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佑, 1971年10月生于甘肅山丹。畢業(yè)于甘肅教育學院中文系,中共黨員,大學學歷。系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掖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先后當過教師、記者、公務員,現(xiàn)在中共張掖市委某機關工作。2003年至今,先后在《飛天》、《青年作家》、《北方文學》、《綠洲》等省內(nèi)外十幾家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雜文五十余萬字,其中小說《見習記者》獲“首屆金張掖文藝獎”,《屠夫賈河南》獲甘肅省第二屆黃河文學獎,《年事》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中篇小說《炊事員張富三的發(fā)跡史》被《中篇小說選刊》增刊轉(zhuǎn)載。
一
天還沒有大亮,張寶斗咳嗽了幾聲,使勁兒伸長了一只胳膊,從席子下面摸出水煙來,又從枕下左摸右摸,摸出一盒火柴,“啪”一下劃著了。張寶斗把那水煙當命,一有空就要“吧嗒吧嗒”吸上幾口。
張寶斗對他那套抽煙的行頭喜歡得不得了,愛惜得不得了,仿佛那是自己身上的一塊骨頭。那煙竿兒呢,是牛骨頭做的,白里滲著焦黃色,兩頭包著黃亮亮的銅,銅和骨的縫隙里滿是黑色的煙漬。張寶斗還讓皮匠用熟牛皮做了一個小巧柔軟的煙袋,袋扇頭上系了一根細長的老鼠尾巴一樣的皮繩。平時,他抽完煙總會把煙鍋放在牛皮煙袋中間,然后緊緊裹住,再用那條細皮繩子扎住,就像扎住了一條受傷的干胳膊一樣。
婆姨醒著,道:“眼睛一睜,再沒個干的,就知道個煨自個兒那個炕洞。”濃烈的煙味飄進了她的鼻孔里,她哐哐哐地咳嗽了幾聲,轉(zhuǎn)過身去,把半個腦袋縮在了被窩里,側(cè)著睡下了。張寶斗翻身趴在炕上,把身子向前挪了挪,煙鍋就伸在了炕外。他抽一口,“噗”一聲長長地吐出來,嘴唇一陣兒顫,抽一口,再吐出來。沒有人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抽,他在思考,噗,噗——仿佛思考也拖著長長的尾巴。
張寶斗在琢磨今兒隊里的事,這個,婆姨閉上眼睛也知道。張寶斗“噗噗”地吐了幾口煙,幽幽地說:今兒個要把那幾個糞堆翻了呢。女人打著呵欠,道,反正你每天有事沒事總得找些活折騰人。張寶斗只吸煙,不搭話。
過了一會兒,女人亦喜亦憂地問,廣播里這些日子不是天天廣播說要包產(chǎn)哩嗎?真包戶了,你是不是就不當這個破隊長了?張寶斗冷笑一聲,叫包產(chǎn)到戶,才說著呢,不知道我們這里搞不搞,我那天還聽見公社里的王書記發(fā)牢騷哩,說現(xiàn)在就好好的,包什么產(chǎn)?公家的財產(chǎn)怎么能說分就分,這樣子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他咂巴了一下嘴巴,又若有所思地說,不管咋弄隊里也還得有人負責不是?女人卻有些不以為然,說,不讓你當了也好,誰當了誰當去,還安穩(wěn)些!當上那個,不管不行,一管盡得罪人了,倒把家撒掉了(就是不管家了)。張寶斗道,你懂個屁!我不當這個隊長,我在這個隊里算個啥?你算個啥?我在這兒說話有誰聽呢?張寶斗長長抽幾口煙,然后梆梆梆地在炕邊上磕了,砸得炕頭都振動。女人用胳肘子搗了他一下,道,你輕巧些,炕頭可是自家的,又沒惹你!別把靜娃吵醒了。
張寶斗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張飛,二兒子張靜。張飛上初中,住校,一周才回一趟家。張靜還小,在村里上小學。
張寶斗壓低了聲音,道,我不當我能管上隊里的那串鑰匙?這兒能有你我的腳板印印子?女人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女人哼一聲,道,當個隊長能吃還是能喝?仿佛又想起什么了,道,哦,我還忘了,當上就能和別人家的女人睡覺了。女人一說這個,張寶斗立馬氣短了,笑笑道,我當隊長,你地位也高,別人見了你都低三分呢。人活的個啥,不就是個地位面皮么?女人頓了頓,又道,你看你,一年到頭忙的!隊里別人干的時候,都給家里撈夠了好處,你倒好,什么都是公家的,一分不拿!你當了幾年,隊里的手扶拖拉機也有了,一個工都一塊錢了,家家的倉子都滿了,可是誰又說了你個好呢?張寶斗說,我的工作社員承認著哩,公社也承認著哩,非要人家天天說你好話干啥?女人不再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張寶斗又道,再抽幾個女人打掃一下倉庫。他說得很小心,仿佛是征求女人意見似的,又仿佛自言自語。婆姨立馬警覺起來,朝著張寶斗側(cè)過身子,問,那你打算抽哪些女人呢?婆姨的身子像橫起的長長的盾牌。張寶斗道,再抽上三個吧,二嬸得讓去,還有陳軍家的,再就是、就是那個劉茂德家的,要不,你也去?話還沒說完,婆姨鼻子里就打了個冷腔,道,哼,還不是早想好了!誰不知道這是清閑活,你咋不讓別的女人去干,偏偏讓那個騷貨去呢?怕是你又偷了人家的腥了吧?婆姨突一下翻過身來,把被子掀了起來,一陣風驚濤駭浪地撲到了張寶斗臉上。
我才不去,看見那個婊子惡心得慌!婆姨惡狠狠地說。張寶斗在炕頭上摁滅了煙頭,準備要起了。婆姨仍說,我就不去了,我和其他人一起翻糞去,你去打掃倉庫吧。二嬸也不要去了,去那么多人干啥?人多了還擋照得很。有你們兩個就夠了,倉庫里不是還放了張床嗎?干累了,兩個人正好抱著美美睡上一覺。
張寶斗正彎腰下炕,他吭吃吭吃地說,想去就去,不去就翻糞去,不要無緣無故胡唧唧!張寶斗有些惱怒。
女人不敢說什么了,這個男人,是全村的男人,更是全村女人的男人,但他是人前頭走的人,她得護著他的面子。這個理兒,好多人都對她說過。有關他的傳聞她早聽到了,不過是裝作不知道罷了。她有些恨恨的,但又絲毫沒有辦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私下里罵罵。
她邊起床邊疊被子,她想把被子疊得整齊一些。她使勁地拍著被子,她把它們當成了那些女人,啪啪啪的拍得山響。她在嘴里不住地說著,細細碎碎地說著,別人聽不清楚,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間或能聽出一兩句來,什么惡心得慌,什么哪里去了哪里去,什么賤貨騷貨等等。女人多年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就是嘴不停,遇著不順心的事,就這樣自言自語地說半天,仿佛是野地里一夜間生出的雜草,又仿佛雨后房檐下滴答的雨點,引不起人的注意,但又密集地存在著。
張寶斗起了身,目光很自然地投在了對面的墻上,月光照在了那兒掛著的一串鑰匙上,鑰匙發(fā)出一種慘淡的還有些清冷的光。
那串鑰匙形色各異,長者如鋸,短者如趾,張寶斗覺得,那簡直就是一群不同性情的社員,有細手細腳的,也有粗頭笨腦的,有狡黠奸詐的,也有憨厚老實的。有時候張寶斗還產(chǎn)生連自己都驚訝的奇怪想法,譬如,他會把圓頭細柄的那把最為漂亮的鑰匙想成是劉茂德家的,而把尖頭兒長柄的那把又想成是那個讓人討厭又讓人依賴的副隊長陳軍,等等。
再下面放著一張賬桌,這是張寶斗的辦公桌,他叫賬桌。誰當了隊長,這張桌子就搬到誰家。桌子漆了紫色的油漆,這時看上去,就像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獸。桌子上面一溜三個抽屜,右邊帶了一個柜子,柜子和最右邊的抽屜用了一個圓鐵盤扣在上面,上了鎖。這桌子又寬又大,隊里誰家都沒有這樣的桌子。家戶里的桌子,都是細腿細腳小眉小眼的那種,像這種胖胖大大的桌子,只有隊長家里才有。這張桌子,某種程度上就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張寶斗知道,桌子里面其實也沒啥,無非是些文件呀、布票呀、糧票呀什么的,要緊的也就是那枚章子。但是張寶斗從來不馬虎,桌子上的鎖從來都是鎖上的,上面也不讓婆姨亂放東西。下面的柜子本來沒什么放的,婆姨想要放她的針線籃,被張寶斗堅決制止。后來,他把隊里幾個換下來的鎖子和新馬燈放在了里面。
張寶斗從墻上的釘子上取下一串鑰匙提在手里,他幾乎天天這樣,先提著,到了隊部,開了各個門,才系在腰帶上。那串鑰匙就嘩啦嘩啦地從屋子里響到外面,響在街道上,遠去了。通常情況下,張寶斗還要從抽屜里面拿上一個磨掉了多半漆的銀色的哨子,那哨子經(jīng)年累月地放在抽屜里,時間一長,就臟兮兮的,像個弄臟了臉蛋屁股的野孩子。
“吁——吁——”哨聲由遠及近。哨聲一響,村里的狗叫聲就會此起彼伏地響起來,鄉(xiāng)村的夜的寧靜被打破了,一家一家的燈點亮了,隨后就是吱吱啞啞的門的響聲,緊接著就是咳嗽聲、說話聲、男女的笑聲混響在村子里的道路上,他們?nèi)康搅岁牪块T口。
人到了,社員們?nèi)齼蓛傻貒谀莾海橹淤|(zhì)煙,開著玩笑,說著赤裸裸的葷話,罵人或者玩弄手里的農(nóng)具。副隊長陳軍開始點名。點名后,張寶斗手里早已拿了那個紅皮的筆記本,在上面寫畫了一陣。張寶斗的字像硬棍棍,像用芨芨草碼起來的一樣。隨時拿個紅本本,這是張寶斗當了隊長后從公社干部那兒學來的。雖然有時候他覺得也沒什么可記的,但是他覺得還是拿上好,像那么回事。這個本本他每天放工時都會像模像樣地鎖在隊部的抽屜里。他很快分了工,哪些人起牲口圈里的糞,哪些人到地里干活,哪些人拾掇倉庫。男人們負責刨糞,女人們上車,再配幾個有氣力的拉出去,那邊有負責壓土的。總之,人歡馬叫地干起來了,集合在一起,分了工,領了任務,各自去了。
這時,張寶斗才向庫房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撩起衣角摸腰間的鑰匙,發(fā)現(xiàn)掛在了什么地方,怎么取都取不下來。張寶斗的半個身子歪成了蝦米,嘴也跟著扭在了一邊,還是取不下來。后面跟著幾個女人,看著嘰嘰咕咕地笑。一個叫蔡婆子的對劉茂德家的說,快去給隊長幫忙取一下,掛褲帶上了。劉茂德家的笑笑,站住了,卻沒好意思動,她對蔡婆子說,你去取。順手搡了她一把。蔡婆子笑笑說,你去取吧,取把鑰匙怕啥呢?你手巧,我笨手笨腳的,怕是把隊長的褲帶給扯斷了。大家哄一下都笑起來。劉茂德家的猶豫了一下,還是脫去了手套,上前幫張寶斗解,張寶斗便覺得一陣陣癢酥酥、麻哩哩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了全身。他自然想到了她的手,自然又想到了她的臉蛋,又延伸想到了她的鼓鼓的胸脯和飽滿的屁股,這么想著,下邊就有了動靜。張寶斗心里好笑,要是沒人,他一定掐一把她的屁股。
到了庫房門前,張寶斗當著大伙的面,嘩啦嘩啦翻過來倒過去,從那一大串鑰匙中找到了大庫房門上的鑰匙。蔡婆子唏噓感嘆道,隊長,這么多鑰匙,哪是哪個,咋能記得?。縿⒚录业男πφf,人家隊長是啥腦子,我和你又是啥腦子?記不住咋當隊長呢?張寶斗回過頭來問蔡婆子,你生的娃你記得住不?女人們哈哈笑起來。有人說,就是,干啥的操啥的心,這鑰匙,隊長就當個娃對待呢,當然一個個記得清了。張寶斗不說話,鄭重其事地開了門,又把鎖子鎖了,才進了門。
倉庫經(jīng)年累月都是一股發(fā)了霉的味道,開了門,一股陰冷的風從里面飄出來,架上皮貨的味道、倉里老鼠藥的氣味一下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
社員們干起來的時候,張寶斗又提了鑰匙,嘩啦嘩啦地走過去,他打開了所有的庫房門,以及其他的門。只要是個門,他都打開,都是一樣的動作,把門敞得大大的,像是要進牛車似的。他在每間房子里都要仔細看一遍,仰頭看看梁上放的東西,爬在土墻沿上看一下倉里的東西,把這個挪一挪,把那個提過去。這樣挨著走了一圈后,他才嘩啦嘩啦拿著那串鑰匙,再把其中的幾間鎖上。他的臉上是一臉自得的神情。他喜歡聽那種聲音,鎖子啪一聲開了的聲音,倉房門開時的吱呀聲。甚至倉庫的那種霉味,他也覺得賞心悅目,沁人心脾。
多少年了,在張寶斗的心里,這兒就是他的家,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他明知道這是隊里的,但是,只要一到這兒,他就覺得親切,比家里親切。
二
太陽升到一竿子高的時候,就暖和起來了。秋后的天空彌漫著一種慘淡的白光,天空湛藍得像一塊綢緞。折騰了一年的土地仿佛產(chǎn)后的女人,疲憊而慵懶。
活不多,已經(jīng)差不多了,很多人就懈怠下來,坐在那兒說說笑笑,過一陣就爆發(fā)一陣哄笑。這時,張寶斗通知大家收拾好工具,完了開會。
社員們?nèi)齼蓛傻鼗丶?,然后就拿了小板凳集合起來到隊部開會。女人們照例拿了針線活,每人腳下都放著一個放針線的小筐,里面放著針頭線腦一類的東西。臺上坐著三個人,公社的杜干事,大家都認識,隔三岔五就騎著那輛破自行車來一趟,再就是張寶斗和陳軍。先是學習,陳軍開始念文件,下面嗡嗡聲一片。女人們拿著針線干活,仿佛永遠干不完的活大都是納鞋底的。陳軍也不管,這樣的學習隔一段就有一次,差不多每次都這樣,女人們邊干活邊聊著天,都是張家的狗兒扯了李家的貓兒的閑話。男人們照例使勁地抽煙,都佝僂著身子,小聲喧著謊。有幾個低著頭蹲在地上,拿著樹枝兒在地上畫著。有一個人畫了前面女人的大屁股,還在襠部那兒夸張地畫了毛茸茸的一片,引起一陣笑聲。有一個人悄悄拔了前面女人辮子上的一根長發(fā),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打了他一巴掌。這些,臺上的人全不在意。張寶斗坐在臺上,前面桌子上放著那個紅色的筆記本,筆記本的紅皮上沾了油,黑乎乎的一塊,皮兒也開了口,隱約可見里面夾著很多東西,紙條兒呀布票呀什么的,厚墩墩的仿佛給本子穿了一件棉襖。
陳軍領學文件,每念到標題,張寶斗就在本子上記下來。然而,他寫字很慢,手拿著筆,仿佛握著一把笨重的鐵锨,卻又無法施展,便抿著嘴巴一筆一筆地描,常常碰到寫不上的字,要斜了身子,脖子伸得老長老長去看文件上的字。記上標題后,他就把筆放在筆記本上,翹起腿,又斜了身子,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
陳軍讀完文件后說句“完了”,就拿起茶杯來喝茶。張寶斗坐正了身子,大聲道,下面——請公社的杜干事作重要講話。下面的嗡嗡聲小了下來,不少人抬起頭來向臺上張望,女人們手里拿著針納著鞋底,也像躲在草叢里的鳥一樣伸長了脖子向臺上張望。
杜干事咳嗽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講起來。社員同志們——他每次講話都是這樣,最近,公社連續(xù)開了幾次會議,主要是傳達學習上面的會議精神。今天,我們專門組織大家學習有關文件,目的是……過一會兒,張隊長還要作具體的安排——張寶斗目光朝下,微微動了動身子,坐正了一些,臉上掠過一絲自豪的神色,旋即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情,仿佛接下來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他安排,他的神色不免一點一點莊嚴起來,凝重起來。他掃視了一下臺下,臺下依舊亂哄哄的,坐著的、蹲著的東倒西歪,看上去就是一片頭,仿佛倒在地上的一攤洋芋蛋。女人們納鞋的繩拉動的聲音吃——吃——劃過去,男人屁股下板凳壓出的吱吱聲、說話的嗡嗡聲響成一片。但張寶斗不管這些,他對這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他覺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社員們看重他就行,重要的是他的話有人聽就行,重要的是他在這兒是人前頭走的人就行。還有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喜歡他的女人和他喜歡的女人……
杜干事講完,照例是要張寶斗作進一步的安排。照例,張寶斗先說了杜干事講話的重要性,接著講如何貫徹落實,他拉著長長的聲調(diào)。在他的印象中,公社的王書記講話就是這樣,長腔長調(diào)的,杜干事也有點,但是沒有王書記那么夸張。他說,今年,這個、這個,天幫忙,這個、人努力,種得足,種得好,有了一個豐收年。明年,這個、在公社的正確領導下,在杜干事的親自指導下,這個,我們爭取再加一把油,再加一把油,這個,爭取更大的勝利,這個,為此,我們就要抓緊秋冬空閑旱季……
張寶斗喜歡這樣的場合,除了勞動的場合外,他最喜歡這樣的場合了。
其實,張寶斗早就發(fā)現(xiàn),人在什么樣的地方都能找到愉快,只要還有口氣,無論在多么嚴酷的環(huán)境,都能找到歡快的道兒。放羊的寂寞了還知道用羊糞彈牛兒,光棍漢偶爾嫖個要飯的女人也咂著蜜兒,感嘆松了身子的舒坦。人啊,什么樣的福都能享,什么樣的苦也能受。
張寶斗記得,那年他被抽上修水庫,那么大的工程,全靠肩挑背扛,一天下來骨頭都散了架,才一月,他的十個手指頭沒有一個全乎的,手掌上一個血泡連著一個血泡,鉆心地疼。但就那樣,人也能找到歡樂。那個勞動的陣勢,晚上男女住在一個帳篷里的那種心跳的感覺,看上一個漂亮女人的那種眼饞,偶爾改善一下伙食的那種期盼,勞動之余的葷話,等等,都是一種享受,一種力量。張寶斗那時就看上了一個女人。其實,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女人顯然注意到他在看她呢,自從注意到他,她的眼睛便像隊里的那匹最俊最溫順的母馬那樣,總用半個眼球溜著他。女人的目光太那個了,像秋天池塘里的水,看不透,但是能泡你,就是那種泡在里面的感覺。有幾次,看他在那兒,女人便從他的眼前走過,走得很小心,腳步很輕,腰肢卻失了重心。她拿一把鐵锨,卻沒用,拄在手里,過一會兒又放回來;或者倒一杯開水,喝一兩口,站在那兒,眼睛卻往他這邊掃。從那以后,繁重的勞動不算啥了,只要和她的目光一觸,他就渾身都來勁。他累的時候想她,休息的時候也想她,晚上還是想她。他喜歡那種感覺。
下午,女人們集中起來縫補麻袋。一個秋天,很多麻袋都破了。其實,這些活翻過年去做也可以,但張寶斗不能讓社員們閑著,哪怕讓他們白坐那兒一天呢。
隊里一頭牛拉煤時翻了車,折斷了腿,張寶斗、陳軍他們商量著想宰了,正好給社員們分點肉。一說,大家都巴不得呢,紛紛說將來要是分,沒人要呢,不如殺了。于是分了工,男人們說說笑笑地去宰牛,能去的都去了,小孩子們跑去湊熱鬧,隊里好像過節(jié)一樣,都喜氣洋洋的。
看著牛被宰倒后,張寶斗悄悄來到了倉庫里看女人們干活。
看見張寶斗來了,門口一個女人讓了一把板凳。張寶斗并不坐,繞著女人們看她們干活,笑著說,我看你們的針線活做得怎么樣?拿起一個的看了,說,還行??戳讼乱粋€小媳婦做的,說做得好,一看娘家里就好好學過。幾個女人看了,都嘖嘖贊嘆。下一個是邋遢鬼女人蔡婆子,張寶斗還沒有到她跟前,她就把麻袋片抱在懷里,一迭聲地說,你別看了、別看了,我的針線活蠻得很,丟人得很!旁邊一個女人故意拉出來讓人看,說,你讓看一下嘛,好壞讓人看一下嘛,丑媳婦遲早還得見公婆呢。那女人死命地抱在懷里不放,大家都笑了起來。張寶斗又看了幾個,有夸獎的,也有笑話的,說是還不如他縫下的。后面兩個女人故意把自己的拿得高高的,露在外面,但是張寶斗卻不看了,那兩個人就有些失落。
張寶斗轉(zhuǎn)了一圈,眼睛在一個地方落了幾次,他又磨蹭了一會兒。陳軍跑來,揶揄道,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這兒的肉就香得很?那么好的肉都留不住你??熳?,分肉了,大家都等你呢。女人們都抬起頭來,開玩笑說,給我們把好的分給啊。陳軍笑道,都是好的,他不給你們好肉,你們的肉也不給他。女人們跑過來打陳軍,陳軍就一溜煙跑了。
牛是在隊部旁邊的一個高坡上宰的。看見張寶斗過來,一群孩子興奮地喊著,分牛肉嘍,分牛肉嘍!幾個人正拿了鐵锨蓋血跡,血順著小溝流了很長。七八個社員幫著屠家楊二剁肉,其他的或蹲或站,都等著分肉。
張寶斗過去,吩咐道,腿子肉剁碎些,各家都給分上點。楊二是個四十出頭的人,兩手又是油又是血。這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有些冷了,楊二鼻子吸溜吸溜的,過一會兒,彎起肘子來用衣袖擦一下鼻涕,那袖子青溜溜的就像鐵片一樣。
看見張寶斗,楊二道,好個隊長哩,一個牛,全憑我一個人往開弄哩,你的那么多人,都是看的看,曬日頭的曬日頭,都在那兒喧野謊呢。這會兒我的手都快凍掉了,今兒個你可給我得記高分啊!一聽這話,張寶斗就心生厭惡,楊二就這德性!
楊二還在那兒嘮叨,一會兒叫喊凍,一會兒叫喊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一副大功臣的樣子。別人都替他擔心,他卻毫不察覺。果然,張寶斗聽不下去了,瞪了眼睛惡狠狠地道,你再不要拉稀屎了!你累得很,其他人都閑得很?那些看熱鬧的也都過來幫腔,罵楊二孱,干一點活就像雞兒下了蛋叫喚個不停,一定要讓隊長知道。楊二訕訕的不敢說大話,嘴里卻悄聲一個勁兒地說,也不是我說呢,這個活你們誰能干了誰干去!他知道沒人會干這事。
楊二邊說邊剁,嘴里吭吭吭地使著勁,手里的斧頭卻失了準星,把一塊連骨肉剁成了肉索索兒,滿是骨頭渣兒。旁邊人說,你往好里剁,啥師傅嘛!楊二還是那句話,你們誰剁得好了誰剁來!一會兒,楊二說,尿都沒顧上撒呢。扔了斧頭,就提著褲子跑到一邊去,撒了尿,故意把手放那東西上搓了一下,然后過來再剁肉,心里暗暗發(fā)笑。剁了一陣,楊二說手上太油了,肉都抓不住了。他就把手放在牛皮的毛上翻來翻去擦了幾下,手上立即粘了很多牛毛,再剁肉的時候,那些牛毛就又粘在了肉上。
終于要分肉了。陳軍早把秤和花名冊拿來了。張寶斗親自操刀分,稱一個記一個。大伙兒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仿佛他的手上長了花兒。有個別社員不等他選擇,直接說,那一塊那一塊!只瞅好的。張寶斗也不管他,只顧自己看著割。旁邊一個人說,隊長的手比秤還準,還秤啥呢?另外一個說,就是,要是讓我們分,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哪能把握這么準?張寶斗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其實充溢著一種神圣的感覺,他覺得這就是權力,他得讓人懂得敬畏他。他知道大家的目光都在他這兒,他喜歡這種眾星捧月般的感覺。
在這一點上,張寶斗挺羨慕公社王書記的那派頭,臉一黑下來,自有一股煞氣,讓人害怕。因此,張寶斗看鏡子的時候,總會自覺不自覺地看一下他臉上有無那種煞氣。然而他看不到。他故意問婆姨,我臉上是不是煞氣重啊?婆姨看半天,說,我看著沒有,自家人看不來,別人才能看來呢。他也問過劉茂德家的,劉茂德家的指著他的鼻子,笑著說,原來有,現(xiàn)在沒了。
分到中間的時候,劉茂德家的來了。開始時她站在遠處看著,看別人都拿著肉走了,才到了跟前。她囁嚅著,隊長,我的還沒有分呢。張寶斗也不看她,就割一塊大腿上的,快割完的時候不經(jīng)意又往里偏了一點點,這樣就比別人的略微多了一點,其他部位不好的肉就少了。張寶斗心里有桿秤,他得基本上一碗水端平,不然社員們會有意見。然而,他也知道,該照顧的還得照顧,哪個水庫下面沒有點露閘水呢?關鍵看是誰呢。
旁邊幾個人看了,眼見腿子肉越來越少,立馬顯出緊張的神色來,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漸漸少去的肉,恨不能直接割去一塊。果然,待到后來,其他部位的肉就多了起來,好在大頭社員都分走了,一個個志得意滿,剩下的這些人多是小門小戶,對這樣的欺負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哪敢有絲毫的怨言?拎上肉就都走了。他們覺得,能有他們的已經(jīng)不錯了。
肉分完后,張寶斗吩咐把肉皮等收拾好,就快步回到倉庫,那兒的人還等他去驗工呢。
活早已干完了,女人們把縫好的麻袋碼成了一個高高的垛子等著??匆姀垖毝愤M來,女人們說,喲,隊長把肉分完啦,一口人多少???一個說,能有多少呢,你還想分多少呢?就一頭牛,狼多肉少的。張寶斗咕噥道,半斤,夠你們吃幾頓的了。女人們紛紛道,喲,也不少哩。個個顯出喜悅的神情來。張寶斗隨手翻過幾個來看了,又指揮幾個女人把這些麻袋放在了倉庫里面的糧倉墻上,免得受了潮。
他出去鎖其他庫房的門,照例是進去看一眼,摸一下這個物件,扶一下那一個。幾個女人看他過去了,就相互擠了擠眼,便不約而同地往自己衣兜里裝糧食,說是回去了給娃們炒著吃,邊裝邊說這些麥子飽的。一個手快,三下五除二裝滿了,立在門口看著,看見張寶斗過來了,趕忙說,來了,來了!另幾個便趕忙拉下衣服角來,拍打著身上的土出來了。
張寶斗進來看了,發(fā)現(xiàn)了地上撒下的糧食,心里早已明白了。他說,地下臟的,你們幾個掃一下地吧。女人們拿過笤帚來慢慢地掃。張寶斗指著蔡婆子道,把倉子下面也打掃凈了。糧倉為了防潮,下面用土塊壘成空的。這樣蔡婆子只能爬下來才能夠著。才爬下,衣兜里的麥粒兒便出來了。張寶斗黑了臉道,你啥時候會拉麥子了?你倒是能行了,吃的是糠,拉下來的卻是麥子!蔡婆子臉紅得像猴兒屁股,訕訕的,說是回去給娃兒們炒著吃哩。說著便往倉子里掏,最后可憐巴巴地翻過衣兜來讓張寶斗看。張寶斗道,今天你的工分就不記了,年終再扣兩個工。蔡婆子一聽,急了,道,我都掏下了,咋能還要扣工呢?她們也都裝了,你咋不管?另外幾個都瞪蔡婆子。蔡婆子急赤白臉地說,我也不是告你們,不是把我逼住了、逼住了嘛。另外幾個女人也都極不情愿地乖乖掏出了麥子。只有楊三家的拍著自己的衣兜說,隊長,我可沒有裝啊。她早趁人不注意,悄悄掏在了門背后。其他人都受到了和蔡婆子同樣的處罰。
三
第二天。社員們集合在隊部門口,男人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從廣播里聽到的包產(chǎn)到戶的新聞,一個問,是咋的個包法呢?一個說,廣播里說是家庭責任制承包。旁邊一個馬上修正,是家庭年產(chǎn)承包責任制。又一個說,是聯(lián)產(chǎn),你說的是年產(chǎn)。那人笑道,我咋聽的是年產(chǎn)?大家就紛紛議論起來,一個煞有介事地說,是幾家子聯(lián)合起來承包多少畝地耕種。別的問,那牲口呢,羊呢?那人說牲畜也要承包,定個數(shù)目,多出來的就是承包人的。幾個人就對隊里養(yǎng)馬的楊大和馬成說,便宜你們了,多下的可都是你們的。那兩個說,你聽呢,都是說著呢,誰見了?再說了,多下了是你的,少下了呢,能賠得起么?就是多下的能是你的么?是你的了,隊里的干部、大隊的干部、公社的干部干啥去?
張寶斗大老遠就聽見他們議論,心里莫名其妙地就產(chǎn)生了一種厭惡感,覺得別人都等著他下臺呢,等著看他的笑話呢。過來后,他板著臉開始分工。這時,他覺得他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幾下,過了一會,又跳了幾下。他順手折了旁邊掃帚上的皮兒,沾了唾沫壓在眼皮上。
工還沒分完,遠遠的蔡婆子的男人石強過來了,拎著個袋子。石強鐵青著臉,徑直到了張寶斗跟前,說,隊長,你咋門縫里看人呢,欺負人也不能這么欺負吧?總不能騎到別人的頭上拉屎吧?張寶斗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石強,問,咋的欺負你了?啥時候欺負你了?石強怒道,你別裝不知道,你心里明白得跟啥一樣,就連分這么點肉,你都給我們分的盡是耷拉皮,你讓大伙看看。石強邊說邊把肉從袋子里掏出來讓大家看。你咋這么欺負人呢?他說。那些肉果然油多,耷拉皮也多。張寶斗一看,分明是把好的割去了一些。他二話不說,拿過肉,讓陳軍拿了秤來,一秤,差了近二斤。張寶斗怒道,再的呢,讓狗吃了嗎?大伙兒這才明白過來,紛紛道,把好肉割掉了,我說怎么看起來那么一點兒。
石強一看,急了,道,我啥時候動了?昨天回去后,婆姨說是做了肉飯讓娃們吃,拿出來一看就哭開了,沒法切,我還勸她呢,結(jié)果,她說她裝了點麥子,你就又是不記分又是扣工,我就沒有動,我就想今天問隊長個明白呢,你這么欺負我們,讓我們活不活了?你是讓我們都死絕了,你一個快活地生活呢么?
張寶斗怒道,你婆姨拿隊里的糧食,你還有理了?這咋就算欺負你們了?石強一看,割肉的事讓人家看出來了,索性撒了潑,指著張寶斗大罵起來。黑斗,情急之中,石強竟然創(chuàng)造出這么個詞,你見了惡的大屁不敢放,見了軟的你想咋欺負咋欺負!咋的話,不就軟處好取土么?我知道你的勢大,可老天爺看著呢,遲早總有報應!他啐一口唾沫。你不就是個秋后的螞蚱么?馬上就要分了,你還干啥呢?我睜眼看著你還能蹦達幾天!
突然,那邊一個女人罵起來,你管人家干什么?把糧食裝上了,你的眼睛不會讓屎糊住嗎?把你的拿走了么?你惹得人家臟堂圪嘰的、稀稀屎屎的,你圖的個啥?你當上這個雞巴干啥呢?快快騰出來讓人家干了干去,不要把人家吃屎的路擋住了!原來是張寶斗家的。大家才勸張寶斗家的呢,那邊蔡婆子又罵開了,干啥呢?干啥呢?哎呀,還不得了了,人頭掉了不就碗大個疤么?喝人的血呢么?兩個女人就對罵開了。張寶斗家的回過頭來,罵道,你說誰呢?我罵我的男人關你的啥事了?你的B癢得很么?蔡婆子嘴角上滿是白沫子,拍了大腿罵道:你們勢力大了咋的,咋的呢?你們能把老娘襠里這個黑圍脖子讓驢吃了去?人多了不怕死光呢,錢多了不怕吃藥呢。蔡婆子邊拍大腿邊跳起來罵,本來就矮胖的身子,張臂叉腿的,像個立起來的蛤蟆。
這邊蔡婆子還在罵,那邊只見一人提了鋼釵就過來了,原來是張寶順,是張寶斗的三兄弟。因張寶斗的二兄弟張寶年前年使上馬車給隊里拉煤時,回來的路上馬驚了掉下車來,被軋在車下面,車上整整一車煤,當時就沒氣了。蔡婆子剛才罵的話,是正往他們的傷疤上撒鹽。張寶順怒氣沖沖提了鋼釵就要戳蔡婆子。張寶斗慌忙起來,一把拉過張寶順,厲聲喝住。張寶順也罵起來。其他的人呢,有的勸張寶順,有的喝斥石強,還有半拉半搡的、觀熱鬧的、看笑話的、幸災樂禍的、義憤填膺的,亂成了一團。對多數(shù)人來講,有這樣的事,就可以在這兒磨一早晨了,也樂得參與,一早晨就這樣在罵罵咧咧、吵吵鬧鬧中過去了。
下午,杜干事來了,召集社員們開會。主題是批石強和蔡婆子兩口子。社員們對杜干事有一種天然的敬畏感,都悄悄地坐在盡量遠的地方。
人到齊后,杜干事先讓人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又問張隊長再有啥說的沒有。張寶斗吸一口煙說,也沒啥說的,不行了你給說一下,這個隊長讓石強干去。杜干事說,這個隊長也不是誰想干就能干的,這是組織上決定的,你和我說了都不算。這話一說,張寶斗心里就涌起一股暖流來,自己到底是組織關心的人,杜干事對自己當然就更沒啥說的了,就連怎么批評石強他們兩個,也是他們事先就商量好的,這會兒不過是兩人配合著把那出戲演完罷了。又問石強有啥說的沒有,石強說,我能說啥呢?就是請你杜干事給我們可憐人做個主,不要給我們來個脬子捂嘴,讓我們吃了虧還說不出話來,尤其是不要偏斧頭砍我們就行了。杜干事又問了蔡婆子,蔡婆子小聲嘟囔,也沒啥說的,就請杜干事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做主,給我們給個活路罷了,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家子只有吃老鼠藥和上吊的份了。
幾個人發(fā)出笑聲來。杜干事也不理會,又問了幾個人,大家都說,基本就這么個過程。杜干事就正色道,這件事,起因好像是石強對分肉不公產(chǎn)生了不滿,實際是對老張?zhí)幜P他老婆的不滿,是典型的目無組織、目無法紀的表現(xiàn)!石強前年就鬧過一次,是因為扣工分的事,我還記得,也是我處理的,純粹就是無理取鬧!他問石強,石強,你屢教不改!啊,屢教不改,你還豬八戒倒打一耙,教我給你做主,好像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說,我給你咋的做主????石強耷拉著頭,一句話都沒有了。杜干事看看左邊的人,說,本來這事兒我是要請縣上的公安局來的,啊,老張制止了,老張制止了,說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傳出去對隊里的影響也不好。張寶斗望一眼杜干事,這話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起過。他心里暗暗佩服杜干事,到底是公社里的干部。杜干事看看右邊的人繼續(xù)說,老張的隊長是組織上任命的,這幾年實踐證明干得也不錯。公社的王書記對老張的工作是給予了充分肯定的,啊,是充分肯定的。大家都應支持老張的工作。誰不支持老張的工作,啊,往小里說,就是不支持我的工作,往大里說,啊,就是不支持組織的工作,啊,不支持組織的工作。最后,杜干事決定,讓石強當面向張寶斗道歉,并保證以后再不鬧事。又讓蔡婆子當著大家的面承認自己的錯誤。石強被抽到公社水庫勞動一個月,加罰兩個工。
社員們走到路上,都議論紛紛:石強劃來的個啥?自己沒理的時候鬧,頭硬要往墻上撞呢,手硬往磨眼里伸呢,又是扣分又是受苦,這會兒蔫了吧?大家都說石強那人就是個沒腦子的,婆姨說上個啥就是個啥。另一個道,還等著叫杜干事給他主持公道呢,不要說他沒理,就是有理,人家穿著一條褲子,能給你主持公道么?
晚上,張寶斗吸了水煙將要睡覺哩,大門被敲得山響。張寶斗家的開了莊門,見是石強。石強一副緊張的樣子,也顧不了許多,急急地問,嫂子,隊長睡了么?張寶斗家的冷冷問,咋的啦?深更半夜的,還叫人睡覺不了?石強一臉苦相,家里又出了事了……不等石強說完,張寶斗家的便說,他已經(jīng)睡下了,再說了,他去又能干啥?說不會說,道不會道,不要去了又把你們欺負下了。隊里人家一有事,總是找張寶斗去調(diào)解,張寶斗家的以為又是找張寶斗說事去的。石強也不管張寶斗家的氣話,繼續(xù)道,婆姨回去后就睡下了,我倒沒有注意,吃了飯就出去轉(zhuǎn)了一下,誰知回來她就叫不醒了,嘴里還吐著白沫子,也不知道吃了藥了沒有。石強帶著哭腔。
張寶斗家的一聽,人命關天,也不敢阻攔,兩人快步進了屋。張寶斗聽了,有些遲疑。張寶斗家的說,你去看一下,不要把娃娃們給嚇著了。
張寶斗這才起身到了石強家,一進門,一男一女兩個娃在旁邊哭成個淚人人了,見了張寶斗仿佛見了救星,不哭了,只吭吭地抽咽著。張寶斗伸手摸了一下蔡婆子的頭,看見她翻著白眼,又掰開眼皮看了,又號了脈。他的臉上,卻始終帶著笑意。
這時,一個娃指著里屋怯生生地說,柜子底下藏的老鼠藥撒了一地,也不知道吃了沒?幾個人進去一看,地上果然有撒下的白色的藥末。石強一看,大驚失色,一迭聲地說,咋辦呢,這可咋辦呢?又急問孩子,媽吃了嗎?孩子們都說不知道。張寶斗也疑心,出來直奔陳軍家,讓人趕緊發(fā)動手扶拖拉機,往醫(yī)院里送人。
一會兒,人喊馬叫的,車已經(jīng)候在了門外,幾個男人女人進去抬蔡婆子。蔡婆子長長地唉了一聲,再叫,又沒了聲氣。大家七手八腳地將蔡婆子抬到了車上。張寶斗吩咐人照看好,工分照記。又大聲叫蔡婆子的名字,蔡桂蘭,蔡桂蘭!你好著沒有?好著沒有?其他人也唉聲的唉聲、嘆氣的嘆氣,幾個女人還抹著眼淚。車啟動了,一個女人又跑上去,把腳那兒的被子捂嚴了一點。大伙張大嘴巴看著車開走了。張寶斗對陳軍道,沒來及,該拿上兩斤清油送給醫(yī)生。陳軍說,沒事,人都要死了他還不救?醫(yī)生也不敢!
車走到中途,蔡婆子突然咳嗽起來,連聲喊著停車。幾個跟著的人都說,還好著哩,人還清醒著哩。
蔡婆子喘著氣,下車要吐,卻沒有吐出什么來。幾個人都在旁邊鼓勁,吐啊,吐啊,使勁吐!卻還是吐不出來,吐出來的都是唾沫。她要吐的時候,旁邊的人急得也張開嘴巴,憋了氣。她不吐了,大家也松了氣。
上了車,蔡婆子死活不去了,說是回去呢,丟不下娃,娃在家擔驚受怕呢。幾個人就問,你吃了藥了沒?吃了多少?蔡婆子說,少,一點兒,沒事。幾個人說,還是到醫(yī)院里洗胃吧,保險些。蔡婆子一聽急了,道,我就沒吃!人一問她,一會兒說沒吃,一會兒是吃了指頭肚大的那么一點。她死活不去醫(yī)院,幾個人商量了一下,覺得吃那么一點不會有問題,要有問題已經(jīng)有問題了。后還是回來了。
第二天,蔡婆子裝吃老鼠藥的事,就成了大家爭相議論的話題。蔡婆子很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社員們見了石強,都問,“媽”呢,“媽”好著呢沒有?那天石強一急,問孩子“媽吃了嗎”,現(xiàn)在也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但他們也有收獲,石強沒有去公社的水庫。后來張寶斗曾私下里對石強說,扣工不扣工還不是我說了算,多大的個事,你們急啥呢?
四
張寶斗到公社去開會,回來時暮色已經(jīng)很濃了。偏偏天又陰著,遮住了月亮,因而這夜色就很徹底,簡直就像潑了墨一樣,伸手看不到五指。但這時無論老少,也都不急著上炕睡覺。不睡覺干什么呢?瞎諞謊唄。隊里小學背后有一塊閑地,邊上長著幾棵老白楊,幾個道口又都能通到這里,他們叫這兒是“白話臺”,說些白開水一樣的話兒,撂邦子(閑諞)唄。
張寶斗剛進白話臺,嘰嘰喳喳的聲音突然就停了下來,坐著的、蹲著的都站起來,邊拍打著屁股上的土邊圍了上來。人看得不是很清楚,手中捏的鮮紅的煙頭上下左右顯示著人的位置和動作。大家圍上去饒有興味地打聽開了個啥會。張寶斗心情頗復雜,往常別人這樣打聽,他就會有一種豪壯的感覺,但這次卻不一樣,他不咸不淡地說,要搞承包哩。他故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不知是誰問了句,地和牲口都包嗎?他半晌又回了一句,都包。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黑臉上是個啥表情。往常,張寶斗會支好自行車,和大家聊一陣,這會兒,他說還沒吃呢,便推著自行車,顛顛碰碰地走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些天,承包的消息像風一樣灌進了所有人的耳朵,不由你不聽,而且消息也越來越明朗,隊里的東西都要分到各家各戶。這些都已經(jīng)有了模本,大家都關心的是,隊里咋個分法,以后再收不收了?
張寶斗對這承包不熱心。他一聽這種分法,氣就不打一處來。憑什么,東西都分給個人了,他這個隊長還要不要了?在他的意識里,那么多東西可都是他一手拼出來的啊,說分就要分了?張寶斗一直對此心生懷疑,他怎么也不相信公家的東西會分到各家各戶。
次日早晨,張寶斗分了工,想把最后一點活干完。這些活完全可以不干了,但張寶斗喜歡大家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那種陣勢,那種場面,那種情調(diào)。
分好后,他回到家里,包好了煙,挪挪身子,靠在墻角疊好的被子上躺下了,才一會兒瞌睡就上了頭。眼前出現(xiàn)了生產(chǎn)隊里的牛圈,又不大像,一張新剝下來的牛皮平展展地放在地上,上面還有血跡,牛皮上放著一把刀子。一頭沒有皮的牛從圈里走了出來,眼睛里流下了兩行眼淚,見了他,瞪起了兩眼,樣子十分駭人。那??戳丝此?,突然豎起了牛角,噔噔噔地向他抵來。張寶斗嚇得趕忙往旁邊躲避,卻一頭撞在了一個東西上,粘糊糊的,一看,也是一頭剝了皮的牛,那牛也豎起了角。轉(zhuǎn)身的當兒,先前那牛一頭就抵了上來。張寶斗大叫一聲,醒了,原來是一個夢。張寶斗的胸口那兒還在隱隱地跳,隱約感到腿那兒有些痛。張寶斗十分驚駭,那牛分明就是前幾天宰的那頭。
張寶斗一骨碌爬起來,定了定神,心里越發(fā)疑惑。他下了地,倒了杯開水,喝了一口,突然想到鑰匙上的皮繩就是用牛的皮做的呢。他把腰上的鑰匙解下來,看了看繩子,便覺得那繩子比平常硬了些,再一看,只覺得上面長著無數(shù)雙眼睛瞪著他。張寶斗的心里有些發(fā)毛,便下地將鑰匙掛在了墻上的釘子上,剛轉(zhuǎn)身才要回來,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鑰匙掉在了桌子上,把張寶斗嚇了一大跳。再掛的時候,就不免心驚肉跳。待回來坐在原處,再看那串鑰匙的時候,仿佛覺得那皮繩兒就帶了些幽怨的神情。張寶斗盯著那兒看,窗子里一個光柱映在了墻上,無數(shù)個塵埃蝴蝶一樣在那兒飛舞。最大的那把鑰匙站起來了,圓頭圓腦的,細細的身子穿過了光柱,從張寶斗眼前忽一下飄走了。后面一個是女的,胖頭,粗矮的個子,頭上圍了破舊的圍巾,鴨子一樣笨重地走來,消失在了光柱里。再后面的就亂哄哄地跑開了,仿佛出了圈門的牛羊,撒開了蹄子向四下跑了。再看,卻是隊里滿圈的羊跑了,牛啊馬啊全都跑了。張寶斗急了,伸了手去攬,手伸在了光柱里,抓了一把空氣。那個光柱子斷了,他的胳膊橫在半空里,那些蝴蝶樣的東西又在他的胳膊上飛舞。
張寶斗嘆口氣,起來下了地,剛一出門,就碰上陳軍領著杜干事他們幾個人進來了。杜干事也不打招呼,只和旁邊一個人說著什么,說一陣停一下,想一陣子,說一陣又停一下。張寶斗說,有啥還是到屋里說吧。杜干事這才介紹了另外三個人,都是公社派來的工作組成員,三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其中兩個戴著眼鏡,還有些靦腆。杜干事看著張寶斗說,公社要求盡快分掉資產(chǎn)。略停了停,他對其他幾個人說,這個隊里的情況,他咂一下嘴巴,老杜是出了大力的,是有功之臣、有功之臣,可能多少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但這是大形勢,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分就分吧。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啊,你要想通,啊,要想通。張寶斗吧嗒吧嗒地抽著煙。分吧。他說。杜干事問,資產(chǎn)清出來了嗎?陳軍說,都清出來了,上了冊子。哎呀,好個杜干事呢,光清這些東西,可把我忙壞了,光那個——杜干事打斷了他的話,那老張,我們商量一下分的辦法吧。
那些健壯的牛馬分出去了,被人一頭頭牽走了。每牽走一頭,張寶斗感覺他的心就像被挖走了一塊。羊的耳朵上都編了號,被人捉去了,一家好幾只。這些羊他大多能叫上名兒,黃眼子、扎耳朵、二齒子、大尾巴……羊在一起生活慣了,死命地往一起跑,跑到一起,張寶斗心里就松一下,臉上露出笑來,再讓人捉去,他的心就涼一下,笑容就消失了。
大家碰到一起,不問“吃了么”,改問“你抓了個啥”。一個說,我抓了匹馬,另一個說,我抓了頭牛。有一個說,哦,好啊,我們兩個都是大牲口!引得大家大笑一場。抓上滿意的,則興高采烈;抓不上滿意的,則灰頭土臉,一個勁兒嘆息自己的命不好。
地也分出去了。原來的地又打了新的埂子,變成了一綹一綹的小塊地,大地像巨大的條紋布一樣展開在那里。每打一個埂子,張寶斗就覺得在他心里打了一堵墻。
這些天張寶斗恍恍惚惚的,仿佛做夢一樣。他一直覺得,這些牲口、這些物件不過是暫時寄放在這些人的家里,終有一天,它們還會在一個圈里的。
他坐在屋里,從空格子里射進的幾道光柱照在他的臉上、身上。他的胡子有些長了,好幾天沒有刮了,臉沒有先前黑了,透著點焦黃,像烙過了的羊頭。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天分東西,陳軍他們幾個私下里密謀好了的,那些富戶、勢力戶、大頭社員都分到了好東西,最好的牲口、最好的地,那些小戶、窮戶、外來戶,不是瞎馬就是瘸驢。說是抓鬮,抓得就那么準嗎?鬼都騙不過去。
最后分的是隊里積下的糞。大大幾個糞堆,都用石灰打了方格,看上去像個巨大的炸藥包,就等著英雄把它背走呢。才分了,每家就各把各的分開了,堆成了四四方方的堆。
一切塵埃落定。
開始的時候,張寶斗每天都會出去轉(zhuǎn),這幾天他不去了,看了不是滋味。他坐在家里抽煙,一袋接一袋。
突然地,張寶斗就想起了一個人。他覺得他好久沒有見過她的面了,其實最多也就兩天。這會兒想起來,她的頭發(fā)總是很好地梳過,身段也不像別的那些女人粗壯,藍底碎花罩衣,灰色褲子,褲縫總是筆直筆直的。在這個隊里,她是最愛打扮的,也是最招惹人的。她的屁股后面總牽了男人們長長的目光。隊里的那些年輕人都在她的身上想方子,她對他說過,她防著呢,不讓他們近身。漂亮女人的屁股后面掛著個鑼,男人們總想尋找機會敲打一下。但她是有選擇的,她圖他的什么呢?一個沒落的隊長。他們有過幾次,都是他找的她,她從來也不拒絕。她會開了門等著他,等孩子們睡了,他們到另一間屋里相會。
天下最想隱瞞的就是奸情,但偏偏最易暴露的也是奸情。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也許是她男人聽到了風聲,也許是她沒有辦法讓他知道。有一天,他們約好了,她男人卻在趕黑前回來了。張寶斗進大門的時候,門是鎖上的,他懷疑了一下,然而,他終究沒有辦法抵制那樣的誘惑。他從墻上翻進來,他打開了大門的閂子。那間屋里沒人,他就推開了正房的門,熱炕上的兩個人嚇了一跳,慌亂中拉開了燈,兩個人在一個被窩里。刺眼的燈光下,兩人顧不了許多,趕緊把被子拉嚴了,只露出了四個光溜溜的肩。張寶斗一看,道,你看你看,兩個人光顧紅火呢,門大開著呢,東西讓人偷了都不知道??斐鰜戆验T鎖上!眼下賊可多著呢。說完,他大搖大擺出來了。
他驚出了一身汗,但他心里暗暗發(fā)笑。
想著這些,張寶斗笑了一下。他關了門,裝模作樣三轉(zhuǎn)四轉(zhuǎn)最后轉(zhuǎn)到了劉茂德家的門前,看看四下無人,他一推門就進去了。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正面一張紅色的柜子,擦得能照著人的影兒,炕上的被子疊得棱是棱、角是角,上面苫了花被單,地上灑了水,一股水氣氤氳著彌漫在屋子里,空氣中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清香。
張寶斗咳嗽一聲問:“在嗎?在嗎?”里屋的門簾子撩起來,一張白里透紅的臉,一瀑長發(fā)從脖頸兩側(cè)披下來。她笑著說,坐吧。她比以前有些慌亂,手沒處放,不斷地捋一邊的頭發(fā),一下又一下。他遲疑了一下,坐在了凳子上。她給他倒了茶,他一手拉住了她的手,一手伸過去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推掉了他的放在她屁股上的手,說,你還敢??!他說,我晚上過來。她像自言自語,不知道他回來不?回來不?仿佛在問自己。他依然不放手。外面的門響了一下,她掙脫,說,我看是誰?卻沒有人。他還要拉她,她卻站在門口,說,那晚上了的吧。
晚上,她等著他。想像中,他覺得他應該是只餓虎,想像中的猛虎撲食。然而,他卻不行了,怎么都不行,越急越不行。他汗流巴水的,直喘著氣,那個東西卻像個垂頭喪氣、氣息奄奄的病貓,眼見一塊鮮肉,卻沒有辦法抬起頭來,自始至終都軟沓沓地沒有展現(xiàn)出一絲的豪氣。
張寶斗苦笑著說,槍是好槍,他媽的,廢掉了。
五
一個月后。隊里多的東西都分光了,就連馬棚都拆了,木頭啊檁條啊什么的也都分了。最后只留下一間土屋子,說是辦公室。墻上安了方盤大的一個牛肋巴窗子,屋子里又黑又濕,進去半天才能看清楚里面的陳設,是墻角一條芨芨編的倉子,過來是一條老式的桌子,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了。旁邊一把面子坑坑洼洼扎人屁股的凳子,桌子上面放著一盞煤油燈,下面抽屜里放的無非是扎口袋的麻繩、車轱轆上的螺帽、沾著油膩的釘子等,再下面是對開門,里面也放著些掃帚箍、鐮刀把之類雜七雜八的東西。左邊是小方炕,鋪著草席子,墻根卷著一床看不出模樣的被子,炕過來有一個走道,旮旯處放著掃帚、木榔頭等農(nóng)具,墻上掛著幾盞馬燈。
一個多月后,張寶斗又來到了這里。屋子里散發(fā)著一種煨了炕的牛糞的氣味,還有煙氣、霉味等混合起來的混沌的氣味,這些氣味氣勢洶洶地涌過來,一陣一陣的。原來放的有些能用的東西不見了,一定是被陳軍那幾個人拿走了。張寶斗的心里有一絲兒悲涼。他站在中間定了定神,一盤腿坐在炕上,從席子下面摸出煙鍋來,又摸出一根芨芨草來,拿過煤油燈,伸手就摸著了火柴,點著燈,張寶斗滋滋地吸起來。兩只老鼠吱吱地從地上跑過去,鉆進了桌子下面。
張寶斗看著這些東西,突然覺得這些東西也孤獨,其他的都有了家兒,唯獨它們還在這破屋里。這么一想,就覺得桌子呀倉子啊都帶著一種幽怨的目光看著他。他看桌子,黑里帶著一點冷;看倉子,倉子則像是吃醉了酒,身子歪著;看油燈時,如豆的燈光有氣無力地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癱下去。
張寶斗用芨芨撥了一下燈光,突然就炸了個花。
是不是把這些也分了呢?張寶斗想。
門口的亮光里擋了一個黑影,接著就閃進一個人,是楊二。楊二問,隊長,你在這里干啥著呢?邊說邊四下看。我進來抽了袋煙。張寶斗說。楊二說,我到處找你呢,一想,你再沒處去,肯定在這地方了,我還真猜著了。楊二還有些得意。
張寶斗問,啥事?楊二搓搓頭發(fā),說有個事哩,就得你給說說。張寶斗頭也不抬,道,你說。楊二笑笑說,就是原來殺牲口用的那兩口缸,還有兩把刀子。我是說這活一直是我干的,東西我就用著,以后誰家用得著了,還得用。就這么幾樣東西,陳隊長他們也瞅見著呢,就得你給說一下。張寶斗“哦”一聲,不就是幾口破缸嗎?你就拿上去,我做主,這個主我還是做得了的。楊二馬上面露喜色,邊點頭哈腰,邊說,那我就說是你說的,我拉去了?。恳院竽汴犻L家殺個豬什么的,我給你把水都燒好,不用你操心。張寶斗不說什么。
楊二要出門了,又折回來,說,隊長,我記得柜子里面有我放下的兩個鐮刀把呢,我也拿上吧。這東西當不溜溜就沒處找去,放下也沒人用,我拿上吧。不等張寶斗說話,楊二又道,要不,你拿上用去?張寶斗擺擺手,你拿去吧。楊二打開柜子,拿了那兩個鐮刀把,又發(fā)現(xiàn)了一根麻繩,正好用麻繩捆了。楊二道,隊長你消停抽煙,我走了啊。門口一個黑影一閃,楊二出去了。出門的當兒,曲兒飄進來了。
往后,張寶斗過一段時間,就到這屋子里抽一袋煙,每次都會有人進來,走的時候,順便拿一樣或大或小的東西。最后,屋子里就剩下那面炕、桌子和凳子了。張寶斗拿了煤油燈和一小捆芨芨草回家了。自此,他就只拿著那一串鑰匙,也很少到那屋子里去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里,不等什么人召喚,各家的地已經(jīng)碾壓過了,收好了,冬水也澆透了,秋后一直慵散的大地開始積蓄力氣,等待來年春天的到來。家家戶戶的麥草啊秸稈啊什么的都打成了方方正正的垛子,碼在墻角或是堆在場上。
這些日子,村里每天都有人家殺豬宰羊。村頭積的一個馬糞堆上挖了一個大坑,楊二的兩口大缸栽在那兒,一大早,就煙熏火燎地往熱里熏缸。
殺豬張寶斗是不在意的,豬是各家各戶原來養(yǎng)的,他準備也殺了家里那頭豬好好過個年。然而,宰羊他就莫名其妙的心疼,僅僅因為那些羊曾經(jīng)是隊里的。以前,殺哪一只是他說了算的,才過了幾個月,就由不得他了。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那些羊,羊是溫順的,他都叫得上名字。還有,要是宰了,再往一起合呢?
一只宰掉了,又一只宰掉了,一只只活生生的羊轉(zhuǎn)眼變成了一塊塊鮮血淋漓地鋪在地上的羊皮。這幾天,張寶斗一直心神不寧,聽見誰家要宰羊,就到誰家門前去。卻不進去,在人家的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忍心看,那些死去的羊仿佛都等著他去拯救,它們的命運本該在他手里,這會兒卻任人宰殺。
當?shù)艿軓垖氻樇乙籽虻臅r候,張寶斗坐不住了。那是一只母羊,分的時候分給了楊二的兄弟楊三。楊三游手好閑,好吃懶做,屬于那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主,分得的東西賣的賣送的送,三拳兩膀子弄得差不多了。那只羊添換得很,每年產(chǎn)一只羔,羔子都是好羔子,那只羊的羔子長大后又都填換得很,母的都產(chǎn)羔,羯羊一只比一只壯實。
張寶斗當隊長這么長時間,認準了一個死理,動物是這樣,人也一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會打洞。誰家的孩子要找對象,來問他合適不合適,父母好的,他就會說,大人好著呢,丫頭娃子也不會差。要是父母不好,他就會說,買羊羔要看大羊哩。
張寶斗舍不得那只母羊,對楊三說,宰了可就下不成羔了。楊三道,再的都小,就這只口大了,滿口了。張寶斗道,我知道滿口,但這只羊添換得很,下的個好羔。楊三道,總得過年吧,來個親戚友朋的總得招待一下。還是宰了吧,羊么,就是讓人吃的,不吃,養(yǎng)它干什么?張寶斗開始還和顏悅色地商量著,這會兒臉就黑了下來,他惡狠狠地道,你咋就知道個B上打點,要是羊都宰了,以后你吃球去吧。
楊三氣得吭吭的,二話不說,拉過來就要宰,旁邊的人都笑,不說什么。張寶斗氣呼呼地出了門。楊三對旁邊幾個說,這人神經(jīng)不對了,好像把他的羊宰了。那幾個都說,那時候就這毛病,干啥都摳得很。張寶斗卻又折回來了,他說,我有個大羯羊,才二齒子,是原來的自留羊,和你這只換行不行?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楊三放下了刀子,問,你啥意思?張寶斗說,我換了明年下羔,換不換?其他人都說,那好得很么,一只大羯羊換一只老母羊,劃算得很。楊三說,是你提出來換的,你不要后悔!
張寶斗二話不說,一會兒就牽了二齒羯羊過來,果然是只好羊。后來村里有的人說,那只羊足足宰了四十斤肉,楊三撿了個大便宜。有的說五十多斤呢,還有一張好皮子,當時就讓回回買走了,賣了五塊錢呢。張寶斗家的知道這事時,羊已經(jīng)殺了,她呼天嗆地地罵。那是她喂了一個冬天的羊,膘分好??!我的老天爺,他到底圖的個啥?我做了什么孽了啊?做了什么孽了???
她少不了和張寶斗鬧一場。這是后話,不提也罷。
六
三年后。
日子這樣一天天地過著,夏天的一個夜晚,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早晨起來,張寶斗發(fā)現(xiàn),隊里那間屋子被泡塌了。張寶斗終于知道了,所有的終將失去。這間容他抽一口煙的最后的小屋也轟然倒塌了,沒有多少人再在意這間破屋子了。
張寶斗打開鎖子,來了幾個人,把里面能用的都搬走了,無非是一張老式的桌子,上面濺了泥巴,五花八門的,像個被人惡意化了妝的老妖怪。那把三條腿的凳子又斷了一條,另一條勉強支撐著沒有徹底倒下去。張寶斗拿出那把鑰匙來,那是現(xiàn)在他唯一在隊里還有用途的一把鑰匙,現(xiàn)在這兒也用不著了。他木然地拿了那個同樣粘著泥巴的鎖子,然后,背了那條殘背斷腿的凳子回家去了。
從他的背景看去,竟有些悲壯前行的樣子。
許是這一冷一熱,許是慢慢上了歲數(shù),第二天晚上,張寶斗就感到頭重腳輕,嗓子里直冒干煙,渾身上下像散了架,指頭節(jié)兒都疼。一測體溫,39度。張寶斗哼哼著,嘴里喊著關節(jié)疼,迷迷糊糊地睡著,張寶斗家的就坐在旁邊給他掐手指。
以往,張寶斗頭疼感冒的從來都不吃藥,過幾天就好了。這次卻睡倒了,到了晚上,就更加嚴重了,嘴唇上起了一層白皮,還說著胡話,一會兒念叨著鑰匙,一會兒念叨著庫房,一會兒又念叨著開會。張寶斗家的不斷地給他敷上濕毛巾。熬到天亮后,大兒子張飛就去請醫(yī)生了。
張飛已經(jīng)十七了,剛剛從高中畢業(yè),張靜還在念初中。兩個孩子都不愛說話,都是沒嘴的葫蘆,偏偏屬于一油梁壓不出個屁來的那種。
張飛回家?guī)退麐尭苫睿故且话押檬?。這孩子是個靈蟲蟲,學什么會什么,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東搗鼓一下西搗鼓一下,自己用刀子剜個鐮刀把,竟比市場上買的使起來順手。隊里分了一架大轱轆車,又寬又大,笨重得很。他看了看別的木匠改裝的,這兒比比,那兒畫畫,立馬買來了木頭、車軸、轱轆等,自己連明晝夜地做了一架,那個轅條的彎度剛剛好,車幫也不大不小,眼是眼鉚是鉚,兩頭讓人跨的兩個車耳朵也做得光溜溜妙生生的。又做了拴繩用的鐵鉤兒、放工具的盒等等,就連木匠看了都嘖嘖贊嘆。后來,他竟無師自通地搗鼓收音機之類的,把這個喇叭接到那個上,竟然自己做了個小收音機,小喇叭架在門上,收聽到了中央臺的節(jié)目,讓村里所有人大開眼界。
張飛對父母親的事從不摻和,他們怎么說他就怎么做。張寶斗家的逢人便夸兒子的好,她說,多虧有兒子幫襯她呢,要不然,她苦死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別人故作不知道,問,那個張隊長呢,他不幫襯你???張寶斗家的便說,哎呀,那個老死鬼,還提他干啥?油瓶倒了都不扶,啥時候能指上!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道,那個,我給你說一件事,就前個,兒子不在,我準備套上驢車去地里,我把驢從圈里拉出來,一看,驢鞍沒拿,又找驢鞍去,把驢鞍找來,驢不見了,跑了。他定洋洋蹲屋檐下抽他那口,等我把驢找回來,車上的饃讓雞吃了。唉,氣死個人呢,不提不氣,我就不指著他,就當他是死人!死人都不如!
別人就說,當下干部的,沒有干慣,慣了就好了。
張飛請醫(yī)生看了,吊了瓶子,張寶斗這才慢慢好起來。
張寶斗好了后,召集全家人,其實就是他們?nèi)齻€,一會兒又進來了張老四,他也讓坐下。他說,我們開個會吧!他老婆一聽,罵道,神經(jīng)病!出去了,就剩下了他們?nèi)齻€。兒子低了頭不說話,張老四笑著,說,哥開會開上癮了,好吧,我們就讓你過個癮。
張寶斗一臉正色,道,飛飛,你做個記錄。
一個光柱子照在張寶斗的臉上,光柱里的東西排山倒海般地飛舞過來,仿佛窗口那兒有個巨大的口子,源源不斷地把那些東西輸送過來。
出席:張寶斗,張寶善,張飛,還有,還有你媽,也算上吧。
記錄:張飛,啊,張飛。
他眨巴著眼睛,若有所思,頓了頓說,今天我們主要研究一哈秋收的事,啊,秋收的事。今年,啊,天幫忙,人努力,種得好,種得多,啊,種得多,啊。如果不出大的自然災害,啊,不出大的自然災害,豐收已成定局,啊,已成定局。
張老四笑。兒子竊笑。
以后,每過一段時間,張寶斗就要開一二次這樣的會,人少了,他就拉張老三、張老四參加。
別人有時找張老三或張老四,他們的老婆就對人說,又讓他哥叫上開會去了,研究國家大事去了。
閑了一段時間,張寶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把隊里原來那些不用的鎖子都找出來,全裝在了家里,原來里屋的門上沒有鎖子,他裝了一把,做庫房用的小房子也裝了一把。本來還想把一把上在面柜上,讓老婆制止了,沒上成。
張寶斗拿著那把鎖,巴巴地望著面柜,失望得像失卻戰(zhàn)機的連長。后來他還是把那一把裝在了一個多年不用的什么也沒有裝的破箱子上。裝上后,他站那兒左瞧瞧右瞧瞧,臉上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緊接著,他把原來隊里那串鑰匙拿出來,把牛皮繩兒解開,又把自己家里的幾把串進去,然后從衣兜里又掏出來幾把,上面還有干了的泥巴,一個個摳干凈后,也串上。然后,拿毛巾一把一把地擦了一遍,這才掛在了墻上。又站在那兒,端詳了一會。
張飛問,那是哪里的鑰匙?張寶斗說,我在外面撿的,說不定啥時候就能用上。
有好幾家主動給張飛提親。張飛是個好孩子,遠近都知道??蓮堬w是個沒嘴的葫蘆,羞臉又大,別人一說這事,他就出門不見人了。
娘問他,飛飛,誰誰誰家的那個姑娘你覺得怎么樣?
他笑。到底怎么樣?。磕阋娺^的,你說?。∷珠_嘴笑。
后來,張飛和原來西溝大隊李大隊長的姑娘定了親,主要是瞅了人家,大人好。姑娘叫李蘿,張飛和她照過兩面。一次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村里鬧社火,李蘿跳秧歌,中午吃派飯,李蘿就是在他家吃的飯。當時化了妝,姑娘們的臉上都搽了厚厚的粉,看不出什么模樣來,天氣又冷,臉色多少都有點青紫。張飛只記得李蘿很是勤快,又是幫忙洗菜,又是幫忙倒水。張飛第二次見李蘿是今年夏天在縣城里,兩人在車站不期遇到了一起,李蘿穿一件白底紫紅碎花的裙子,頭發(fā)是那種密而粗的披肩發(fā),大眼睛、寬臉盤,鼻子小了一點,像是從臉中間不經(jīng)意長起的一個小蒜頭,皮膚還算白,但又白得不徹底,越往兩頰越發(fā)出那種油黃的色來,下巴那兒就更黃了,像貼上去的金紙,算不上漂亮,屬于放在人群中也還能瞅得著的那種。
兩廂情愿,他們很快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后,張飛兩口子住在了西邊大屋套的小屋里,里面放了李蘿娘家陪的大衣柜和印著鴛鴦戲水圖案的兩個箱子。
一天,張靜回來了。大家一起吃飯,張靜的手上不小心扎了個刺,疼得吁吁地直吹氣。李蘿正和面,便趕忙解下鑰匙來給張靜,說她箱子里有針線包,取根針挑一下就好了。張靜拿來了一個針線包,長的短的粗的細的什么樣的針都有。挑了刺后,李蘿又拿了鑰匙去放針。張寶斗說,李蘿啊,你那個鑰匙串在那串鑰匙上吧,別弄丟了。他指著墻上他的那一大串鑰匙說。
張寶斗家的就罵開了,你讓她串那兒干啥,索羅鈴鐺的?她對李蘿說,你的你就拿著好了,箱子里還有東西呢。李蘿也說,爸,我還是自己拿著,方便,丟不了。
張寶斗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又沒說。
張老四在新疆包了點工程,要和張飛一起去,這一去就是三個月沒回來。
三個月后的半夜里,張飛回來了,坐火車走了幾千里路,又步行一段才到家,一臉的倦色。張寶斗家的和李蘿趕緊生火做飯。吃完飯后,張寶斗家的催兒子,快去睡覺去吧,快去?。±钐}紅了臉,轉(zhuǎn)身先出去了。卻聽見張寶斗說,走,你和我睡走,給我說說你們新疆包工程的事,這是大事,明兒我們再開個會研究一哈到底怎么辦。大事不過夜,啊,大事不過夜。
他這么一說,張飛反倒不好意思了,一連聲說好,也好,喧就喧吧。兒子臉上僵僵的。張寶斗家的趕緊制止,說兒子都幾個月了才回一次家。幾個月了!老婆子強調(diào)。張寶斗搶白道,幾個月咋的啦?幾個月咋的啦?我們那時候不就一走幾個月嗎?就那么沒出息?把個老婆子氣的。任憑張寶斗怎么說,張飛只是說,媽,沒事,沒事。我和爹喧喧。爺倆就進門睡下了。
星期六,張靜回來,問他爸,老師讓征求家長的意見,讓他考高中,還是考小中專?張靜還說,老師的意思是讓他上高中,將來考個好大學沒問題。
張寶斗家的對張寶斗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也不想讓他拿什么好主意。這次,老婆子直接干預,你不要問他了,你聽老師的好了,再不要聽這個老不死的,將來不要把你害了。張寶斗本來也想是這樣,一聽老婆這樣說,他突然從脊梁骨那兒升騰起一股強大的氣流來,一直升到了天門蓋上,直沖得他的頭發(fā)都要立起來。他偏不,你說這樣,我偏說那樣,你朝東,我就朝西,你說紅好,我偏說綠好。
張寶斗咳嗽一聲,問,靜靜,你們老師讓你征求誰的意見啊?張靜眨巴著眼睛,說,你的啊。張寶斗望一眼老婆子,我說啊,就考師范好。有啥不好的?將來當個老師也好。考大學,考不上誰負責?好馬還有個失蹄的時候呢!你們老師負責嗎?再說了,就算考上,你將來分得遠遠的,我們想見你都不容易。那個,那個西溝村梁書記的兒子考上大學,分到了上海,老兩口子老了沒人照顧,病了連口水都喝不上,哎呀,硬是罪死了。養(yǎng)兒為的就是防老,要不,養(yǎng)兒子干啥?
張寶斗后來索性直接找到學校,要張靜考小中專。他說,我要是死了,就沒人供他上學了。他固執(zhí)而敏感,老師們都覺得張靜上小中??上Я?,但是也沒有絲毫辦法。
七
又三年后。
劉茂德家的要進城了。她老公轉(zhuǎn)成了水電局的正式職工,在城里要了房子,把他們一家都轉(zhuǎn)了城市戶口。臨行前,她和她老公到各家告別,順便把一些帶不走和不想帶的東西送了人。來張寶斗家的時候,他們送了幾把鎖子,還有一個鬧鐘,說是扔掉可惜了,還可以用。
那天,張寶斗一見劉茂德,那個熱情,不知道說什么好,又是讓煙,又是讓座。張寶斗好像聽陳軍說過,男人要是偷了別人的女人,一定對那個男人熱情。
可是坐下后,他們卻又沒得說了,只抽煙。
劉茂德家的眼睛里已看不出什么了,她好像就沒有怎么正眼看過張寶斗,好像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似的,有的,只是難掩的興奮。
張寶斗家的好像早就寬容了這個女人,表現(xiàn)得異常熱情。兩人說了好多話,又說又笑的,仿佛是一對情投意合的妯娌。到最后倒是劉茂德家的先哭了,拉了張寶斗家的手,說是怎么都舍不得呢,啥都放不下,一看自己留下的,哪樣都舍不得。把個張寶斗家的說得也眼淚爬吃的,跟了她左一鼻子又一鼻子的。劉茂德家的又囑咐張寶斗家的到城里來一定來她家,又告訴她如何找,哪兒有個拐角,哪兒有個飯館,恨不能畫張地圖給她。張寶斗家的一頭霧水,還說,好好好,記下了,一定去,一定去,去了還要住幾天呢。劉茂德家的又道,住的地方寬敞著呢,一共四個臥室呢,還有廚房,一家一個院兒,獨門獨戶,好是好著哩。張寶斗家的嘆一口氣,你跟上享福哩。那個時候大家就說你命好。她又唉一聲,道,跟上個好鬼,喝上碗好水。
劉茂德家的望一眼張寶斗,忙說,你也好著哩,要兒有兒,要孫有孫,一大家子,多好!兩人拉拉雜雜說了好多,也不管他們兩個。劉茂德和張寶斗只是抽煙,半天說一句不咸不淡的話,然后就長時間地木然地坐著。
村上多數(shù)成了家的都分家過了。一分家,那日子便像拔節(jié)的莊稼,一年竄一截,一家比一家過得好,有的新修了房子,有的置了家具,有的早早買了電器,先時興的是“三轉(zhuǎn)”,后來是“四大件”。
張靜上中專去了。張飛兩口子侍弄莊稼,一年下來的收入在村上也算中等,可是他們的收入由張寶斗管著,賣麥子啊、油菜籽啊的時候,張寶斗是寸步不離,錢一到手,便裝進了兜里,鎖進了賬桌里,只給張飛兩口子一點零花錢。看著別人家一個個日子過得滋潤,李蘿也眼熱,想分家。張飛不同意,說,人笑話哩,再說了,爹也不同意。李蘿就找各種借口鬧,先是小鬧,摔碟子摜碗,后是大鬧,一睡幾天,不吃不喝。先是在家里鬧,后來公開鬧。張飛對妻子也是從不動手,只是默默地面對。張寶斗家的對張老三、張老四說過幾次,要他們主持上分家,但張寶斗堅決不同意,讓他的老臉往哪兒放?他振振有詞。
這年年末的時候,上面提出要讓能人當村干部,帶頭致富。一大批老隊長都下去了,陳軍當上了村支書。
張寶斗對陳軍一直有一種愛恨交加的情感。陳軍曾是他的副隊長,他對他有一種習慣的居高臨下。陳軍這幾年倒賣油菜籽發(fā)了一筆小財。張寶斗對此是嗤之以鼻的,認為他那是投機倒把。他恨恨地說,現(xiàn)在這世道!他說,要是過去,他這是要法辦的,坐牢的。哼,也就現(xiàn)在這世道!
他對陳軍放任別人開荒也不滿意。村上的山地都讓別人開了,種上了莊稼。他氣得下巴直打顫,仿佛是一片搖搖欲墜的瓦,仿佛那些人開了他家的屋頂。他帶話讓陳軍來找他,陳軍推說忙,沒有來。他跑去找陳軍,進門后像木樁一樣直戳戳立在地下,氣呼呼地說,你把那個開荒的事管一下行不行?馬上就開到你們家的鍋臺上來了!陳軍說,沒法管,上面也沒有文件,咋管?張寶斗愣住了,道,過去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現(xiàn)在這世道!他嘆口氣。上面都干啥著呢?他反問。陳軍只是笑。
誰家婆媳有了矛盾,張寶斗先急了,讓人去找陳軍。陳軍一天到晚忙于掙錢,懶得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清官難斷家務案,遇著事繞著走。張寶斗鼻子里打著冷腔,逢人便說,也不是說呢,現(xiàn)在這些干部孱的!我們那時如何如何。
陳軍當了兩年書記后,自己辭去不干了,他到新疆包工程去了。陳軍走后,張寶斗倒是暗自高興,在他眼里,別人都行,唯獨陳軍是不行的。
日子就這樣稀稀疏疏地過著,在房檐的影子下,張寶斗的影子越來越短了,他的身子漸漸駝了。其他人年輕時無論怎么鬧騰,老了兩口子總是相依為命,但是張寶斗和老婆子卻是越來越水火不相容。他召集開會,老婆子總是冷嘲熱諷,他煙袋里的煙,老婆子趁他不在的時候抓一把扔在火里。她教給張飛的兒子、六歲的小孫子真真罵他老妖怪,不讓他抱。她倒和兒孫們相處得好。
張寶斗早一個人住一個屋了。那間屋子便像個狗窩,被子斜躺橫臥地疊在炕中央,上面堆著臟衣服,地下到處都是燒黑的芨芨草、煙頭,還有臟襪子、沒有洗的碗、碟子之類的東西,里面經(jīng)久不息地彌漫著一股水煙味,夾雜著腳臭味。張寶斗吃飯,擰一把鼻涕就抹在褲子上,他的指甲又黑又長,衣角總是濕的。
不久,張寶斗染上了賭博。他當隊長的時候是最最憎惡賭博的,誰耍賭博,誰就會被派到工程上去。然而,老天跟他開了個玩笑,而且,他一染上,就表現(xiàn)出驚人的迷戀來,簡直可以以嗜賭如命來形容,一天不上賭場,就急得猴兒撓腮似的。
他開始贏,每天哼著曲兒回來,切了豬頭肉一個人吃。突然想起孫子,會拿過來半碟,卻讓老婆扔出去。孫子哭著要,老婆子哄孫子,不能吃,吃了肚子痛!孫子還哭,老婆子就惡狠狠地說,上頭撒了老鼠藥,吃了要命呢。有一陣,他穿得也光鮮了,甚至戴了一頂時髦的鴨舌帽,臉上的皺紋都展了。他買了袖珍收音機聽秦腔,經(jīng)常有人來向他借錢,他總是來者不拒,一副大款的樣子。然而,這樣的好景不長,聽說他又和村上一個死了丈夫不久的寡婦好上了。村里有人拍著胸脯說,他半夜打麻將回來時碰見張寶斗從寡婦家出來。
那人的話好像從多方面得到了證實。寡婦沒有多少錢,但是寡婦穿得卻比以前好了,臉色都紅潤了,根本不像個死了丈夫的人。有人說,寡婦的兒子上學,都是張寶斗給的錢。然而,張寶斗很快就沒有錢了,他一連輸了好幾場,把前面贏的基本輸光了,后來就開始虧本。這話慢慢就傳到了老婆子的耳朵里。老婆子早已不和張寶斗說話,兩人形同陌路,她從不進他的屋子,他進門她出門,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她只一心照看著小孫子。
張寶斗終于陷入了賭輸?shù)哪嗵?,仿佛是不小心從一個山坡上滑下來,不可遏制。接連地輸,越陷越想掙扎,然而,越掙扎就陷得越深。他經(jīng)常半夜才回來。過去回來時的莊門哐啷啷地響,現(xiàn)在聲音小多了。以前,他回來總要尋吃的,大吃二喝一頓才睡,現(xiàn)在回來悄無聲息就睡下了。他的臉像干牛皮一樣,焦黃得沒有一點活色,眼睛紅紅的,嘴唇上起了泡。有一天晚上,他一連幾次跑回家里來,卻又匆匆離去了。他每來一回,他老婆都豎起耳朵來聽,她悄悄從門縫里看他出去。她知道,準是又取錢來了。
第二天,老婆子一大早就悄悄把張飛叫過來,她不敢讓兒媳婦知道。她讓張飛問他老子要錢,就說是買化肥呢,可不能讓那個老不死天殺的輸光了呀!老婆子硬逼,張飛硬了頭皮去,卻發(fā)現(xiàn)他老子蒙了頭還在睡,一連去了幾趟,都睡著。
快中午的時候,屋里來了幾個人,都是外村的人,說是向張爺要賭債來的。張飛這才知道,他老子輸精光了。紙里包不住火,他媳婦也知道了。
家里戰(zhàn)爭起來了,看見的是戰(zhàn)火和硝煙,卻不知道誰是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幾方參戰(zhàn)。要債的把張寶斗堵在屋子里不讓他走,否則就要拉牲口、拉車、拉值錢的東西抵債。老婆子又哭又罵,罵的對象一會兒是張寶斗——她跳起來在張寶斗的臉上抓了幾道血口子,一會兒又是那幾個討債的,唾沫都啐到了他們臉上了。那邊是李蘿的哭聲和摔打東西的聲音,還有孩子被打的哭聲,屋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李蘿當天就卷了衣服回到了娘家,她鐵了心要離婚。她說,張飛,你和你爹過去吧!
她在娘家一呆幾個月,半年后,他們離了婚。
某個早晨,人們聽到了張寶斗死了的消息,是吞下了一把鎖子。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就像只蝦一樣,蜷在炕上,手心里攥著一把鑰匙。
從窗格子里斜射進來的一個光柱照在張寶斗僵硬的身上,光柱里飛舞的塵埃像在鑼鼓喧天地做著一個大道場,人生的道場。
發(fā)送張寶斗的時候,隊里的人都來了。大家都免不了感嘆噓唏,很多人都回憶起了張寶斗當隊長的情形,講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事,對張飛來說,新近而又遼遠,清晰而又模糊。
家里是養(yǎng)了豬的,本來是預備下過年的,這會兒用來發(fā)送張寶斗。楊二早早把那兩口大缸栽到了糞堆坑里,煙熏火燎地弄熱了,又燒好了水,水倒進了缸里,熱氣騰起來,裊裊升向碧藍的天空。
下葬的時候,張飛特意把那串鑰匙放進了棺材。大家都說,就對著哩,放上吧,你老子一生再沒個啥愛好,就喜歡收藏個鑰匙。讓他把鑰匙帶陰間里去吧,在那里,這些鑰匙都由著他一個人管,想咋管咋管,想鎖啥鎖啥。
嗩吶聲響起來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