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姍姍

從近幾年法院判決來看，想賴掉律師費也變得不那么容易。落實禁止性規(guī)定，比否認一個制度更難，我們或許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依然可以聽到關于風險代理的是是非非，但風險代理仍會因市場需求而存在

1月13日，備受矚目的“彭州烏木案”原告吳高亮以自己的代理律師張敏沒有履行代理協(xié)議為由，請求金牛法院解除雙方的委托代理協(xié)議，2月17日，此案第一次開庭。同日，杭州一家律師事務所將自己的房產中介客戶告上法庭，索要對方拖欠的200余萬律師費。這兩個案件看似不相關，但皆為風險代理引發(fā)的利益糾葛。

風險代理律師費糾紛頻發(fā)

2012年春節(jié)，彭州市通濟鎮(zhèn)吳高亮在家附近發(fā)現(xiàn)埋藏于地下的一批烏木，經(jīng)鑒定樹種為金絲楠木，估計市場價值上千萬。在挖掘期間，通濟鎮(zhèn)政府接到舉報，當夜趕往監(jiān)控保護。彭州市國資辦正式提出烏木歸國家，獎發(fā)現(xiàn)者吳高亮7萬元。而吳高亮提出這批烏木價值在2000萬左右，按照相關法規(guī)應該獎勵自己400萬。2012年7月26日，吳高亮聘請律師張敏風險代理，起訴通濟鎮(zhèn)政府，請求法院確認7件烏木為自己所有。雙方就烏木是誰發(fā)掘、是否在吳高亮的承包地下和通濟鎮(zhèn)政府是否有非法行政行為三大焦點問題進行了舉證。2013年6月，吳高亮二審敗訴，稱將申請再審。

吳高亮解聘律師張敏的原因是，“由于心存拖延，許多證據(jù)律師無法及時找到導致案件敗訴，并不愿陪同自己到高院申請再審”。對此，張敏回應，成都中院以法律適用問題提請有權機關作出解釋，并作出裁定中止審理吳高亮的訴訟請求。在沒有最新的關鍵性的證據(jù)補充下，他也在等待最高法院的解釋，“因為烏木的所有權在現(xiàn)行法律中并無明確規(guī)定，應適用于民法原理的‘先占原則，還是‘由所有權人取得?！绷硗猓跒跄景钢?，自己前前后后訴訟不下十次，搜集大量資料，吳高亮之前并未表示自己能力有問題，也未付律師費，“如果最高法作出的解釋對吳高亮有利，他現(xiàn)在撤銷協(xié)議，我一分錢都拿不到?！?/p>

相比于“彭州烏木案”依然在進行中，律師“被下課”，杭州律師事務所風險代理的情況是案子已經(jīng)贏得勝訴，律師費卻遲遲不見。據(jù)律所介紹，客戶某房產中介代理銷售桐廬一大型樓盤，可房子賣完后，開發(fā)商卻沒有按期支付所有中介費。中介費七七八八一算上千萬。房產中介于是在2012年5月找到律所，由他們負責打官司，向開發(fā)商討要中介費。官司最后打贏了，1000多萬元的欠款，中介也大部分拿到手了。本來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是房產中介把律師費一算，要200萬元，遲遲不付。

這家房產中介的代表潘女士則表示，律所以欺騙的手段和他們簽訂了風險代理合同，沒有告知律師收費有政府指導價，且風險代理適用對象通常為疑難復雜、執(zhí)行難度較大的案件，而原告代理被告的案子，并不屬于須風險代理的疑難復雜、執(zhí)行困難的案子。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風險代理被我國律師從美國借鑒來以后，這樣的糾紛每年都在上演。據(jù)《方圓》記者統(tǒng)計，僅2013年，媒體報道過的因風險代理律師與客戶對簿公堂的案件就有近20起，其中，數(shù)額最大的是江蘇天之權律師事務所狀告上海市外經(jīng)貿開發(fā)有限公司，其律師費用高達千萬元。

由此引發(fā)的議論則為，風險代理到底是什么？動輒數(shù)百、上千萬的律師費到底收得有沒有道理呢？

對風險代理的嚴格規(guī)定

風險代理是指委托代理人與當事人之間的一種特殊委托訴訟代理，委托人先不預支付代理費，費用先由代理人預先墊付，案件執(zhí)行后委托人按照執(zhí)行到位債權的一定比例付給代理人作為報酬。具體到律所，往往會先收取客戶極低的前期費用或分文不取，等到勝訴以后，再按照事前約定的比例提取客戶所得的賠償或挽回的損失，如果敗訴，客戶不必再支付費用。

在2006年以前，我國對風險代理并無定義，法律界有聲音說這屬于“擴大收費范圍，自立名目亂收費”；也有聲音說按照《合同法》規(guī)定它屬于附條件的委托合同，雙方當事人同意即合法。在其他國家，風險代理一般只限于損害賠償一類，但我國律師的受理范圍已經(jīng)突破到所有領域，風險代理約定的金額也沒有限制，有些律所的收費已經(jīng)高達涉案金額的50%-70%。

不過，法院對這種高額收費并不支持，在律師勝訴后與客戶產生費用糾紛而對簿公堂的案件中，法院往往因“收費金額過高”，只判客戶賠付律師部分律師費用，而非約定金額。另一方面，法院認為律師的高額收費有害客戶家庭關系的、有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妨礙客戶正常生活的，更擾亂了社會風氣，有違職業(yè)道德，對這類案件的判決也更加嚴格。

2006年12月1日施行的《律師服務收費管理辦法》，首次規(guī)定了風險代理的業(yè)務范圍和收費標準。婚姻、繼承案件；請求給予社會保險待遇或者最低生活保障待遇的；請求給付贍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扶養(yǎng)費、撫恤金、救濟金、工傷賠償?shù)?；請求支付勞動報酬的等四類案件被排除在外；實行風險代理收費，最高收費金額不得高于收費合同約定標的額的30%。如此看來，我國對于風險代理的控制已算嚴格，不過，風險代理引發(fā)的種種問題并沒有因為《律師服務收費管理辦法》的實行而消亡。

通常情況下，風險代理本身的“風險”在于，如果敗訴或者執(zhí)行不能，代理人將得不到任何回報，無法收回預先墊付的費用；如果債權一旦執(zhí)行到位，被代理人將按照約定的高額比例支付給代理人，這對雙方來講都存在一定風險，所以稱之為風險代理。不過這種來自案件敗訴的“風險”僅基于誠信原則，一旦遇到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另一種“風險”卻令律師更加為難。

為什么客戶不按約定付費

律師要面對的另一種“風險”是：在自己不違約的前提下，“耗盡心力了，客戶卻跑了”。

如前文提及的“彭州烏木案”，有資深法律界人士分析，相對于張敏付出的時間、精力和金錢，以及敗訴產生的后果，律師不盡職的可能性很小。但在案情膠著時期，客戶往往主觀地對律師失去信心，搜尋各種理由“證明”律師的無能，另行再尋“能人”，使得律師的前期投入被全盤否定，這并非今年剛出現(xiàn)的新情況，而是一個“老?！?。

最有代表性的是2007年，《律師服務收費管理辦法》實施后第一起因風險代理產生的案件。上海邵剛律師事務所為其客戶處理一起房屋租賃糾紛，在8個月后，其客戶發(fā)來一份終止委托函，表示“因案件復雜法院一時難以下判，考慮將以其他途徑解決，不再委托律師擔任該案件的訴訟代理?！倍伤鶆t函復：已完成了合同約定的訴訟代理義務，不能終止委托。由于對方不肯支付當初約定的律師風險代理費，上海紹剛律師事務所提起了訴訟，并贏得法院認同。

更惡劣的是，部分客戶為節(jié)省律師費，在案件執(zhí)行進入關鍵階段時解約律師，另行委托代理人，這同樣是個“老?！?。在2007年11月，江蘇省蘇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一起因風險代理引發(fā)的訴訟代理合同糾紛作出終審判決，江蘇省藍寶實業(yè)總公司被判賠償蘇州正大發(fā)展律師事務所訴訟代理費損失21萬元。在這起案件中，蘇州正大發(fā)展律師事務所就是在執(zhí)行進入關鍵階段時被“解約”的。

律師遇見的另一個問題是，即便贏了案子，后期款項能否順利到賬還是一劫，知名律所也逃不過這個怪圈。2012年，iPad在華商標案中，國浩律師事務所與深圳唯冠曾簽訂委托合同約定，國浩有權利獲得和解金總額的4%。此后，蘋果公司支付了6千萬美元，與深圳唯冠正式達成和解。按照6千萬美元的和解金計算，深圳唯冠需要向國浩支付大約240萬美元，也就是1500萬元人民幣左右的律師費。除了律師費，國浩所在打官司的過程中，還幫唯冠墊付了一些法律方面的費用，這些費用唯冠也應該返還。但是，在深圳唯冠6月底拿到6千萬美元和解金之后，卻遲遲沒有支付任何費用。為此，國浩律師事務所將唯冠告上法庭，索要律師費。

重慶社科院法學所所長方令分析，有人贏了官司但不按合同約定為律師兌現(xiàn)高額風險代理費，理由可能有三：一是只想打贏官司，至于合同上約定了什么，根本不在乎，不想付；二是認為律師水平跟自己差不多，沒起什么作用，不愿付；三是認為國家出臺的收費標準遠低于風險代理，不甘心。

律師違規(guī)的憂心

和客戶違約相對應的是律師律所的違規(guī)，在本文開始出現(xiàn)的贏了官司卻沒收到錢的杭州律師事務所，據(jù)媒體報道卻因“未提前說明”面臨欺詐的指控。

這種“未提前說明”實際上是律所違背了《律師服務收費管理辦法》中公開公平、誠實信用的要求，原則上，非重大疑難案件或非客戶無力支付律師費的案件，應以政府指導價為準，有些律所為了得到更高的律師費用，夸大案件難度或避而不談政府指導價，使得客戶在茫然不知下簽訂了風險代理合同。

如何幫助客戶應對律師違規(guī)？中國政法大學律師學研究中心主任王進喜認為，中華全國律師協(xié)會制定的《律師執(zhí)業(yè)行為規(guī)范（試行）》的規(guī)定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對委托人的保護，但是在程序上還是存在應當進一步改進的地方。《律師執(zhí)業(yè)行為規(guī)范（試行）》第48條規(guī)定：“律師應當謹慎、誠實、客觀地告知委托人擬委托事項可能出現(xiàn)的法律風險”。這一規(guī)定也適用于風險代理協(xié)議的達成。從實踐的情況來看，律師和委托人經(jīng)常就案件的風險問題發(fā)生事后爭議。因此，從預防收費糾紛的角度出發(fā)，律師不僅必須要向委托人提供相關信息，而且委托人必須理解這些信息。換言之，委托人首先應當就采用風險代理費方式還是其他收費方式作出明智決定，然后才涉及確定收費具體細節(jié)的問題?！堵蓭焾?zhí)業(yè)行為規(guī)范（試行）》的規(guī)定顯然缺乏這樣一個前置性的程序。

此外，雖然政府明令四種情況不得納入風險代理的范圍，受利益的驅動，依然有律師公然違規(guī)。近年來，隨著勞動爭議案急劇增多，律師與勞動者簽訂風險代理合同依然很多，律師違規(guī)采用風險代理、阻撓庭外調解、引導勞動者堅持上訴的事件也明顯比過去多。也有律師一直堅持認為在不損及家庭關系的情況下，在贍養(yǎng)費、扶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案件中適用風險代理方式應當?shù)玫街С?，他們一再觸碰著風險代理中的高壓線，開辟了風險代理的另一塊“市場”。

針對這種狀況，方令評價稱風險代理的前提條件是誠信，是不誠信的市場體系造成了這種局面。遇到訴訟，利益擺在第一位，其他的都可以不談。當事人懷疑律師沒辦事，律師怕當事人事后不認賬，這都讓風險代理缺乏好的社會基礎。我國缺乏完備的市場機制，難有適合風險代理的成熟土壤。

風險代理因市場需求而存在

全國人大代表韓德云律師直指風險代理本身的缺陷，他認為，風險代理表面上看起來公平，實則不公平。一容易引起司法不公，因律師贏了官司后將會獲得很大一筆錢，可能造成案件相關者從中謀取不當利益，想從當事律師那里分走一杯羹，影響司法資源。二是引起分配不公。即使輸了官司，律師仍付出了人工、智力成本，不應通過錢多錢少來全盤否定，這是對律師勞動的不尊重，損害了律師的基本勞動和價值?！皯撜f，律師代理打了官司，就應獲得正常的代理費?！?/p>

不過也有很多律師并不這樣認為，他們搭建了“風險代理律師網(wǎng)”，認為風險代理部分發(fā)揮了替代代理費用援助的作用，缺少資金的人可以利用可能獲得的經(jīng)濟利益來聘請律師，從而明顯增加委托人訴諸司法制度的機會，并同時緩解法律援助的壓力。

這些理解在某種范圍都有其合理性，事故高發(fā)也不能完全否定風險代理存在的優(yōu)點。由法律服務的提供者和接受者，共同承擔費用風險，最大限度地促進律師的主觀能動性，提高辦案效率。對于當事人而言，無疑減輕了經(jīng)濟負擔，尤其對于那些有理但缺錢的當事人，其社會效果就更為明顯，如集體訴訟、追討債務等案件。

對于協(xié)議雙方出現(xiàn)的違約、違規(guī)行為，律師風險代理是否需要標準合同、事前是否必須向律所報備、是否指定監(jiān)督機關如律協(xié)做好行業(yè)審查等話題均已展開，而從近幾年法院判決來看，想賴掉律師費也變得不那么容易。落實禁止性規(guī)定，比否認一個制度更難，我們或許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依然可以聽到關于風險代理的是是非非，風險代理會因市場需求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