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琪
巴金先生畢生關懷文學青年,本期為文學新人專輯,發(fā)表年輕一代的新作,也是對巴金先生的最好紀念。
離開《上海文學》編輯部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但對這幢我出入過近四十年的大樓從未忘記過。特別是在那樣一個特殊歷史年代的共同經(jīng)歷者,常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有時還像剛剛發(fā)生過一樣。
一位特殊的編輯形象浮現(xiàn)出來了。她是1960年代《上海文學》編輯部的一位“義務編輯”蕭珊——巴金的夫人。用今天的話說,她是一名不拿任何報酬的志愿者。
我初次見到蕭珊是在1954年初秋的一個上午。那時我在一家少兒刊物初當編輯,跑到大學的老師、著名作家章靳以先生家去約稿。剛上樓梯,就聽見樓上客廳里傳出爽朗的歡笑聲。
客廳門是敞開的,靳以師坐在靠窗的書桌后面,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年輕女士側身對著門,兩人在說話。
“章先生?!蔽夜Ь吹叵蛩c了點頭。
“來了?”老師忙向我介紹,“這位是巴金的愛人陳蘊珍!”又指著我說:“她是我的學生小彭?!?/p>
沒等我上前問好,巴金愛人就轉過身向我走來。真讓我吃驚:想不到我最崇敬的大作家的夫人竟是這么樸素。一身合體的短衫長褲,隨意梳理的燙發(fā),沒戴飾物,不施脂粉。
“章大哥,你的學生這么小啊?”一口寧波腔的普通話,嗓音很高很響。
“你也沒長大呀,陳蘊珍。”老師跟她開慣了玩笑。在老師嘴里,“蘊珍”兩字合在了一起,用天津味很重的北京話流出來,十分好聽。
能在這里遇到巴金夫人,讓我喜出望外。我立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向她提出我正要向巴金先生約稿,請她幫忙。
“你找她是找對人了。”老師說。
陳蘊珍燦然一笑,現(xiàn)出一對好看的酒窩:“好嘛好嘛。巴先生最近正在上海。”她真爽氣,沒有一點大作家夫人的架子。一對清純明亮的大眼睛閃出友好的目光,讓我少了拘束。
我們當即約定了到霞飛坊(今淮海坊)他們家去的時間。
其實這一時期巴金非常忙,要去北京開會、出國、為不少報刊寫稿……但還是為我們少兒刊物寫了文章,準時交稿,和靳以師的文章一起發(fā)表,提高了刊物的知名度,也讓我得到表揚。
以后,在她家和靳以師家又見到她幾次,感覺她是一位非常熱情、誠懇、善良、寬厚,還保持了幾分天真的人,非常好相處。
她是靳以師愛人陶肅瓊的好友,又是靳以師婚姻的介紹人,還是他們女兒南南(章潔思)的干媽,兩家走得很近。他們都很珍視友情。巴金夫人雖然沒有正式參加工作,但她在家里從事俄文翻譯,還在讀俄語夜校,并常常替平明出版社看看書稿,也是相當忙的。
“她讀夜校時,都是巴金先陪孩子們睡熟了,才到書房去寫東西。”老師還告訴我,巴金對愛人翻譯的作品,都親自一字一句校改后才發(fā)排,她已由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屠格涅夫、普希金的《初戀》、《阿西亞》、《別爾金小說集》。她是很勤奮的。
1957年《收獲》創(chuàng)刊,我調(diào)到《收獲》工作。由于工作關系,我去巴金先生家的機會多了,經(jīng)常見到陳蘊珍,她在家里很會操持,那時他們已從霞飛坊搬到武康路113號,房子大了,人口也多了,有老太太和兩位單身的妹妹,還有一位亡友的遺孤由她像兒子般照顧,一大家子的事都和諧運轉,讓一輩子沒領取過國家工資靠稿費生活的巴金沒有煩心事,這是很不容易的。后來從巴金先生口中聽到,由于那些年寫得多,稿費多,她及時收存了一些才免除了日后的窮困,也由于愛人在自己外出歸家時都細心地收藏好兩人的書信,才有了以后的《家書》出版,可見這位看起來大大咧咧沒長大的太太,大事并不糊涂。
她對家人,對朋友一腔赤誠。靳以師病重時曾對病殘的女兒說,你以后遇到困難就去找你干媽,她是一位可信賴的朋友。
這位干媽一直關愛著干女兒。靳以師1959年病逝后,第一時間她就把一張大面額儲蓄存單送給靳以師夫人,以免除她對生活壓力的憂慮。章師母雖然沒有收下,但這珍貴的友情暖心??!
1958年12月2日,我因腸炎請假在家,想不到巴金夫人會邀約靳以夫人,兩位主編的夫人一起到五原路我家,看望我這個小編輯,她倆的熱情、親和、平易近人,讓我永記心中。
外表上看起來,陳蘊珍嘻嘻哈哈、無憂無慮,其實內(nèi)心是很焦慮的,她急于要趕上時代的步伐,改變自己作為家庭婦女的生活。1960年代初,得到《上海文學》主編葉以群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當“義務編輯”,這并不是巴金的安排。巴金一向尊重愛人的選擇。
這時她沒用陳蘊珍的本名,而用了當譯者時的筆名蕭珊,這個名字是她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三個女生同住一室,她年齡最小,被同伴親昵地喚作“小三子”的諧音?!渡虾N膶W》編輯部同志都稱她蕭珊。我也因《收獲》???,調(diào)入《上海文學》,和她同坐在一間辦公室。
過去,她常幫巴金先生做一些編書的事情,還幫平明出版社審讀過翻譯的書稿,很熟悉編輯業(yè)務,又熟悉文學界的一些作家,短時間內(nèi)她就向全國各地她所熟悉的文友,發(fā)出了熱情洋溢的約稿信,織成了一張大大的作者網(wǎng),每天看稿改稿約稿很是忙碌,干勁十足。
記得那一時期,她每周都能給大家?guī)砦膲滦畔⒑透寮南灿?,有她在,辦公室里充滿生氣。
為了得到短篇小說大家沙汀的新作,她緊盯不放,電訊不斷,還頻頻要正在成都寫中篇的巴金幫著當面向沙汀催逼,終于在1962年2月號《上海文學》中刊出由她編發(fā)的沙汀的《假日》,很受讀者喜愛。
可貴的是,有時約來的名家之作并不理想,她能秉公辦理,親自退稿,不怕得罪人。她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的刊物質量要緊!”她非常愛“我們的刊物”——《上海文學》,很敬業(yè)。她真心實意想在工作中改造自己,成為社會主義的建設者。
那時,我們經(jīng)常下鄉(xiāng)幫農(nóng)民收種。按理說,她沒必要參加,完全可以趁機回家料理一些家務,可是她不愿脫離集體,早早穿好運動鞋來到編輯部一起出發(fā),沒有一點嬌氣。
她對我們年輕的編輯非常友愛。那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組織上為了照顧專家、學者、名人的健康,每月發(fā)給他們一定數(shù)量的文化俱樂部(政協(xié)餐廳)的用餐券、蕭珊常分別邀請年輕的女同胞共享。我就被邀請過幾次,每次她都熱情真誠地給我夾菜,說:“給你增加點營養(yǎng)。”她是那么關心別人。
1964年開展“社會主義四清”運動,我到了農(nóng)村當工作隊員,蕭珊也爭取到一家銅廠當工作隊員。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很快活。
誰也沒想到一場摧毀人性的災難毫無征兆地罩下來了。
我從農(nóng)村回到作協(xié),蕭珊也從銅廠回來,但她走不進“我們的刊物”了:刊物停辦。人們像發(fā)了瘋樣的寫大字報揭批“牛鬼蛇神”和打內(nèi)戰(zhàn)。幾個人剛寫出“成立 戰(zhàn)斗組”的大字報,另一張“砸爛 組”的大字報一出來, 組就宣布解散,大字報的威力真大,令人生畏。
揭批巴金的大字報逐漸升級,對蕭珊也開始寫大字報了。她被勒令來接受陪斗,她的罪名是“黑老K巴金的臭婆娘”、“巴金派來的坐探”。
她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狂暴的場面,她感到恐懼、惶惑、寢食不安。
上海戲劇學院“革命樓狂妄大隊”的小將開進作協(xié)大樓了。他們在進門的地坪上用墨汁刷出臉盆樣的大字標語:“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把一大批人員轟進了“牛棚”,也把蕭珊從家中勒令到作協(xié)接受陪斗,然后交到里弄去勞動。這是她一生中遭受到的最殘酷的災難。
一天夜里,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翻墻沖進巴金住所,蕭珊害怕他們會把自己敬愛的巴先生帶走,天真地跑到對門的派出所請求對公民保護。可是,她非但沒得到保護,還被追隨而至的紅衛(wèi)兵用銅頭皮帶狠狠抽打,眼旁留下一片烏青塊。她這才知道他們已落入不受保護的境地。
她整日提心吊膽。
天還沒大亮,她就拿起竹掃帚出門掃街,她低著頭很怕受到路人的辱罵,她也害怕聽到劇烈的敲門聲,誰都可以借“革命造反有理”的名義來抄家。
她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洪流,她也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算是接受了教育,得到了改造。她又怕自己深愛的巴先生會受不了,她獨自默默承受煎熬。
平日相處友善的朋友們也遠離了她,這是讓她十分傷心的。
記得有一天中午,我們幾個女同事到街上看完大字報回來,在大門口遇見蕭珊正從樓里出來。她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韻,一臉茫然,眼里露出恐懼無助的目光,但還保留著純良的天性站在路邊,似在等待朋友的一絲溫情,哪怕是一個微笑。可是,等來的只是一句虛偽的“你還好嗎?”
“不大好,我生病?!彼拐\地回答了,卻沒有得到回應。那時人們的思想感情都變異了,只留下要保護自己,不讓人抓住上大字報的把柄就太平了。我們真自私!
她失望地回去了。
這以后一段時間,我們作為被砸爛單位的臣民,到干校、下農(nóng)村、去工廠,“四個面向”,離開了《上海文學》編輯部。
我“四個面向”到中學當老師了。
1973年8月初,我到作協(xié)領取工資(當時組織關系還未轉到學校)時,遇到作協(xié)的秘書郭信和同志,她告訴我蕭珊患了腸癌,住在中山醫(yī)院。
我像挨了當頭一棒,心痛至極。想到她一貫對我的關愛,想起我們同在《上海文學》一個辦公室的日子……
其實她早就因憂慮恐懼孤獨勞累積郁成疾,雖去過幾次醫(yī)院,都沒得到認真檢查,被耽誤了。直到她去醫(yī)院看病連路都走不動了,才好不容易輾轉找到人,介紹到中山醫(yī)院,得到認真仔細檢查,確診為腸癌,可是太晚了,癌癥已擴散到了肝上。
我得到消息第二天下午就趕到楓林橋中山醫(yī)院去探視。那時探望病人是有規(guī)定時間和人數(shù)的。我在門口拿號時,兩張?zhí)揭暸埔讶⊥炅耍ㄖ夭∪诉€多一張日夜陪護證)。工作人員代為我通知,讓家屬出來調(diào)換。不久就見巴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出來,他目不斜視,心事重重。我有點后悔了,不該向工作人員索要牌子……
蕭珊的病房很寬敞明亮,病員不多。她半臥在病床上,進門就見到白被單下高高隆起的腹部。病床邊坐著女兒小林和被喚作好姐姐的蕭筍。她見到我開始有點驚詫,但很快就以一位長者的慈祥口吻問我:“你怎么這么疲勞?”她自己已瘦得脫形,還關心我的憔悴,我有點想哭。
我故作輕松地說:“老師不好當啊!每天在講臺上像演戲一樣,備了幾天的課,不到一節(jié)課就講完了。幾十雙眼睛盯著你多么狼狽。”我又講了自己怎么應付搗蛋學生的事情……她也覺得好玩,大家便在“瘦一點好”的話題上講下去,誰也不提運動,也不談她的病,她一直沒表露憂戚的感情……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到下一個月到作協(xié)取工資時,我才聽到她已于8月13日病逝的噩耗。她辭世時只有五十五歲,多么年輕啊!
她進手術室前對巴老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看來我們要分手了!”她多么難以割舍對巴金的愛!
她開刀后僅僅活了五天。
她永遠閉上了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死卻并沒有把她和巴老分開,她的骨灰一直安放在巴老的小屋和巴老作伴,三十三年后同巴老的骨灰摻和在一起,撒入浩淼的大海,永遠不分離。
一位多么熱情善良寬厚純真的人,我是不會忘記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