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臺州學院, 浙江 臨海 317000]
作 者:李志明,中國“尺·渡”七人平面設計作品展策展人,現(xiàn)任教于中國浙江臺州學院藝術學院,2013年《百盛紅木》品牌識別作品獲德國紅點—傳達大獎。
20世紀著名的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曾提出:作為居所的住宅是人體溫度控制機制的延伸,即機體的肌膚和衣服。他的觀點相對于勒·柯布西耶的“住宅即機器”更多了一種人性化的觀照色彩。在農(nóng)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轉化進程中,住所的意義不斷嬗變,其中所承載的文化和社會內涵也在不斷湮沒,通過解讀浙東石窗文化,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歷時性的審美精神。
浙東石窗藝術主要指的是在浙江省東部地區(qū)存留著的以石為材,利用石頭所雕鑿的窗牖藝術形式,其分布區(qū)域主要包括三門、寧海、紹興等地。中國的古建筑依地域、氣候、民族風俗等原因各有不同,木結構建筑在中國古建筑中運用的通常較多,但受到海洋氣候的影響,浙東一些地區(qū)采用了石材,并以此進行建筑、雕鑿和裝飾,從而形成了明清以來獨具一格的石窗文化,這也見證了一段建筑、設計和藝術融合的歷史。
首先,看浙東石窗的材質。在建筑構造和形態(tài)中,材料是重要因素。江南民居所呈現(xiàn)的色彩是素樸的質感,白墻、黑瓦、灰磚彼此映襯,而浙東工匠和居民則選擇了以“石”材作窗,所謂“石令人古,水令人遠”。明清時期,良好的文化氛圍也為浙江富饒的人文景觀奠定了基礎,石窗流露出一種相似于假山的復古觀念,在視覺和觸覺感受中反映出浙東人的心理需求。在中國古代建筑中,木材建筑為主導,石材的應用則經(jīng)常折射出特定的歷史、文化、地理等因素。較之中原地區(qū),浙東的海洋氣候使居所易于潮濕,石材則顯得堅硬和素樸,代表著漁民不屈的性格和追求。東漢畫像石中經(jīng)常表現(xiàn)“永恒的喪葬”,他們用石的堅固建造今生的不死和來世的幻想,同時期的漢代民謠《回車駕言邁》中,則歌詠“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作為一種材質,“石”傳達了一種信息,即“永恒”的觀念。石窗、石碑、石塔、石雕的廣泛應用略見一斑,浙東石窗、英國巨石群、埃及金字塔皆可追溯到對于“時間”的探求,通過“石”將之凝固與靜止。在利用石材的過程中,浙東的匠人運用了斧、錘、鑿、尺、鉆、刀、刷、簽、紙等工具,并進行選料、打磨、上樣、雕鑿和修整的制作,在手工制作與心靈探索的過程中,其重要媒介即石材;浙東石窗的表面平滑細膩或粗糙留痕,也反映了石匠對于作為自然賜予的石頭的生命體驗。
其次,分析浙東石窗的形態(tài)。浙東石窗的形態(tài)通常是審美感知方式的直觀所在,卻蘊含著自然主義的哲學觀。其造型以方形為主、圓形、扇形、多邊形、菱形、雙聯(lián)窗形亦多出現(xiàn)。以方和圓為主的幾何造型在浙東石窗中的成熟運用是中國建筑形態(tài)的延伸,其嚴謹?shù)妮喞V求著中國古代的審美規(guī)范,它力圖規(guī)劃出一種合理的秩序,既是對禮制和倫理的遵從,又是對完滿的表現(xiàn)。在浙東石窗中,有一類名為滿天星的石窗,其圖案方中含圓,光影之中,寓示著天象(見圖1) 。從民間藝術的普遍法則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哲學觀念對日常生活的滲
透。首先是對于方圓概念的認知,《尸子》中寫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碧靾A地方是中國古代對于宇宙的一個樸素認識,浙東石窗恰恰反映了基于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所產(chǎn)生的對存在感的確認?!肚f子·齊物論》曰:“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闭銝|石窗通過方的造型體現(xiàn)了內斂的空間秩序,通過圓的造型體現(xiàn)了自由流轉的時間,這一點正是現(xiàn)代建筑文化所孜孜以求的目標。在豐子愷轉譯的德國學者顯而巴爾忒的《玻璃建筑》中寫道:“我們通常在籠閉的住宅內生活。住宅是產(chǎn)生我們的文化的環(huán)境。我們的文化,在某種程度上被我們的住宅建筑所規(guī)定。倘要我們的文化向上,非改革我們的住宅不可。這所謂改革,必須從我們的生活的空間中取除其隔壁,方為可能。要實行這樣的改革,只有采用玻璃建筑。使日月星辰的光不從窗中導入,而從一切玻璃的壁面導入?!@樣的新環(huán)境,必能給人一種新文化?!痹谶@段言論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建筑文化對窗的態(tài)度迥異,中國明清以來的建筑中,正面表現(xiàn)的楹柱與窗戶相間而成,鮮用墻壁。浙東石窗在封閉的空間中尋求視覺美感的突破,如何在規(guī)范和秩序中保持美和自由,浙東石窗在形態(tài)中深入了其對內容的雕刻與描繪。
圖1滿天星圖案
再次,分析浙東石窗的色彩。英國藝術家克萊夫·貝爾曾將藝術定義為“有意味的形式”,而形式則是色彩和線條以某種特殊方式促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關系,從而引起人們的心理愉悅。浙東石窗的色彩較為多樣,浙東地區(qū)的沙夾石又稱灰白石、青石、紅石,在臺州、寧波、舟山等地區(qū),石窗呈現(xiàn)出赭紅色,在歲月的流逝中讓人體驗到一種懷舊的暖色(見圖2) ;與之對應的是溫嶺地區(qū)的灰白色石窗,它們以一種淡雅寧靜的色調輝映著民居。豐富的色彩不僅體現(xiàn)了浙東石窗的裝飾美,還反映出浙東地區(qū)的審美傾向。1924年,蔡元培曾在日記中記載道:“就房屋言之,瑞士人喜歡綠色,荷蘭人喜歡淡紅,中國近于灰色者。瑞典人喜用暗紅色(板屋) 。荷蘭人建筑公共機關,與尋常人家類似?!弊鳛檎憬B興人,蔡元培對建筑色彩的關注,基于心理學和民族學的研究方法,反映了他對建筑和地理、氣候、民族性格、審美趣味等關系的敏感認知,這與他成長的浙東環(huán)境不無聯(lián)系,同時,這一論述也可以用于分析具有熱情性格的浙東沿海居民。浙東石窗的色彩是因地適宜的人工選擇,與民居建筑的屋檐、墻體的色調相互組合,構成了一種視覺與心理上的恰當排列,為其平添了幾分藝術感染力。
酷愛山水繪畫的明代造園家計成不斷地通過對窗的妙用營造著他的山水園林,并且書寫了他對審美之窗的詩意規(guī)劃:“軒楹高爽,窗戶虛鄰;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縵”“南軒寄傲,北牖虛陰;半窗碧隱蕉桐,環(huán)堵翠延蘿薜”。在對空間的探索中,浙東石窗由二維空間向三維空間轉化,立體化特征明顯,石窗雕刻也具有高超的寫實技能,顯然受到了西洋藝術的影響。
圖2浙東民居墻面石窗
浙東石窗的材質、形態(tài)和色彩是其形式美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浙東石窗的裝飾、圖案、雕刻所具備的內涵也極為深刻,在民俗藝術的書寫中,浙東石窗反映出區(qū)域海洋文化的面貌,其審美趣味傳達著精英與大眾、雅與俗的共時性特征。
首先,探討浙東石窗的裝飾特點。除了作為一種功用,浙東石窗的裝飾性特征十分明顯,其中,由不同紋樣構成的圖案,可以視作平面化的裝飾要素,換言之,裝飾畫的式樣被納入到秩序化的石窗中,浙東地區(qū)因而產(chǎn)生了許多代表性的藝術石窗,主要包括臺州三門的九獅戲球窗、溫嶺的獅子銜劍辟邪窗、寧波象山的二甲傳臚窗、奉化的八卦蝙蝠云紋窗、紹興嵊州的三星人物窗等。石窗的紋樣姿態(tài)各異,由單獨紋樣、連續(xù)紋樣和復合紋樣組合而成的圖案變化多端,在對稱、均衡、和諧的審美法則中。浙東石窗的創(chuàng)作靈感主要源自民間資源,但長期以來,由于當?shù)氐慕?jīng)濟和文化相對發(fā)達,貴族、商人、文人的審美趣味也逐漸融入到民眾的文化觀念中,使得浙東石窗具備了雅俗共賞的特征,其中,石窗的民俗寓意極為生動地展現(xiàn)了民眾的浪漫想象力。浙東石窗的窗花題材集中表現(xiàn)了吉祥如意、福祿壽喜的大眾理想,他們對爵祿、財富、平安、幸福的生活進行形象模擬,以銅錢、花草、龍鳳、麒麟、戲曲、人物等具體圖形表現(xiàn)(見圖3) 。
圖3雙龍
圖4萬字圖案
圖5幾何圖案
其二,浙東石窗圖案的抽象美。與浙東石窗幾何的造型輪廓相對應,石窗中的圖案也是幾何化的紋樣,如條形紋、回形紋、獻禮紋、網(wǎng)格紋、米字紋、步步緊紋、柵欄紋、萬字紋、風車紋等(見圖4、圖5) ?!叭f”字原意為佛教萬德吉祥的標志,寫作“”,在民間中受到崇佛的百姓喜愛,漸而推廣至民間藝術的運用上。作為文字圖案,匠人通過橫豎的刀鑿之法展現(xiàn)出線條與骨力,以及其背后萬事如意與萬壽無疆的祈愿。回形紋、網(wǎng)格紋、米字紋其實早見于新石器的彩陶文化中,表現(xiàn)出人類對于自然的抽象概括能力,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抽象思維恰恰成為人類探索自然科學的關鍵點,與現(xiàn)代設計的構成主義、風格派、包豪斯所強調的幾何構成相比較,從原始社會的彩陶文化到中國明清時期的浙東石窗,它們所追求的簡潔和純粹的本質是相同的。在美術史中,幾何紋在原始陶器上曾得到廣泛的描繪,它體現(xiàn)了古人對世界的抽象思維和概括能力,在直與曲、正與斜、疏與密的對比中,抽象圖案表現(xiàn)出一種簡潔和純粹的藝術語言。正如貢布里希在研究裝飾藝術時指出的那樣,假如說藝術再現(xiàn)的歷史是人類對幾何圖形進行修正的歷史,那么裝飾的歷史則是人類出于愉悅眼睛的需要,以無數(shù)不同方式將幾何圖形進行組合的歷史。人類的大腦與大自然一樣,具有一種“秩序感”“,我們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傾向,即把秩序視為具有建立秩序能力的大腦的標志”。浙東石窗的抽象圖案或許被手工藝者視作抽象的秩序。窗首先是一種空間藝術,在探索空間功用的同時,它對有無、虛實與明暗進行了藝術性的處理?!独献印な徽隆穼懙溃骸拌彂綦?,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崩献訉Υ暗墓τ盟鞯霓q證性闡釋在中國古代逐漸被演繹成為一種藝術的表達媒介和方式。
其三,浙東石窗雕刻的趣味美。在歷史的演進和階級的對立中,不同藝術門類產(chǎn)生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精英美術與大眾美術的對立、技術與藝術的分離。一方面,中國宋元以降的文人崇尚“技進于道”,追求“天然去雕飾”的審美意象。另一方面,民間匠人的創(chuàng)作成果卻一再遭遇邊緣化,使工藝美術和民間美術未能得到足夠的重視。浙東石窗正是民間匠人的杰出作品,他們以刀代筆,以平雕、透雕、淺雕、高浮雕等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在樸素的審美意識中,浙東石窗展現(xiàn)出精致不足而拙樸有余的整體風貌,在雕鏤的石窗中,這種“既雕既琢,復歸于樸”的趣味反映出民間藝術中的皮影、剪紙、刺繡等藝術形式的共性:寓巧于拙。浙東石窗利用對天然石質的自然特性,對其進行藝術性的概括處理。使其彰顯出原始的平凡。無疑,窗還記載著綿延的時間。關于優(yōu)良的工藝,《考工記》中所作的定義是:“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浙東石窗是對氣候、地理、材料和技巧做出的合適選擇。在浙東地區(qū),亞熱帶氣候表現(xiàn)出的是:春季多梅雨、夏季炎熱而冬季陰冷,此外,一些地區(qū)還受到海洋氣候的影響。如何解決防火、防潮、防盜等安全隱患,并建造舒適宜居的住所,浙東石窗體現(xiàn)了一種智慧的匠心,在歷史的淘洗中,它體現(xiàn)出對時間的把握和雕刻。
其四,浙東石窗寓意的民俗美。浙東地區(qū)石窗的民俗意味顯然有其獨特的地域特征,如裝飾圖案中的海龍、打結、海浪紋、漁網(wǎng)等元素,都與浙東的海洋文化息息相關。在一幅名為“二甲傳臚”的石窗中(見圖6) ,雕刻著螃蟹以螯鉗蘆的場景,象征著金榜題名的祈愿。類似的“海龍”“落花流水”“一根藤”等石窗(見圖7) ,將漁民朝夕相對的海洋生物、海浪與網(wǎng)結化作其中,表達出他們對海洋的摯愛,飽含生活氣息。
圖6二甲傳臚
圖7一根藤
浙東石窗藝術,雕刻著神話與現(xiàn)實、神圣與世俗,與西方中世紀時期教堂中的彩色玻璃窗的教諭不同,它的出現(xiàn)反映了民眾的文化自覺意識,從石窗采光、通風、防腐的“有用”到雕刻裝飾、象征、夸張的“無用”,浙東石窗力圖表達中國古代民居建筑的審美理想:可居、可觀、可游。
在歷史文明的積淀中,浙東石窗折射出具體時代的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在石格子、石花窗、石漏窗的視角中,詩畫一律相應而生。唐代詩人皮日休在描繪浙東石窗時,詩曰:“窗開自真宰,四達見蒼涯?!倍硪晃惶拼娙岁扆斆赏瑯邮惆l(fā)了對該地石窗的喜愛之情:“石窗何處見,萬仞倚晴虛。積靄迷青瑣,殘霞動綺疏?!弊悦髑逡詠恚銝|石窗藝術語言已經(jīng)有一套程式,它擷取了建筑藝術中門窗圖案與雕刻的傳統(tǒng)特征,在結合海洋文化與民間工藝中形成了風格。
當傳統(tǒng)工藝美術走向現(xiàn)代設計、再現(xiàn)浙東石窗藝術中的圖案符號、從各種裝飾紋樣中尋找秩序時,單純的幾何構成對抽象的設計法則不無啟示,而具體的石窗形式中,各種象征則傳達出大眾的審美心理。在當代,民間文化藝術被不斷地承傳和潤飾,如何進行復興意義重大。浙東石窗藝術展現(xiàn)的不只是一種獨特風貌的文化遺產(chǎn),它提供了一種詩意的棲居方式,通過這扇美術史的窗口,可以看見文化理想、社會道德、地理風俗等情境的演繹。
從空間藝術的角度,浙東石窗將有形的、實體的造型藝術依存于空間之上,它是三維的;從時間藝術的角度,它又是靜止并可以觀看的藝術,它是二維的。在實用與審美的結合中,浙東石窗融入了繪畫、雕塑、工藝美術與建筑設計,最終以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方式得以展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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