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冠群
(安徽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安徽 蕪湖 241000)
論中國畫“神妙能”品評標(biāo)準(zhǔn)的雙重維度—以《唐朝名畫錄》為例
郭冠群
(安徽師范大學(xué) 中文系,安徽 蕪湖 241000)
“神”“妙”“能”“逸”自唐開始便作為中國繪畫的品評標(biāo)準(zhǔn),從這個體系內(nèi)部來看,前三者的關(guān)系更為緊密,且有遞進(jìn)關(guān)系;“逸”則游離于法度之外,有自身的特殊性。關(guān)于“神”“妙”“能”,以往的研究大多是對其進(jìn)行理論溯源,索求各自特征,或者考察其對后世的影響等,這些都是從個體角度分別對“神”“妙”“能”進(jìn)行討論,而沒有建立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若聯(lián)系中國藝術(shù)的體道觀點,就會發(fā)現(xiàn)三者對“道”的體悟是在逐步逼近的。以“道”為旨?xì)w,愈能見其高下。所以從橫向看,“神”“妙”“能”是中國畫三個不同的品評標(biāo)準(zhǔn),有著各自的內(nèi)涵;從縱向看,“能”“妙”“神”的一步步推進(jìn)體現(xiàn)著中國畫對體道的逐級向往。
中國畫;“神”“妙”“能”;《唐朝名畫錄》;雙重維度;體道
一個時代的藝術(shù)發(fā)展和這個時代的美學(xué)氛圍有關(guān),宗白華說“晉人的美學(xué)是‘人物的品藻’”。[1]373晉人喜清談,愛品評人物,《世說新語》能以簡練的筆法勾勒出人物的精神狀貌,即是有關(guān)人物品藻的一本著作?!爸袊囆g(shù)和文學(xué)批評的名著,謝赫的《畫品》,袁昂、庾肩吾的《畫品》、鐘嶸《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都產(chǎn)生在這熱鬧的品藻人物的空氣中。”[1]359不過,這些品評都是籠統(tǒng)地把對象分為上、中、下三品,直到中唐書法家張懷瓘,才開始在《書斷》中用“神” “妙” “能”三品代替上、中、下,[2]才使得“三品”有了具體的涵義,賦予了各自獨特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美學(xué)內(nèi)涵,避免了籠統(tǒng)。中國的繪畫是以書法為基礎(chǔ)的,繪畫與書法有著同樣的空間表現(xiàn)力,都力求表現(xiàn)出靈動的生命。所以張懷瓘關(guān)于書法的“三品”理論才會被后代論畫者借鑒并進(jìn)行發(fā)揮。自此,中國的書畫品評一般都采用這種新的方法。
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3]是中國第一部繪畫斷代史,即以此品評標(biāo)準(zhǔn)為基礎(chǔ)而又有所創(chuàng)新,他首將畫家的史錄和畫作的品評相結(jié)合,又首開品評繪畫立四品之目?!短瞥嬩?序》:“以張懷瓘《畫
品》斷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為三?!盵3]68可以看出,三者之間有遞進(jìn)關(guān)系。又因為“逸品”是“神” “妙” “能”三品之外“不拘常法”者,所以本文暫且不表,而專論“神” “妙” “能”三品的關(guān)系。
從張懷瓘到朱景玄,雖然都運用“神” “妙” “能”的概念,但都僅指出它們之間的高下之別而沒有闡明每品的具體內(nèi)涵。到北宋黃休復(fù)著《益州名畫錄》,才開始對“神” “妙” “能” “逸”四品的概念進(jìn)行釋義。其后元代夏文彥《圖繪寶鑒?六法三品》又對前三品進(jìn)行界定,使概念更加明晰化,現(xiàn)摘錄之:“氣韻生動,出于天成,人莫能窺其巧者,謂之神品;筆墨超絕,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謂之妙品;得其似而不失其規(guī)矩者,謂之能品?!盵4]此說對三品的解釋頗得要領(lǐng)。
(一)神
《周易?系辭上》曰:“陰陽不測之謂神?!盵5]“陰陽”謂之宇宙四方,“不測”謂之玄幻不可捉摸,是一個哲學(xué)觀念。運用到藝術(shù)理論上,就不可避免地帶有原來哲學(xué)觀念中所包含的意義?!吧瘛痹凇短瞥嬩洝分兄v述得最為詳細(xì),上1人、中1人、下7人,共9人。[3]69先看朱景玄對“神品”畫家和畫作的描述,借以探討其“神”的內(nèi)涵:
吳道子“凡畫人物、佛像、神鬼、禽獸、山水、臺殿、草木皆冠絕于世,國朝第一”,“所畫并為后代之人規(guī)式也”。[3]75周昉畫章敬寺神,“無不嘆其精妙,為當(dāng)時第一”,“又畫仕女,為古今冠絕”。[3]76李思訓(xùn)“通神之徍手也,國朝山水第一”。[3]78韓干畫馬“后立本以亦模寫之,多見筋骨,皆擅一時”。[3]78張藻“惟松樹特出古今”。[3]79薛稷畫鶴,“時號一絕”。[3]79
吳道子“畫內(nèi)殿五龍,其鱗甲飛動,每天欲雨,即生煙霧”。[3]75韓干與周昉同為趙縱侍郎寫真,因“前畫者空得趙郎狀貌,后畫者兼移其神氣,得趙郎情性笑言之姿”[3]76,所以周昉勝過韓干。李思訓(xùn)為唐明皇畫屏風(fēng),“明皇語思訓(xùn)云,卿所畫掩障,夜聞水聲”。[3]78又韓干畫馬,“狀飛黃之質(zhì),圖噴玉之奇”,“寫渥洼之狀,若在水中;移腰褭之形,出于圖上”。[3]78張藻畫松樹,“生枝則潤含春澤,枯枝則慘同秋色”。[3]79
可知,進(jìn)入“神品”的畫家要能在某類題材里獨步當(dāng)世,有開創(chuàng)之功,甚至成為后世楷模。“神品”的畫作要看上去合乎自然,畫龍則騰云生霧,畫人即狀貌移情,畫障似夜聞水聲,畫馬要隨處寫物,畫松必春潤秋慘,相對于“形似”來說,更加注重“神似”。因此,所謂“神”,是指畫家技法超絕,旁人無律可循,在繪畫史上有不可取代的地位。繪畫作品要合乎自然,氣韻生動,還要無人工雕琢痕跡,看上去像是出于天成。
(二)妙
“妙”最早由老子提出,《道德經(jīng)》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妙”,“理微謂之妙也”。玄妙,指的是混沌不分,幽微深遠(yuǎn)的境界。[6]56-57“妙”的品評標(biāo)準(zhǔn)同樣是由哲學(xué)觀念衍化而來。在《唐朝名畫錄》里,“妙品”上8人、中5人、下10人,共23人。[3]69-70但對“妙品”畫家的介紹較為省略。
韋無忝,“明皇時,以畫鞍馬、異獸獨擅其名。時人號稱:‘韋畫四足,無不妙也’”。[3]79朱審,“得山水之妙”,“雖出前賢之胸臆,實為后代之模楷也”。[3]80王維,“其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fēng)致標(biāo)格特出”,“意出塵外,怪生筆端”。[3]80韋偃,“嘗以越筆點簇鞍馬人物”。[3]81王宰,“畫山水、樹石,出于象外”。[3]81韓滉,“能圖田家風(fēng)俗,人物水牛,曲盡其妙”。[3]82張萱,“畫仕女乃周昉之倫,其貴公子、宮苑、鞍馬,皆稱第一”。[3]83邊鸞,“近代折枝花居其第一”。[3]84
在哲學(xué)觀念運用到文藝?yán)碚撝泻?,“妙”的“理微”之趣即得到了衍生。首先,“妙品”畫家或在某類畫作中繼承前人,并有所創(chuàng)新;或在某類畫作中有特別的才能,甚至能做到第一的程度。其次,畫作同樣有傳神的要求,但對比“神品” “氣韻生動”的要求有所降低,能做到“意趣有余”即可。在創(chuàng)作上能看到人工的雕琢痕跡,但因畫家功力頗深,得心應(yīng)手,能把人工運用得恰到好處,使作品和情趣相得益彰。
(三)能
《說文解字》曰:“能,熊屬?!盵7]“能”沒有哲學(xué)文化傳統(tǒng),因其原本是熊科動物故而有強壯、杰出的意義。關(guān)于“能品”,較前兩者來說,地位自然要低些,往往是指畫家擅長某種畫體,但成就上不是很特別,開創(chuàng)性也不大。相對于前兩者“傳神”的要求,“能品”只是熟練掌握繪畫技能,在遵守畫法的前提下求得“形似”。“能品”上6人、中28人、下28人,共62人。[3]70-71其人數(shù)最多,敘述最簡,但品評者對其也是持褒獎態(tài)度的?!短瞥嬩洝分兴械摹澳芷贰鄙狭水嫹ㄒ差H為高超:“鄭虔,號廣文,能畫山水,山石,時稱奇妙,人所嘆服”[3]85;“畢宏,官至庶子,攻松石,時稱絕妙”[3]85。余下諸人也都是在表現(xiàn)某類題材中游刃有余的。
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境界之誕生》中說:“中國哲學(xué)是就‘生命本身’體悟‘道’的節(jié)奏?!馈呦?/p>
于生活、禮儀制度。‘道’尤表象于‘藝’。燦爛的‘藝’賦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給予‘藝’以深度和靈魂。”[1]137這段話是說“道”與“藝”,但可明顯看出里面佛家的“體” “用”觀念,“道”相當(dāng)于“體”,“藝”相當(dāng)于“用”。畫是“藝”的一種,中國畫受道家和禪宗思想影響頗深。因為中國哲學(xué)的終極意義在于體悟“道”,所以對于繪畫藝術(shù)來說,越接近于“道”也就越高超。這里的“道”指的是老莊的自然之道。
關(guān)于文藝思想,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6]159,強調(diào)絕對尊重自然規(guī)律。又由“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6]104,“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辯者不善,善者不辯”[6]348,看出老子要求的是一種完全摒棄人為而合乎天然的文藝,與道相合的美學(xué)境界。莊子對“人為”的一切均持否定態(tài)度,而對“天然”的事物,則給予最大的肯定與贊揚。他在《莊子?逍遙游》中提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8]18的結(jié)論,在《莊子?胠篋》中說“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襹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8]284。可知莊子崇尚天然,認(rèn)為最高的藝術(shù)是完全不依賴于人力的天然的藝術(shù),認(rèn)為人為造作的藝術(shù)會妨礙人們認(rèn)識和體會天然藝術(shù)之美。然而莊子又認(rèn)為人在精神上能通過“心齋” “坐忘”的途徑而進(jìn)入“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8]80(《齊物論》)的與“道”合一的境界。像庖丁解牛、輪扁斫輪、津人操舟、呂梁丈夫蹈水這類藝術(shù)雖也是人工創(chuàng)造,但因主體精神與自然同化,因而也絕無人工痕跡,也是自然的藝術(shù)。所以是否合乎道,合乎自然,關(guān)鍵不是看是否由人工創(chuàng)造,而是看創(chuàng)作主體的修養(yǎng)能否在精神上與“道”合一。[9]所以中國藝術(shù)家受老莊思想的影響,都向往“道”,把與“道”合一看成是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并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品評作品?!暗馈笔遣豢裳哉f的,是“天地之始”與“萬物之母”,凡人之身不可觸摸,只能在精神上與之接近,正如“體”不可察,借“用”以觀,都強調(diào)精神的意義,所以表現(xiàn)國人精神的繪畫藝術(shù)可以體悟道。
落實到繪畫領(lǐng)域,“神品”要巧然天成,毫無人工斧鑿痕跡,就像吳道子作畫之前讓將軍裴旻為之舞劍,“謂旻曰:‘聞將軍舊矣,為舞劍一曲,足以當(dāng)惠。觀其壯氣,可助揮毫?!瘯F因墨縗為道子舞劍。舞畢,奮筆俄傾而成,有若神助,尤為冠絕”[3]74。吳道子觀壯氣而能揮毫作畫,即是展現(xiàn)了由體悟到至表現(xiàn)“道”的過程,把他奉為“神品”第一人,尤為精當(dāng)。又因其妙筆傳神,氣韻生動,所以“神品”無論藝法還是作品都最合乎自然,因而最接近于“道”,歷來為論畫者所推崇,是為上品。稍次之的“妙品”因有人工痕跡,與“道”隔了一層,但因其仍然傳神,亦是佳作,且畫家技藝高超,敷染得宜,能把作法運用得妙趣橫生,淡化了人工的痕跡,使人為與畫作融為一體,是為中品。“神”與“妙”都是通“道”的,從對兩詞的溯源可以知道這一點。再次之的“能品”,只能求得畫作的形似,不能傳神,藝術(shù)上也無特別成就,僅是掌握某種技能,最終停留在“技”的層面,無法與“道”融合,不是天然的藝術(shù),而是人為的藝術(shù),所以稍遜一籌,是為下品。由此可見,“能” “妙” “神”逐級遞進(jìn),由賦形到傳神一步步體悟“道”的境界。
縱觀中國畫史,中國畫與“道”的境界始終密不可分,因為從表現(xiàn)人的心靈方面來看,它表現(xiàn)的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1]250。因依自然法則而運行的宇宙是雖動而靜的,而畫家在作畫時又要求與宇宙合而為一,所以畫出的山川、花鳥、蟲魚等一方面要有著靈動的生命,另一方面也要合乎自然之道(即老莊之道)而潛蘊深深的靜寂。[1]250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畫能使人透過對象體味宇宙的蒼茫與靜默,實是因為這其中蘊含著畫家所追求的“道”,而表現(xiàn)“道”的程度則是評價畫作高下的標(biāo)準(zhǔn)。
言及于此,可知中國畫品評中的“能” “妙” “神”體系是在兩個維度里穿行的,即從橫向看,“能” “妙”“神”是中國畫三個不同的品評標(biāo)準(zhǔn),有著各自的內(nèi)涵;從縱向看,“能” “妙” “神”的一步步推進(jìn)體現(xiàn)著中國畫對體道的逐級向往。其縱向的意義尤其有著之前上、中、下品評標(biāo)準(zhǔn)所沒有的重要價值,使這個品評體系在堅實的基礎(chǔ)上更加靈動而富于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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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時 新)
On the Double Dimension of “Miraculous, Ingenious and Capable” Evaluation Criterion of Chinese Paintings: Taking Painting Collection of Tang Dynasty as an Example
GUO Guan-qun
(College of Arts, 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0,China)
“Miraculous, ingenious, capable and leisure” evaluation criterion has been used to judge Chinese paintings since Tang Dynasty. Among the four criterion, the former three are more closely related, while “l(fā)eisure” is slightly different. As for “miraculous, ingenious and capable” criterion, previous researches focus on their origin of theory or its infuence on later generations. The discussions are conducted individually, rather than connecting each oth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philosophy of Taoism of Chinese art, we find that their understanding of Taoism is gradually progressive. According to this perspective, we can judge their superiority. Looking from the horizontal view, “miraculous, ingenious and capable” criterion is three different judgments of Chinese paintings with their unique connotation. Vertically, they gradually embody Chinese painting’s yearning for being close to nature.
Chinese painting;“miraculous, ingenious and capable”;Painting Collection of Tang Dynasty;double dimension;experience of Taoism
J212.05
A
1008-7931(2014)06-0066-03
2014-06-16
郭冠群(1990—),女,安徽定遠(yuǎn)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xué)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