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奇遇”

流浪的她和漂泊的他

“孩子，大過年的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睡覺？怪可憐的……”2013年2月9日除夕傍晚，陳娟蜷縮在廣州市番禺區(qū)北亭村菜市場的一個角落里，睡得迷迷糊糊，正夢見兒時和爺爺在一起。突然，有人把她叫醒，她睜開眼時，竟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跟前，她不禁脫口而出：“爺爺，是您嗎？”

那位老人一時怔住了，但他馬上關(guān)心地說：“你是不是無家可歸？”陳娟點了點頭。他嘆了口氣，說：“天太冷，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家里去吃年夜飯吧。”看著他手里提著瘦肉和香菇，陳娟頓時感覺好餓，情不自禁地答應(yīng)了。

陳娟跟著他來到一間簡陋的出租屋，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家”只有他一個人，她不禁有些忐忑。老人徑直走進廚房開始做飯，并親切地問陳娟愛吃什么，陳娟漸漸放下了防備，去幫他洗碗、洗菜。很快，他們做好了簡單的“年夜飯”，老人打開電視看春晚，和陳娟邊吃邊聊。

老人告訴陳娟，他叫李繼勝，別人都喊他老李頭，93歲，河南太康人，1949年當(dāng)兵，參加過抗美援朝志愿軍、上甘嶺戰(zhàn)役等，1953年復(fù)員。說起自己的過去，老李頭特別驕傲，還挽起褲腿，給陳娟看他右腿上的幾處傷疤，說那都是被彈片打穿的。復(fù)員后，老李頭經(jīng)過別人介紹，娶了媳婦，生了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因為兒女不孝順，十幾年前他獨自來到廣州謀生，最初以乞討為生，但他覺得自己好歹是個軍人，就撿垃圾自食其力……

看到他租住的那間大約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堆滿了他撿回來的物品，陳娟感到很心酸。老李頭還告訴她，這幾年來，他省吃儉用幫家里蓋了新樓，還資助了幾個孫子上大學(xué)，可孩子們并不領(lǐng)情，也不歡迎他回去。五年前，老伴去世了，他的心也徹底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家，也不再往家里寄錢。他說，死在外面也比回家強……

老李頭說這句話時，蛇年春晚剛好結(jié)束。見他皺紋滿布的眼角滑下兩滴渾濁的淚水，陳娟也禁不住濕了眼眶。他擦干淚，問陳娟：“孩子，你為什么不回家呀？”陳娟鼻子一酸，含淚告訴了他自己的身世——

1990年1月，陳娟出生于廣西百色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因為家里窮，父母又重男輕女，她剛出生就被父母送給了一戶陌生人家。她五個月大時，生了一場重病，養(yǎng)父母怕是絕癥，嚇得趕緊將她送了回去。生父氣得大罵，爺爺奶奶見她可憐，將她收養(yǎng)。從此，她便跟著爺爺奶奶生活。后來，是爺爺用草藥把她的病治好了。盡管如此，陳娟的童年還是很快樂，因為爺爺奶奶很愛她，她經(jīng)常跟他們?nèi)ド缴险獰熑~。2000年，奶奶去世，她和爺爺相依為命。

16歲那年，陳娟來到東莞一間皮具廠打工，整天與天那水、白淀油等化工產(chǎn)品打交道。2008年春，她總覺得頭暈、惡心，有時牙齒還出血。老板怕她出事，就把她辭退了。陳娟到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她嚴(yán)重貧血。見醫(yī)藥費高得嚇人，陳娟沒治療就走了，然后進了天河區(qū)一家餐館洗碗。2010年，陳娟交了個男朋友，和她同齡，是個送貨員。2012年11月，陳娟上班時因貧血暈倒了，飯店老板也不敢再用她，男友也拋棄了她。

就在這個時候，陳娟得知爺爺去世了。她哭著趕回家，可因賭博負(fù)債累累的父親見她沒掙到錢，還有病在身，氣得拳打腳踢地將她趕出家門。她只好又來到廣州，一次露宿街頭時，被人搶走錢包和身份證。從此，她成了流浪女……

說到這里，陳娟已泣不成聲。老李頭長嘆一聲：“造孽啊孩子，你的命比我還苦！”看著慈祥的老李頭，陳娟又想起了最愛的爺爺，禁不住喊著“爺爺”放聲大哭……

無法接受

好爺爺竟是裸模

那個除夕，陳娟和老李頭“守歲”到午夜一點多鐘。老李頭讓她睡床，他睡沙發(fā)，她說：“這怎么行？你這么大年紀(jì)，沙發(fā)太冷?！庇谑?，老李頭給陳娟接了一桶熱水泡腳，還叮囑她把電熱取暖爐放在沙發(fā)邊，免得感冒了。然后，他上床和衣而睡，陳娟窩在沙發(fā)上打盹。盡管外面天氣很冷，陳娟心里卻溫暖……

第二天，大年初一，他們無處可去，老李頭在屋里整理廢品。晚上，老李頭把床鋪收拾了一下。床是木板架成的，可以加長加寬。被子和毛毯也很多，都是他平時從外面撿回來的，洗得干干凈凈，鋪好后挺溫馨的。老李頭用長長的枕頭在床中央隔了一堵“墻”，說：“孩子，你還是睡床吧，別感冒了。既然你把我當(dāng)爺爺，我也會把你當(dāng)孫女，咱倆互相照顧?！?/p>

這時的陳娟對老李頭早已沒有了任何戒心——他這么善良、真誠，就像她親爺爺一樣。于是，從那天起，陳娟便隔著那條“楚河漢界”，和老李頭同床而眠。在心里，她已經(jīng)把老李頭當(dāng)成了爺爺，還常常有一種回到了兒時的錯覺……

從正月初四起，老李頭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撿廢品，他說“生意很好”，因為許多人家將禮品盒、紙皮箱等扔進了垃圾桶。見他早出晚歸，陳娟便也出去幫忙，和他一起拾荒。他對陳娟很好，每次賣破爛的錢都會分一些給她，還說房租、生活費都不用她管。

有吃有住還有零花錢，這對于曾經(jīng)身無分文、流落街頭的陳娟來說，簡直太幸福了！出去撿垃圾時，他們兩個人互相照應(yīng)，也不會很辛苦，想站就站，累了就坐著歇一下，這樣，貧血基本影響不到陳娟的生活。有老李頭陪著，她也感到安全多了。

不過，陳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和老李頭“同居”很快就引來了閑話。一天，附近租住的一個小伙子笑著說：“喲，老李頭，什么時候帶了個靚妹回來了？老牛吃嫩草哈！”陳娟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老李頭卻坦然道：“別瞎說，這是我孫女！”

事后，老李頭一直安慰陳娟，說身正不怕影子歪。盡管如此，他卻比以前更注意避嫌了——他從不當(dāng)著陳娟的面換衣服，睡覺的時候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而陳娟也越發(fā)敬重他，當(dāng)別人取笑他們時，她就故意叫他“爺爺”；每次出門，陳娟甚至故意蓬頭垢面，把自己偽裝成撿垃圾的“傻女”，讓別人無話可說。

當(dāng)時，老李頭并沒有告訴陳娟，他除了撿垃圾謀生，還在附近的大學(xué)城里當(dāng)裸體模特。2013年4月，陳娟幾次聽到他接電話，說什么要去給大學(xué)生做“人體模特”。陳娟不懂，問他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尷尬地告訴她，人體模特就是脫光了衣服讓別人畫畫。陳娟一下子紅了臉，難怪別人總是用異樣的眼神看她，還有人說他是個“老色鬼”。見陳娟不理解，老李頭告訴陳娟他是怎么走上“裸?！边@條路的——

1995年夏，老李頭到廣州不久，一天，他正在人行天橋上乞討時，遇到了一名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的男學(xué)生。他覺得老李頭的外形很有特色，便建議他去當(dāng)人體模特。當(dāng)時，老李頭根本不懂什么叫人體模特，但聽說“坐著不動就能掙錢”，他很是心動，就去了。第一次當(dāng)裸模，他很不習(xí)慣，但想著自己那么老了，沒啥不好意思的，就想開了。

其實，這也是他和家人日益疏遠(yuǎn)的原因之一，子孫覺得他丟人現(xiàn)眼。但他認(rèn)為做裸模每月能掙幾百上千元，總比做乞丐強，就堅持了下來。漸漸地，他出名了。2005年，他先后上了鳳凰衛(wèi)視、中央電視臺，甚至還有外國導(dǎo)演找他拍紀(jì)錄片，他也因此去過美國和西班牙拍外景。最輝煌的時候，他每月能賺四五千元。但2008年后，他的裸模生涯開始走下坡路，因為他年紀(jì)大了，廣州美術(shù)學(xué)院擔(dān)心出危險，不敢再用他。2010年，他只得來到大學(xué)城，憑借過去的名氣，給其它的美院做兼職裸?！，F(xiàn)在，他做裸模每月只能掙一兩千元，生活壓力大。所以他不上課時，就拎著蛇皮袋，去外面撿破爛貼補家用……

“如果不是做裸模，我哪能活到現(xiàn)在??！”老李頭反復(fù)強調(diào)，他干這一行，純粹是為了謀生。的確，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家，如果僅靠撿破爛，哪能租得起300多元的房子，在這個繁華的大都市生存下去？盡管陳娟努力說服自己理解他的無奈選擇，可得知這些事情后，她還是有了心理陰影，一想到他做裸模，就產(chǎn)生了恐懼感，甚至整晚胡思亂想，睡不著覺。老李頭察覺到她的變化，十分尷尬。5月的廣州已經(jīng)很炎熱，可他為了照顧陳娟的感受，每天都穿得整整齊齊，哪怕睡覺都不會脫下襯衫和長褲。每次去美院做裸?；貋恚紩o陳娟帶一些小零食；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把好吃的肉都夾到陳娟的碗里……

可盡管如此，陳娟還是決定離開——她實在不能接受他是做裸模的，更不能忍受周圍人的冷嘲熱諷，任憑別人猜測自己和這個“老色鬼”的關(guān)系……

不是“奇葩”

像祖孫溫暖彼此

離開老李頭后，陳娟并沒走遠(yuǎn)，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去。她在北亭村撿垃圾為生，晚上就住在廢品站，老板是一對很和藹的中年夫婦，他們認(rèn)識老李頭，也知道陳娟的身世，就讓她借住一下。

老李頭知道陳娟住廢品站后，經(jīng)常過來勸她回去。廢品站老板夫婦也說：“孩子，你就回去吧，老李頭是個好人！”但陳娟的心結(jié)沒解開，還是不肯回去。

6月，老李頭給陳娟買了一個二手手機送過來，里面還有新卡，充好了話費，他說，萬一陳娟走丟了或遇到什么緊急情況，就可以打電話給他。從此，他每天都會給陳娟發(fā)短信，問她吃飽沒有，缺不缺錢……陳娟心里很感動。

老李頭很較真。他說，別人罵他是“老色鬼”無所謂，但他不希望陳娟也這樣想，因為他把陳娟當(dāng)孫女，當(dāng)親人。為了證明他做裸模是藝術(shù)，是一種高雅的工作，他多次叫陳娟去大學(xué)城的畫室里看他是如何工作的，陳娟不肯去，說：“你不怕丑，我還怕呢！”

沒想到，老李頭把陳娟介紹給大學(xué)城美術(shù)學(xué)院的女研究生玲姐，玲姐讓陳娟去做一次頭像模特，給她100元錢。陳娟聽說不用脫衣服，又能掙錢，便去了。在畫室里，陳娟看到了好幾個模特，有男有女，有的穿著衣服，有的光著身子，個個都很坦然。而畫畫的學(xué)生們都神情認(rèn)真，專注地畫畫，絲毫不覺得那些不穿衣服的模特有什么別扭。玲姐告訴陳娟，在美術(shù)世界里，人體就是一種藝術(shù)……

陳娟很詫異，卻仍舊不理解。陳娟在玲姐的安排下一動不動地坐著，讓學(xué)生們畫她。可不到半小時，她就感到頭暈頭痛，堅持不住了。玲姐告訴陳娟，老李頭做裸模時，能堅持兩三個小時，老師安排啥動作他就做啥動作，非常敬業(yè)。在畫室里，陳娟還看到了很多老李頭的裸體像，站著、坐著、躺著都有。陳娟認(rèn)真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這些畫像不但不“猥瑣”，反而讓人心生敬意。她突然有一種沖動，想告訴那些學(xué)生，這畫上的人是她的爺爺！

那是陳娟唯一一次做頭像模特，因為她貧血，連坐幾個小時會要了她的命?？墒牵@次經(jīng)歷，讓她徹底理解了老李頭。當(dāng)老李頭再一次來找她，勸她回去的時候，她同意了。她知道，他這么大年紀(jì)，做模特真的很累，她可以幫他做做飯，洗洗衣服……

7月，陳娟又回到了老李頭的出租屋。當(dāng)時正值暑假，很多學(xué)美術(shù)的學(xué)生來雇他做模特，他更忙了。而陳娟的主要任務(wù)是買菜、做飯、洗衣服，有空就出去撿破爛賣。一切家用開銷都由老李頭負(fù)責(zé)，除此之外，他每個月還會給陳娟兩三百零花錢，并給她買衣服。

和老李頭在一起，陳娟感覺很溫暖。老李頭知道她喜歡上網(wǎng)，一次，他聽說美術(shù)系有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有一臺舊筆記本電腦壞了不想要，他趕緊拿回來請人修好送給她。從此陳娟有了新的樂趣，她還教老李頭學(xué)會了上網(wǎng)。生活中，他們被暖暖的親情包圍著，陳娟生病了，他端茶送藥；他腰酸背痛，陳娟就幫他捶背。他們就像天下最普通的祖孫一樣相處融洽。

陳娟問過老李頭：“我們無親無故，你為什么要收留我，還對我那么好？”他回答得很實在：“我一個快要入黃土的老頭漂泊在異鄉(xiāng)，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經(jīng)常感到孤單。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說說笑笑、彼此照應(yīng)，多好！我的兒孫不孝順，我就把你當(dāng)作上天補償給我的孫女！”

不料，他們平靜的快樂很快被打破了。2013年10月，有個記者找到他們的出租屋，說要采訪老李頭的“小女友”，陳娟一聽就很生氣，堅決拒絕了他采訪拍照的要求，并讓老李頭換了住處?？刹痪煤?，記者又找到了他們新搬的家，極力勸說老李頭接受采訪，并承諾只報道他的模特生涯，幫他擴大知名度。老李頭動心了，于是，陳娟和他在出租屋配合記者拍了一組生活照。讓陳娟萬萬沒想到的是，當(dāng)時，報紙報道的標(biāo)題是《名模老李》，可到了11月中旬，該報道卻在網(wǎng)上被瘋狂轉(zhuǎn)載，標(biāo)題還變成了《93歲的名裸模和他的24歲小女友》。

陳娟一下子懵了！她怎么就成了老李頭的“同居女友”呢？她氣得眼淚直流，一個落難的流浪女孩和一個孤獨無依的老人相依為命有什么錯嗎？為什么要把他們想得這么齷齪？老李頭也很郁悶，他還想安慰陳娟“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這一次，他連自己也安慰不了——網(wǎng)絡(luò)的影響力實在太大，他們走到哪兒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12月初，陳娟再也忍受不了閑言碎語，含淚搬離了老李頭的出租屋。盡管他十分不舍，陳娟也很不忍心，但她已下定決心，她才24歲，不能活在流言蜚語中！她要自己出去獨立生活，哪怕是再次流浪、撿垃圾，也要自食其力！

在如今的時代，老李頭和陳娟或許很卑微，但他們在寒風(fēng)中相依相偎相互取暖，共同積攢生命的力量，我們不應(yīng)該也沒有理由去取笑他們。他們的遭遇，也從深層次反映了越來越嚴(yán)峻的兩大社會問題——養(yǎng)老難題，以及那些從留守、離異家庭成長起來的90后們?nèi)绾瘟⒆闵鐣?/p>

現(xiàn)在，又是一個寒冬，陳娟離開老李頭那間破爛的出租屋，她能否再找到一個給她遮風(fēng)擋雨的安全住所？畢竟她還年輕，的確不能一直生活在這種嘈雜的環(huán)境中，去承擔(dān)太多可畏的人言，而應(yīng)努力打拼，讓自己成長為陽光下的一棵樹！

編輯：康緹 happyydh@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