。接著，便是完全將視線轉(zhuǎn)出了畫面景物，而以觀者的視角評點畫家詩詞繪畫方面造詣，李咸熙確實能詩善畫，巧奪天工。最后兩句描寫了自己題畫時的狀態(tài)。

“全真家數(shù)，禪和口鼓，貧子骨頭，吏員臟腑”①是元代道流、緇流、文人、縉紳中的顯赫人物張雨(1248－1350)對黃公望的題贊?！袄魡T臟腑”說明黃公望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guān)注，他的題畫詩中雖充滿了仙氣、隱逸氣，但時時散發(fā)著人間的光芒。他的題畫詩雖以景物描寫為主，但時時寓景于情，寓景于理。

霜楓雨過錦光明，澗壑云寒暝色生。信是兩翁忘世慮，相逢山水自多情。

——黃公望題王叔明《林泉清話圖》

這是一首描寫深秋景色的題畫詩，青綠山水中，經(jīng)霜楓葉，如錦夕陽，寒云升騰，色彩異常絢麗，情調(diào)十分幽美。兩位世外仙翁徜徉在山水間，更是生動有致。這極富詩意的畫經(jīng)黃公望一題，卻暴露了眼前社會多變，世界是可慮的，只有在山水中相逢才給人以美的享受，給人以更多的情感激蕩。從題寫形式看，先寫畫中景，再寓興暢懷。

無論是自畫自題還是請他人復(fù)題，都是對原作的感悟，從原畫作的藝術(shù)形象和創(chuàng)造意境出發(fā)引發(fā)思考，生出一種情景交融、物我兩合的藝術(shù)境界，進(jìn)而題記。這其中已然包含后作者的新的美學(xué)理想和藝術(shù)情趣。而后作者的題詩，屬于一種創(chuàng)作精神的交流，既是對原創(chuàng)作的一種精神上的附會，也會使作品的審美意境更臻完善，產(chǎn)生一種互補(bǔ)的效果，并開拓新的藝術(shù)情境。黃公望的題畫詩渲染、點醒、推高了原作的審美立意和旨趣，這也恰恰是中國文人畫的特色之一。

四、審美意趣

黃公望的題畫詩都以山水畫為題材，從內(nèi)容看，極大部分都屬于隱逸詩。元朝社會江南方文人地位低下，他們隱遁山林，在畫中寄情寓興，使山水畫象征性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和發(fā)展。黃公望在《寫山水訣》中說:“松樹不見根，喻君子在野，雜樹為小人崢嶸之意”，顯而易見是寓意于山水的。題畫詩既要描寫畫中景象和繪畫技巧，又得涉及畫家、藏家的身份地位、情感世界，所以往往比較含蓄曲折，意蘊(yùn)豐富。

黃公望的許多題畫詩都以前人秋景圖為歌詠對象，如題顧愷之《秋江晴嶂圖》、題張僧繇《秋江晚渡圖》、題王維《秋林晚岫圖》、題荊洪谷《楚山秋晚圖》、題關(guān)仝《層巒秋藹圖》、題李咸熙《秋嵐凝翠圖》、題王晉卿《萬壑秋云圖》、題趙令穰《秋村暮藹圖》等等，他以畫家兼詩人的才情詠畫、讀畫，前人筆下秋江、秋林、秋藹、秋嵐、秋云等繪畫圖景化為他題詠的意象，以美辭秀句詠秋寄興。不僅如此，黃公望自己的繪畫創(chuàng)作和詩歌題寫也以秋季山水居多，比如《秋山圖》《秋山幽寂圖》《秋林煙靄圖》《秋山無盡圖》《秋峰聳翠圖》等等。對秋景描摹的偏好成為他題畫詩的一個重要特征。黃公望對四時山水有深邃的觀感體驗，他說:

“或畫山水一幅，先立題目，然后著筆;若無題目，便不成畫。更要記春夏秋冬景色:春則萬物發(fā)生;夏則樹木繁冗;秋則萬象肅殺;冬則煙云暗淡，天色模糊。能畫此者，為上矣?！? 《寫山水訣》)

萬象肅殺的秋季山水符合黃公望詩畫清遠(yuǎn)沖淡的審美追求。李澤厚認(rèn)為“在極其普通、簡單的蕭瑟秋景中，你似乎可以去接近、去‘妙悟’那永恒的本體”［5］。秋天山林的蕭疏把人引向“遠(yuǎn)”和“淡”的境地，這更符合山林之士趨于靜謐和沉寂的精神境界。

筆下巒霏乍有無，千林蕭瑟遠(yuǎn)峰孤。王孫當(dāng)日歸何處?傳得秋村暮靄圖。(黃公望題趙令穰《秋村暮靄圖》)

自北宋歐陽修提出文人畫的審美趣味在于“蕭條淡泊”，一直到趙孟頫的時代均在“蕭條淡泊”的意境中尋找繪畫語言。趙令穰一直追尋著這樣的風(fēng)格。趙令穰與趙孟頫一樣是宋宗室，但其心甘淡泊，所以畫“汀渚水鳥，有江湖意”，黃公望贊他“絕去供奉之品格”，發(fā)出“不勝仰羨”的感嘆。道家恬淡清凈，在繪畫審美上遵循老子“五色令人盲”的審美理想，在單一的墨色中更加趨向清淡素雅、簡明靜謐、質(zhì)樸無華的審美效果。這幅《秋村暮靄圖》，正與倪云林題吳仲圭的所謂“醉后揮毫寫山色，嵐霏云氣淡無痕”②一脈相通。這是“識心見性，返璞歸真”的道家本色。

遙山近山青欲滴，大木小木葉已疏。斜日疏篁無鳥雀，一灣溪水?dāng)?shù)函書。(黃公望題《倪云林為靜遠(yuǎn)畫》)

風(fēng)高木落，氣候蕭森，在這水木清華的景致中大有“山中松子落”般的寂靜，只有隱士才能憑著一灣溪水，數(shù)函詩書，怡然自得。

秋季象征著從絢爛趨于平淡。黃公望將秋景作為繪畫、題詩的主要對象和主要題材，“藉此遣拔蕭寂”③，可見山林丘壑已浸透了作者的主觀世界。黃公望認(rèn)為“畫不過意思而已”。他的題畫詩更是意蘊(yùn)豐厚，有一唱三嘆之情韻。忽略了對黃公望題畫詩的解讀，不能不說是審美接受上的一個遺憾。明代張丑在《清河書畫舫》中道:“一峰道人，行草細(xì)潤，布景清嘉，畫法蕭疏，詩詞清雅，是稱雙壁”。黃公望把詩與畫很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盁o聲詩與有聲畫，侯能兼之奪造化”這句黃公望用來題李咸熙《秋嵐凝翠圖》的詩，同樣適用他自己。

注釋:

①［元］張雨《戲題黃大癡小像》

②［元］倪瓚《題吳鎮(zhèn)山水畫》

③黃公望《吳門秋色圖》長卷中的題記。

［1］［元］楊載.再用韻贈黃子久［M］.

［2］胡光華.黃公望與元代山水畫之變［M］.北京:中國美術(shù)出版社，2004.

［3］崔衛(wèi).中國名畫家全集·黃公望［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35.

［4］［明］王世貞.藝苑卮言［M］.

［5］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