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瑪
“那是秋天的深夜。南京奇望街一戶人家的屋里,一個中國少女,臉色蒼白,手托腮幫,撐在陳舊的桌子上,無精打采地磕著裝在盤子里的西瓜子……”
南京其實并沒有奇望街。這個街道以及街道上倚窗而望的少女,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在他的小說《南京的基督》中虛構(gòu)出來的。小說以一個日本旅行家的經(jīng)歷,描寫南京秦淮河畔一個妓女的奇遇。秦淮河卻是真實的,即使在今天的河道里仍然隱現(xiàn)著昔日的艷影:一把斷了嘴的細瓷壺,紫檀木的折扇,被淤泥朽濁的繡鞋,描金的胭脂盒子,玲瓏的耳墜……每一個被棄之河底的物什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或凄迷,或香艷,承載著繁華的舊夢。在芥川龍之介的夢里,借那個年輕旅行家的手,給嬌美的妓女戴上翡翠的耳環(huán),然后他說“這確實不是夢?!?/p>
1927年,芥川龍之介在絕望中自殺了。
十年之后,日本人對南京的向往終于演變成另一種欲望,《軍官日記》中寫到,他們對尚在幼年的孩子說,你們想吃又紅又大的蘋果嗎?那么到支那去,那里“大大的有”。于是他們來了,帶著刺刀和槍炮,那是1937年的冬天,秦淮河水已經(jīng)開始渾濁和暗淡,平日里熱鬧的青樓妓院也早已門戶緊閉,街頭飄飛著細雪……
翻開李碧華的《青蛇》,恰好讀到了這么一段:
白素貞說:“千年以前吳王闔閭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距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吳王筑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巖石,故成赭色?!痹S仙聽得心悅誠服:“娘子真是有研究。”此時,五百多歲的小青在一旁竊笑: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白素貞的“經(jīng)歷”,而非“研究”。她什么沒見過?
她什么沒見過?我想起對于如今已近垂暮的夏疏琴而言,南京大屠殺是她的經(jīng)歷,而非歷史,那一天,當她從屋角藏身的被子里爬出來,便注定了成為一個終身的控訴者:“那年我才7歲,我的媽媽,兩個姐姐,全被他們強奸了,殺死了……到處是血……我抱著一桶鍋巴,躺在媽媽身邊,不知過了多少天……”她一遍一遍地訴說著,從南京說到東京,從東京說到紐約……她已經(jīng)沒有眼淚,眼淚成了歷史。
一位活著的見證者。也許只有將我們放回到那個悲慘的年代,才會真切地明白她今天仍然在承受的一切。而幻美的芥川龍之介似乎早就反詰他身后的現(xiàn)實——當他寫下“少女……不時放下西瓜子,抬起凄涼的眼睛,凝視桌子對面的墻壁。原來就在鼻子跟前的墻上掛著一個小黃銅十字架……”他已經(jīng)知道。
1937年的南京,沒有基督。
(指導(dǎo)老師:虞曾麗)
評點:鄭文龍
在“鬼才”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筆下,人性深處總是散發(fā)著魅影寒光,從《羅生門》到《地獄變》,莫不如是。而文學(xué)之眼的人性透視,亦往往暗合契機,圖讖般預(yù)言著歷史的走向。此文即于芥川作品中拈出《南京的基督》一段,既是對芥川自殺及近代日本法西斯化歷史背景的解讀,亦是對文學(xué)與人性、歷史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類譬喻,而貫串于其中的則是作者對一段民族血淚史與心靈創(chuàng)傷的深沉喟嘆與哀婉撫慰。文章語言精省,結(jié)構(gòu)靈巧,抑郁頓挫之際含不盡之意,輕描淡寫之中字字血淚,取材輕巧而主題深沉,構(gòu)成了語言文字與情思內(nèi)涵之間巨大的表現(xiàn)張力,形成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輕”般的表達效果。另,作者對芥川及李碧華等類型作家、作品的稔熟及運思化用,亦使其文風靈動凄清,可謂得其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