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佑
何必是在公交車上認(rèn)識何苦的。
為了認(rèn)知的方便,我們暫且把本文的主人公、威達(dá)機(jī)械廠的打工仔叫做何必。另一位主人公,我們先叫他何苦好了。
何必那天去了松崗,他就是在從松崗回來的公交車上與何苦相遇的。何必剛坐下,旁邊的空位也馬上被人占領(lǐng)。這人一坐下,就從摟著的黑色皮包里摸出一疊紙,噗啦噗啦地扇著風(fēng),他是何苦。扇過了風(fēng),何苦又從包里摸出一個塑料瓶,擰開瓶蓋,剛把瓶身倒過來,又遞到何必眼前說,哥們兒,木糖醇,要不要來一顆?
何必?fù)u搖頭。他不喜歡這東西,木糖醇,口香糖,泡泡糖他都不喜歡。但是他對眼前的何苦開始有了幾分好感。不是因?yàn)槟咎谴?,而是因?yàn)楹慰嗪苷J(rèn)真地問了他一句,兄弟,有心事?
何必當(dāng)然有心事。在一個小時以前,他被偉耀廠的一個小課長狠狠地修理了一頓。偉耀廠新開的幾條流水線準(zhǔn)備上馬,何必被課長史仁派來配合客戶做最后調(diào)試。也是活該有事,調(diào)試過程中出現(xiàn)了幾個問題,雖然都是些小問題,而且也被何必很快就搞掂了,但他還是被那個姓羅的小子教訓(xùn)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是時候介紹一下我們的主人公了。何必,男,二十七歲,初中文化。身高:一般。長相:一般。收入:一般??傊?,我們幾乎可以為他另取一個名字,叫做:一般。一個一般的人,一旦混進(jìn)人堆,就像是水滴混進(jìn)了水里。所以,當(dāng)何苦開始跟他搭訕時,打工仔何必這才意識到,自己或許也有不一般的時候,要不然,怎會有人注意到自己,而且還能察覺自己的心思?這樣想著,何必竟然感覺到了一些痛苦。
一般情況下,何必是不會這么矯情的。只有幸福的人才會感受到痛苦,而他只是一個一般的人,離幸福的距離簡直要用光年來計算,所以,痛苦這玩意兒不大能和他扯上關(guān)系。但是現(xiàn)在,他決定要痛苦一次,因?yàn)樗X得此刻自己正在不一般。
何必把他一小時之前被K的經(jīng)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何苦。何苦聽得津津有味,并且還不時地給停頓下來思考該如何措辭的何必一些建議。何必想,這個人,肯定不一般。這樣想著的時候,何必心里很有些成就感。畢竟,何必能和這種不一般的人物接觸的機(jī)會并不多。
何苦在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恰到好處地給何必的痛苦來了一個結(jié)尾。何苦說,兄弟,你說的這事兒,在珠三角太正常了。但是呢,要想不讓這樣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fā)生,那也不是沒有辦法的。
聽到這里,何必嘴巴動了動。何苦像是何必肚里的蛔蟲,不等他開口,何苦就問,你有沒有名片?何苦把手指向前面座位的靠背,靠背的軟皮套內(nèi),塞滿了各式各樣的卡片。何苦說,就是這個。
名片?何必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何必笑了起來,他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張小小的名片,它的作用可大著呢。有了名片,就等于是有了身份,有了面子。走到外面,就算你啥也不是,一亮名片,人家也會敬你三分。就拿你今天來說,你要是有張名片,那姓羅的小子還會對你這樣嗎?我敢保證,他不敢,必須的!新世紀(jì)都過去十年了,你們這些打工的,早就不是十幾二十幾年前的撈仔,是時候被人尊重尊重了,對吧?我跟你講啊,甭管是誰,要想混得開,身上就少不了一張名片……你看,我只顧著說了,都忘了給你名片。
何苦從皮包里摸出一張卡片,雙手遞給何必。何必小心接過來,卡片正中寫著:何苦合豐五金廠法人代表兼總經(jīng)理,右下角還有兩行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仔仔細(xì)細(xì)地把那張名片裝進(jìn)貼身的兜里,心想,這個人,果然不一般。他正想再問何苦兩句什么,公交車到站了,何苦說,兄弟,今天要不是車壞了,我肯定就不會擠這破公車,也就不會認(rèn)識你了,是吧?緣分啊,緣分!我下車了,記得以后多聯(lián)系啊。何必忙不迭地點(diǎn)著頭說,一定,一定!何苦站起身,拍拍何必的肩膀,走了。走到車門口,又扭回頭說,兄弟啊,我有個朋友,開著一間印刷廠,你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我包你五折優(yōu)惠!
一個打工仔手上有張名片,一定會讓人覺得他有些不一般。打工仔何必細(xì)細(xì)回味著合豐五金廠總經(jīng)理兼法人代表何苦說過的這句話,越品越有味道,越品越覺得這話是真理。他有些憤憤不平,覺得自己落后了人家?guī)讉€世紀(jì),而現(xiàn)在,他得迎頭趕上。這個晚上,睡都睡了,他卻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爬到劉美麗身上。劉美麗正睡得迷迷糊糊,抬手就在何必屁股上很響亮地來了一巴掌,嘟嘟囔囔地說,討厭……都來兩次了,你還要?
何必想的,當(dāng)然不是這個。他越過劉美麗的身體,從床頭邊的寫字臺里翻出了精心收藏著的何苦的名片,仔細(xì)看了看,他操起手機(jī),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撥過去,通了。
喂,誰???
我,何必啊。
何必?什么何必?哪個何必?
何老板……何總,我是那天跟你坐同一輛公交車的何必啊。
噢,何必啊。何苦的聲音聽上去立馬精神百倍。他說,兄弟,我這正陪著客戶呢,不過不要緊,兄弟你的電話,怎么著也得接不是?你別叫我何總,何總是讓別人叫的,咱們兄弟,犯不著那么客氣,你叫我何苦好了,這樣聽上去才親熱。
何苦……我怎么覺得這么別扭呢?我還是叫你何總吧。
好,何總就何總,只要兄弟你喜歡,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兄弟,這么久沒聯(lián)系,忙啥去了?你快把我給想死了!
也沒忙啥,還不是每天上班下班。何總,我想找你幫個忙,請你那個開印刷廠的朋友幫我印張名片……
噢,這事兒???小菜一碟,包在我身上!你啥時侯要,我啥時候給你送過來。你要印多少張?
這個……兩百張應(yīng)該夠了吧?
兩百張?太少了太少了!哥跟你講啊,名片這東西呢,就是用來派的,不能心疼它,就跟做廣告一樣,派得越多,作用越大。哥看那,你少說也得印上個五百張,完了哥再給你弄上個千兒八百的,保準(zhǔn)你有不一樣的感覺,咋樣?
那好,聽你的,五百就五百。
這就對了。你趕緊把資料發(fā)過來,哥來幫你設(shè)計,包你滿意。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頭銜?想要什么哥就幫你印什么!
這個……這個就不用了吧?我沒什么頭銜,印出來怕讓人笑話。
兄弟啊,這你就錯了。名片上沒個頭銜,就跟個人光著個身子一樣,你說砢磣不砢磣?你想想,再想想,你在工廠有沒有擔(dān)任什么職務(wù)?甭管大小都行。
我是……設(shè)備部維修課的組長。
這不就對了嘛,我看就印個機(jī)修主管得了。我跟你講啊,帶長的都是主管,這么印,一點(diǎn)兒也不過分,就這么定了!
打工仔何必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主管。他在威達(dá)機(jī)械廠干了七年,課長都換了三個,他還是個機(jī)修員。設(shè)備部經(jīng)理看他任勞任怨兢兢業(yè)業(yè),實(shí)在過意不去,就破格給他提了個組長。當(dāng)然,這個組長只是個掛名,何必除了每個月多拿兩百塊錢的工資,活兒可一點(diǎn)也不少干。這還不算,沒當(dāng)這個組長時,他只管把自己的活兒干好就行了,一當(dāng)上這組長,誰都可以使喚他,比個雜工還窩囊。所以,一說起自己的職務(wù),何必每次都有些底氣不足。掛完電話,何必感到自己的腰板硬了起來,這一硬,腰間的那話兒也跟著挺了起來。劉美麗看到了,邊笑邊往被窩里鉆,讓何必覺得這娘們兒今晚特別溫柔。名片還沒到手呢,何必已有些非一般的感覺了。真是好東西?。『伪匾贿吀锌?,一邊掀開被窩抱住劉美麗趁熱打鐵。劉美麗哼哼唧唧的,邊扭著身子邊問何必,你要印名片?何必一邊努力著一邊使勁點(diǎn)頭。劉美麗又問,你印名片干嘛?何必腦中靈光一閃,脫口就說,特步!劉美麗問,特步?何必大叫,對,特步,非一般的感覺!
何苦給何必送名片那天,陽光燦爛。中午,何必正在廠門口的快餐店里吃午飯,手機(jī)突然響了,是何苦的號碼。何苦說,兄弟,我來了,在你廠門口。何必跑出快餐店舉目四顧,根本沒看到何苦的人影。何必拿著手機(jī)喂了好一陣,只聽得嘀嘀幾聲,快餐店門前停著的小車響了幾下喇叭,接著窗玻璃搖了下來,里面露出一張笑臉,正是何苦。何苦向何必招了招手,打開車門,何必跟著往小車?yán)镢@,腦袋都拱進(jìn)去了,大半個屁股還在外邊。車?yán)锩骈_著空調(diào),沙發(fā)墊子軟乎乎的,何必一臉羨慕地問,何總,這是您的車?何苦笑著說,我的,修好了。接著交給他一包東西。何必小心打開,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一看到名片上機(jī)修主管四個字,血管里的血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上躥了一下。他偷偷抬眼看了下窗外,窗玻璃已經(jīng)搖上來了,外面的人看不到。何必問,何總,多少錢?何苦說,你說咱兄弟吧,談錢傷感情,但廠子是朋友開的,我不能不幫他收點(diǎn)本錢,你說是吧。他說了,只收你這么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何苦說著,伸出兩根手指,這是成本價,要是按市場價,至少得這個數(shù)。何苦兩根手指又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何必趕緊說,多謝何總,多謝何總。一邊伸手去口袋里掏錢,數(shù)數(shù),剛好夠。何苦接過錢,又搖下窗玻璃,看了看外面的快餐店,皺著眉頭問何必,你就在這里吃飯?太艱苦了!何必不好意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何苦又說,哥下次請你吃頓大餐。我得走了,別忘了多跟哥聯(lián)系??!
從小車上走下來時,何必發(fā)現(xiàn)很多工友都在看著他。何必目不斜視地看著小車開遠(yuǎn)了,又對著車屁股揮了揮手,便昂首挺胸地拿著那包名片往出租屋方向走去,邊走邊想,這名片剛到手呢,已經(jīng)讓我提前“特步”了,神奇,真他媽神奇!
晚上,劉美麗看到何必的名片,笑得半天合不攏嘴。何必問他笑什么,劉美麗說,機(jī)修主管?你算哪一門子的主管?你要是主管,那我還不成西太后了?何必拿到名片后一直處在特步狀態(tài),所以說起話來牛氣沖天。他說,組長不就是主管?我告訴你啊,我那個老板朋友說了,凡是帶長的,都是主管。你可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拿組長不當(dāng)干部!劉美麗一聽這話,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劉美麗說,好好好,你是主管,你是主管。我的大主管,求求你對我好點(diǎn),別一當(dāng)上官就把我給甩了……但是馬上,劉美麗像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地盯著何必,問,這些破名片,花了多少錢?何必愣了一下,說出一個數(shù)目,劉美麗尖叫一聲,說,天啊,這么貴?劉美麗四處張望了一下,好像何必的那個老板朋友此刻正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她要用目光把他揪出來。你看看,你都交了些什么狗屁朋友,你把人家當(dāng)貴人,人家拿你當(dāng)二百五。給我撥他的電話,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何必稍一猶豫,劉美麗說,不撥是不是?好,好,你不撥,我撥。劉美麗不等說完,就光著身子爬下床,從寫字臺里翻出何苦的名片。她看了一眼何必,又操起她自己的手機(jī),光著身子去了客廳。何必有心上前阻攔,又怕母老虎發(fā)威,一發(fā)不可收拾。多么特步的一天,都讓這個娘們兒給毀了!
何必恨恨地想著,捂著耳朵鉆進(jìn)了被窩。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外面好像沒什么動靜,伸頭一看,房間的門被關(guān)上了,劉美麗的聲音含含混混的,聽得不大真切。何必在心里替何苦抱屈:費(fèi)心費(fèi)力幫我印了張名片,還被這女人從屋里罵到屋外,何總啊何總,我何必對不起你啦!
這個劉美麗,是打工仔何必唯一的奢侈品。人長得不壞,又豐滿,當(dāng)初不少打工仔對她垂涎三尺。劉美麗當(dāng)然知道這一點(diǎn),所以處起朋友來就像猴子掰苞谷,掰一個扔一個。后來大約明白了天下苞谷一個味,失望之下,稀里糊涂就上了何必這條賊船。雖說自古就是鮮花插牛糞,好漢配丑妻,但劉美麗還是心有不甘,跟何必同居一年多,分手也說了一年多,但到現(xiàn)也還是沒有分。這讓何必有些得意,劉美麗每次一念起分手的緊箍咒,他雖說每次都假裝頭疼,心里卻在想,分就分,嚇誰呢?真要分,早分了!
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夜,一早醒來,劉美麗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臨出門前竟然還對著何必?zé)o比嫵媚地笑了一笑。何必有些吃驚,轉(zhuǎn)念一想,這應(yīng)該都是名片的功勞。一想到這一層,何必心情大好。他拿出一張名片,“?!钡赜H了一口,又放了一盒裝在身上。走在上班的路上,何必馬上又找回了“特步”的感覺。
這一天,何必期待著世界會有一些變化,但是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維修課那幫機(jī)修仍然拿他當(dāng)雜工,噴漆車間的空壓機(jī)壞了,王二不想去聞油漆味,借故說要上廁所大號,把這美差推給了何必。何必想,狗日的,我是你主管呢,是我安排你還是你來安排我?何必忽然想擺擺主管的架子,就說,我有事,去不了,你去吧。王二就陡地瞪圓了眼睛問,你有事?何必只好說,也沒什么大事,我去就是了。
對于這一天不夠“特步”的原因,何必思考了一個上午都沒有弄明白,等到下午上班時,走在去車間的路上,何必才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名片,一張都還沒有派出去。他想起何苦說過,名片這東西,你不能心疼它,不把它派出去,它就是一堆廢紙。不管怎樣,都得想辦法把這些名片弄一些出去。想到這里,何必又興奮起來,貼胸的衣袋里裝著一疊名片,就像是包了一團(tuán)火,燒得他的心忽上忽下地跳個不停。但是整整一個下午,他只派出了一張名片。而這張名片,還是他在上廁所時故意弄丟到大號間門前地上的。丟完以后,他有些后悔,甚至又跑了回去,打算把它撿回來,但是那張名片早已經(jīng)不見了。他心里一邊暗喜,一邊又擔(dān)心別人會拿他名片上的頭銜當(dāng)笑話。他又想起何苦告訴過他,工廠里帶長的都是主管,慢慢地就把心里的不安消滅了。狗日的,誰說組長不是主管?我就是要讓你們看看!
一個星期下來,何必的名片還有整整四百九十張。除了在他光臨過的工廠廁所隔間里派出過十張外,其它的,一張都沒少。打工仔何必就像是一個懷里揣著一大堆鈔票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花的暴發(fā)戶一樣,燒包得不行。每天晚上,一等劉美麗睡著,何必就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把那幾盒包裝得整整齊齊的名片鋪在寫字臺上,故意把它們弄得亂七八糟,然后又仔仔細(xì)細(xì)地一張張疊好,放進(jìn)名片盒。在這個過程中,他又稍稍找回了一些“特步”的感覺。然而好景不長,一天晚上,劉美麗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她在床上咯咯笑出聲來。何必說,我數(shù)數(shù),看下是不是少了。劉美麗說,數(shù)數(shù),你以為這是美元?你只管拿到大街上去送人,看看有誰會要!
劉美麗最近心情不壞,她好像把何必花了大價錢買回一堆派不出去的名片這事兒徹底忘掉了一樣,整天像是一只快活的喜鵲,在屋子里飛進(jìn)飛出。她的一句話,給了何必一個很好的啟發(fā)。
星期天,照例不用上班。何必一大早就穿戴得整整齊齊,懷里揣著兩盒名片出了門。他走時,劉美麗睡得正香,早晨的第一趟公交車剛剛開工。何必一腳踏上公交車門,心里撲通撲通地直跳。車上沒什么人,何必找了個車廂最后面的位子,悄悄從兜里掏出名片,看看沒人注意,慌里慌張地就往他前面座位靠背的軟皮套里塞,塞了好幾次,都沒塞進(jìn)去。他瞅著售票員沒注意,從兜里掏出小刀,在皮套上劃了道口子,總算塞進(jìn)去了。塞完一張,又換個座位如法炮制,直到后面的幾排座椅上都有了他的名片,何必才急急忙忙地下了車,又坐上了另一輛公交車,繼續(xù)著他派發(fā)名片的偉大事業(yè)。
這個星期天的上午,打工仔何必在公交車上把身上的名片派得所剩無幾?;爻鲎馕輹r,何必路過威達(dá)廠,把剩下的幾張名片悄悄撒在了大門附近的馬路邊。劉美麗不在家,何必想早點(diǎn)把這個喜訊告訴她,打她手機(jī),電話響了半天卻一直沒人接,但這一點(diǎn)也不影響何必非常特步的心情。他去菜場買了菜,哼著小曲把晚飯做好了,一邊數(shù)著剩下的名片,一邊等著劉美麗回家吃飯。
名片派出去,打工仔何必開始慢慢感覺到了周圍的變化。威達(dá)廠花于娜娜在路上碰到何必,用她那對電光眼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何必好幾下,這幾眼太溫暖了,讓何必覺得那天的陽光特別燦爛?;锓繌N師胖佬打到何必碗里的菜,每勺都是肉多菜少。特別是課長史仁,這些天似乎對何必格外關(guān)注,有事沒事就喜歡來維修間轉(zhuǎn)轉(zhuǎn),并且一來就看著何必笑,笑得耐人尋味。這樣的局面,是何必在夢中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然而當(dāng)它突然到來時,他反而覺得有點(diǎn)“特步”過頭,有些無所適從了。不過還好,這一切都是短暫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何必已經(jīng)慢慢習(xí)慣了眼下的一切?,F(xiàn)在,他有了更大的野心。
這次,何必接了個大單。課長史仁安排他去兆業(yè)廠出差,這一去就要半個月。兆業(yè)在中山,是家玩具廠。在威達(dá)廠,出差是費(fèi)力不討好的苦差,要在以前,何必肯定會覺得委屈得不行。但是這次,他并不這么認(rèn)為。
聽說何必要出遠(yuǎn)門,劉美麗顯得很冷淡。她似乎不操心何必走了之后誰來給她洗衣煮飯。何必想著自己馬上就可以非常特步了,所以對這小小的打擊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想在臨走之前把她給好好干一次,但劉美麗卻在床上留給他一個后背,何必壯著膽子去扳她的身體,被劉美麗一個巴掌打了回來:找死???我大姨媽來了!何必悻悻地縮回手,心想,媽的,等特步完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出門前,何必把剩下的幾盒名片全部裝在了旅行包里。在兆業(yè)廠門口一下車,就給門邊的保安遞了張名片。保安接過名片,看了何必一眼,刷地就給他敬了一個禮。何必說,麻煩幫我找一下你們總務(wù)的胡經(jīng)理。保安忙不迭地把門開了,請他在旁邊的會客室稍等,就忙著打電話通報去了。
在保安指引下,何必來到胡經(jīng)理辦公室。何必恭恭敬敬地給胡經(jīng)理奉上一張名片,胡經(jīng)理忙從皮轉(zhuǎn)椅上站起來,雙手接過名片,又跟何必握了手,看著名片說,何主管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辛苦了!
在兆業(yè)廠的第一天,何必充分感受到了名片帶來的巨大威力。當(dāng)天午飯是在工業(yè)區(qū)最好的餐廳天天漁村吃的,下午,胡經(jīng)理給他安排了一間帶空調(diào)彩電的單人宿舍,據(jù)說這是工廠的貴賓房。胡經(jīng)理還告訴何必,如果不想自己洗衣服,他可以安排工廠的清潔工來搞掂。臨分手時,胡經(jīng)理說,你只管在宿舍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明天再談!
下午,何必想好好睡一覺。躺在又松又軟的席夢思床上,他卻怎么都睡不著。他想提前向何苦預(yù)訂一千張名片,剛剛打通了何苦的電話,那邊卻把電話掛了,他又打,那邊又掛,如是幾番,何苦的電話就關(guān)機(jī)了。他還想給劉美麗描述描述他此行受到的種種禮遇,讓這娘們兒也長長見識,以后不要老是拿他當(dāng)使喚傭人,但是劉美麗的手機(jī)也打不通。除了這兩個人,何必暫時想不出還有誰可以來跟他分享這種特步的感覺,竟慢慢覺得有些孤獨(dú)——當(dāng)然,這是一種痛苦的孤獨(dú)。他索性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宿舍外面的陽臺上。剛好有一個清潔工在走廊上打掃衛(wèi)生,何必跟她打了聲招呼,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清潔工有些不明所以,連聲對他說謝謝。何必看她的樣子,感覺好極了,心想,這還只是個開始,明天去車間上班,不管見到誰,先給他來張名片,讓特步繼續(xù)!
晚上,何必很晚才睡著,到第二天十點(diǎn)多才起床。胡經(jīng)理看到何必進(jìn)了辦公室,說,起來了?何必趕緊說,起來了。胡經(jīng)理問完這話,也不看何必,目光繼續(xù)停留在他面前的文件上。何必站在辦公桌前的地上,有些迷糊,心想是不是因?yàn)樽约旱谝惶焐习嗑瓦t到,讓胡經(jīng)理有些不高興?正在想著,胡經(jīng)理開口了,說,你們史課長昨天下午給我打過電話。胡經(jīng)理說完這句又停住了,抬眼看著何必。何必正一臉茫然,胡經(jīng)理說,裝配部剛打電話說你們有一條流水線發(fā)生故障,麻煩你去看看。裝配部在B棟一樓。胡經(jīng)理說完,就又把頭低下去看文件,再也不看何必一眼。何必趕緊說,好的,好的!
一路上,何必心里七上八下。B棟一樓門口有人等著他,何必的手剛剛伸進(jìn)口袋,那人就很不耐煩地說,你們工廠的設(shè)備,三天兩頭出問題,搞什么飛機(jī)!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何必的名片還在手里攥著,沒來得及掏出褲兜,就跟在那人身后走了。
流水線前圍著一堆工人,嘰嘰喳喳的,都在詛咒這該死的流水線,害得他們每天都完不成產(chǎn)量。一看這陣勢,名片顯然是派不成了,何必心里亂糟糟的。拉面上堆滿了半成品,馬達(dá)還在響著,流水線就是不動。何必從地上抄起工具把防護(hù)欄打開,把手伸進(jìn)去,賭氣似地把皮帶輪重重地拉了一把。流水線忽然動起來了,工人們歡呼起來,打工仔何必這時卻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哀鳴。
在醫(yī)院,打工仔何必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劉美麗的電話。他想告訴劉美麗自己兩根手指被流水線鉸掉的消息,準(zhǔn)確地說,是他想讓劉美麗來醫(yī)院看看他。誰知劉美麗不等他把事情說完,就冷冷地說,我有新男朋友了。何必以為劉美麗又在嚇唬他,就說,開什么玩笑?你讓他接個電話。話剛說完,電話那邊就傳來“啵”的一聲,何必先是聽到劉美麗說了聲討厭,接著又聽到另外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說,兄弟,我是何苦,對不住了,哥騙了你。哥其實(shí)不是什么五金廠的老板,哥只是一家小印刷廠的業(yè)務(wù)員。哥那天出門沒攬到業(yè)務(wù),心情不好,剛好碰上了你,本來只是想逗你玩玩,沒想到……
何必掛上電話,閉上了眼睛。他從懷里掏出一大把名片,一下一下地撒在病房里。那些名片像是一片片碩大的雪花,在房間里紛紛飄落。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狗日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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