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珠容
在古裝武俠電影《繡春刀》中,飾演一代奸臣魏忠賢的金士杰因其精湛的演技在網(wǎng)上獲得了一片叫好聲,得到了很多觀眾的認可和贊許。然而很多人對金士杰并不熟悉,直到看完電影回家上網(wǎng)搜索才知道,他是臺灣劇場界國寶級表演藝術(shù)家,他出演話劇《暗戀桃花源》,一演就是20年,已經(jīng)成為觀眾心目中永遠的江濱柳。
金士杰被導演賴聲川評價為臺灣現(xiàn)代劇場的開拓者及代表人物,早年他帶領(lǐng)一群熱愛戲劇的演員創(chuàng)辦蘭陵劇團時一窮二白。1979年蘭陵劇團成立時,臺灣的舞臺劇幾乎是一片荒漠的狀態(tài),金士杰和團里的其他演員都是白天做自己原本的工作,晚上在劇團集中排練創(chuàng)作,零酬勞演出。這個劇團的成立沒花什么錢,但也沒賺一分錢。朋友關(guān)心地問金士杰:“你總有三餐不濟的時候,總有付房租的時候,那時你怎么辦?”
金士杰有獨特的生存方式。他有個朋友家境很好。有次金士杰去朋友家里做客,吃飯時,他吃著吃著就感嘆桌上的菜不僅多,而且都很好吃。他問朋友:“你們平常都這樣吃嗎?每次吃不完怎么辦?”朋友答:“還能怎么辦,該倒就倒掉。”金士杰頓時兩眼放光:“那讓我來做一下義務(wù)食客怎么樣?”朋友拍掌表示歡迎。
金士杰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先別著急歡迎。我們先把條件說清楚?!闭f完,他列出了自己的條件:第一,他不定時來,但他來之前會先打電話問清楚有沒有剩飯、方不方便,有并且方便的話,他就來;第二,他來只吃剩飯,等朋友家人全部吃飽撤了,確定擺的都是剩飯剩菜他才開吃,并且,不可以因為他來就故意加一個菜,那樣就算朋友犯規(guī);第三,他吃剩菜剩飯的時候旁邊不可以站著人,因為他(她)一旦和他打招呼,他就得很客氣地回應(yīng),這樣客套來客套去他就沒辦法當專業(yè)食客了;第四,吃完之后他要很干凈利落地走,不可以有人跟他說再見,要不然他心里就會有負擔,下次就不來了??偨Y(jié)來說,他要完全沒有負擔地當一名剩菜剩飯的食客。
朋友聽完,覺得很逗,當場就答應(yīng)了所有條件。此后,金士杰果真去朋友家當了好幾次“食客”,吃得也非常開心。他還幻想著:我只要有三十個這樣的朋友,一個月就能過得富足。
金士杰有個學生,懇求老師在自己結(jié)婚時一定到場。金士杰又談起了條件:一、對方要真心真意求自己到場;二、自己不包紅包,而且看不慣酒席后的浪費,所以要求打包。學生聽完全都應(yīng)允。那次酒席剛結(jié)束,學生就主動幫金士杰打包。此后,不管哪個學生辦酒席請金士杰來,只要見他準備起身走人,其他幾桌的學生就會圍過來,嚷嚷著幫老師打包。金士杰有時會小聲勸他們:“慢點慢點,客人才吃到一半,人家會尷尬的?!彼脑挸R脤W生哈哈大笑。
過著苦日子,卻能抱著如此樂觀的心態(tài),源于金士杰在窮苦生活中對人生的理解。金士杰的童年生活非常貧困,沒有別的娛樂活動更不用說電視機,這意味著整個晚上沒有節(jié)目,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人們能做的就只是發(fā)呆。不知從哪天開始,金士杰盯著滿天的星星看,看著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星星的距離在拉近。星星竟然還和他的心對起話來:“你在看我嗎?你知道我是誰?”“你可不可以露個面出個聲音讓我看一看,聽一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站在這里是為什么?我活著又是為什么?”“有一天我是不是會死?”……
等金士杰學會讀書寫字以后,這樣的“內(nèi)心戲”就轉(zhuǎn)變成了寫日記、寫信、寫雜文。金士杰自言自語的方式一直在變,這些在外人看來的窮極無聊的點滴,在金士杰看來,卻非常有意思、有意義。15歲的時候,這個文藝青年選擇在臺灣屏東的一個農(nóng)專讀畜牧獸醫(yī)科,因為這個學校不會給學生太大學業(yè)和就業(yè)的壓力,可以利用大量的課外時間去書店、去電影院。他自述自己第一次踏進書店時心內(nèi)的那種狂喜,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餓”。好像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吃一頓好東西,卻突然置身一個世界級的美食餐廳,隨便他吃,每伸手拿一本書出來,金士杰的手都要激動地抖很久。
有一天,一本名叫《黑澤明的電影藝術(shù)》的書出現(xiàn)在金士杰面前。他看完后感覺整個人都被燃燒起來:天哪,作一名電影導演是這么神圣偉大的事情!他在心里默默期許,自己將來要當一個導演。
金士杰對于工作的微妙態(tài)度來自于對“窮”的看法,他在農(nóng)專畢業(yè)后換過很多工作,幾乎每份工作都是苦力活兒。其實,他原本可以去應(yīng)聘那些坐在辦公室就能完成的工作,也不乏這樣的公司向他伸出橄欖枝,但他拒絕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我的大腦非常重要,只能思考一件事情——讀書寫字創(chuàng)作,所以沒有任何腦力可以花在職場斗爭、打計算機、畫圖表這些事情上。做倉庫管理員時,金士杰一下班就翻出紙筆,字斟句酌地慢慢寫,寫他這一輩子的第一個劇本。
與此同時,金士杰常和朋友到臺北去看舞臺劇。他一邊看臺上那些陳腔濫調(diào)、了無新意的舞臺劇,一邊在心里罵。罵到后面,他忽然意識到,要讓自己舒服就得自己干。
于是,經(jīng)過前期簡單的準備,他成立了蘭陵劇團。1979年夏的某天,金士杰站在劇團“辦公”的地點迎接自愿報名參加的二十多個團員。他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胡亂搭配著的糟亂衣服、爛短褲、爛球鞋,像是在菜市場隨意走動的一幫人。
金士杰卻以他們?yōu)榘粒核麄儼寻滋焐系陌喈斪鞲睒I(yè),把來我這兒排練話劇當作主業(yè),而我這里是零酬勞,沒名沒利,光沖這一點,這一幫人就不是等閑人士。
因為同懷一顆藝術(shù)執(zhí)著心,金士杰帶領(lǐng)劇團一路堅持下來。第一次演出時,他們沒有錢,于是借用了一個閑置的大禮堂,打掃一番后就變成了演出的舞臺;沒有服裝,他們就各自掏腰包買一套功夫褲穿在身上;沒燈光,他們就從家里搬來一兩個打麻將用的麻將燈,再加長電線,往插板上一插,場面夠亮就行;沒有化妝品,他們就素顏上場;沒有人宣傳,他們就自己畫海報,貼到臺灣師范大學的門口。
演出那天,觀眾席只坐了二三十人,但大部分人都是臺北文化界的精英。他們看完演出后對金士杰說:“臺北市等你們這群人等了很久了,你們終于來了。你們要演下去,拜托你們一定要演下去!”
歷經(jīng)一年多的非正式演出,蘭陵劇團終于走上正式的舞臺。1980年,金士杰編導的《荷珠新配》參加了臺灣第一屆“實驗劇展”,首演一炮而紅。一時間,蘭陵劇團聲名大噪,金士杰也一躍成為臺灣現(xiàn)代劇場的領(lǐng)軍人物之一。
多年之后,金士杰把自己當年當“專業(yè)食客”和逢酒席必打包的事情說給一堆人聽。說完之后他感慨:“我說這些事,除了好玩,除了說明我的臉皮厚以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我覺得,我們的這種窮完全不需要自卑,不需要臉紅,因為我深深知道我們在做什么——我們把我們的頭腦、智慧、創(chuàng)作拿出來獻給社會,以至于我們沒有閑工夫賺閑錢。我們是在做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這個窮不是窮,而是富,不是缺,而是足?!?/p>
敢讓自己那么窮,只為理想。當年金士杰和團隊隊員的生活很貧窮,但他們在精神卻是臺北市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