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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好奇何人的腦袋里究竟每天想的是些什么,想象力怎么可以這么豐富,每一篇稿子總是給人出奇不意的驚喜感,看完之后讓人實在忍不住唏噓感嘆??吹剿牡墓叛b照,我在想如果何人身在古代,一定也是一個蕙質(zhì)蘭心的奇女子啊。
無論他說什么,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了。無論他說什么,她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楔子】
漆黑的夜幕,高高的蘆葦叢里溢出一點一點的光明,秉燭之輝卻如星辰閃亮。
光明飛入花叢,燈籠花便閃爍著蕊兒亮了起來,光明經(jīng)過碧光湖,整片湖水立時光耀如晝,一片綠如翡翠,一片藍(lán)若琉璃。
燈籠花盡頭立著個明艷少女,一襲若竹色薄紗繡滿翩翩蝶兒,她滿眼迷茫,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閃爍的天地。末了,她似是猛地發(fā)現(xiàn)了什么,面上喜色盈盈。身子不由自主向著遠(yuǎn)方奔去,撥開一簇又一簇漫天的燈籠花,直朝著目光里那一抹素白奔去。
近了,眼前是一素衣男子,一張蒼白的面頰上不見分毫血色,只有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深不見底。他望著跟前氣喘吁吁的少女,緩緩露出一個干凈的笑容。
“我有話要對你說,我……”少女漲紅了臉,慌不迭開口道。卻不想她話音剛落,素衣男子竟整個身子化為粒粒粉塵,轟然飛散!少女看得呆住,只愣愣伸手接過那飄落跟前的粉塵,停在手心的卻原來是只小小蝶兒。
抬頭望去,素衣男子的身子竟是化作千萬只蝴蝶,轟地飛散開來。繞著她翩翩轉(zhuǎn)悠,與她薄紗上繡著的竟難分真假。也在那片刻間,閃閃發(fā)光的湖面與光彩熠熠的燈籠花,剎那皆暗如塵土。
“我有話想要對你說?!鄙倥G訥自言道,良久才眼前一黑,向后跌去。
【一】幻象
幽綠色的葉片上伸出無數(shù)只晶瑩的觸角,晃動著仿佛一觸即縮。綠籮笑吟吟地蹲下身,從腰間取下一個織金絨繡蝶荷包,將系繩解了開對著幽綠色葉片抖擻。抖出的數(shù)只瘦小飛蟲,被突來的光明沖昏了頭腦,卻怎料下一瞬竟被幽綠色葉片噗地一口包圍吞食!
葉片吃飽了飛蟲,滿葉觸角都跟著愉快地晃動。綠蘿心滿意足地看著,將荷包塞回腰間,小心翼翼捧著這盆食草植物放回陽光下。
“阿羅,對不起又餓了你兩天?!本G蘿內(nèi)疚地對著葉片說道,她無聲嘆了口氣,一雙清凌凌的眼里滿含自責(zé)。
食蟲植物叫錦地羅,她養(yǎng)了足有三個年頭,每日費心捕些肥膩飛蟲來喂養(yǎng),只可惜最近入了冬,飛蟲越發(fā)稀少瘦弱。她孤身一人,能夠傾訴相依的便只有阿羅,鎮(zhèn)上人都當(dāng)她是怪物,也對,若不是怪物又怎會養(yǎng)著一盆小怪物。
綠蘿正出神地想著,措手不及被一團泥巴正中后背心。
她懊惱地回過身,窗前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笑意一閃而過。綠蘿恨恨地咬了咬牙,招惹她的是鎮(zhèn)上的富賈之子江洵弈。打小捉弄她慣了,今日也是如此,下手后便立馬逃之夭夭。
她心里頭突又生出些許凄涼。幾年來與他的整蠱與報復(fù),她大多時候都未輸過。
可她要這可笑的勝利做什么?她想要的,其實到底不過是一個真正懂她的人。懂她縱使是個怪物,卻也有顆尋常的心。
正低頭思量著,耳邊突現(xiàn)蚊蟲的嗡嗡聲。綠蘿不勝其煩地驅(qū)趕著,半晌才猛然驚住。這個季候,又哪還有多余的蚊蟲呢?她驚喜地回過頭,只見日光下一只胖乎乎的蚊子正悠然轉(zhuǎn)悠,見她目露欣喜之色,也不逃離,而是不疾不徐地往一旁飛去。
綠蘿喜不自禁,當(dāng)下掏出荷包小心翼翼尾隨著蚊子而去。蚊子精怪得很,一會兒飛高一會兒低旋,綠蘿給晃得頭暈轉(zhuǎn)向,不知不覺便隨著它走出了老遠(yuǎn)。等意識到時,才豁然發(fā)覺自己竟闖入了一塊陌生的天地。
成片的燈籠花瑩瑩生光,仿佛爭相綻放夾道歡迎。綠蘿錯愕地看著,回頭正見那只胖蚊子從頭頂飛過,直入花叢深處。她心底突然沒來由害怕,卻又不舍眼睜睜見它飛走,當(dāng)即咬了咬牙,疾步跟了去。
夾道燈籠花比人還高,綠蘿跑得氣喘吁吁,終于越過了成片花海,眼前乍現(xiàn)的是一整片晶瑩湖畔。湖水竟是一塊綠如翡翠,一塊藍(lán)若琉璃,交相輝映隱隱泛光!此時她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成千上萬只蚊蟲,她大喜之下急急張開荷包去捕捉,卻不知自己其實正魔怔般走向湖畔!
眼瞅著離湖水只剩半尺之遙,滿眼蚊蟲卻驟然消失,綠蘿詫異地打量著空空四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差一步便要跌入湖水。她嚇了一大跳,更覺這地方詭異非常。
“你為何要捕捉那些蚊蟲?”身后卻突然傳來一個清涼的聲音。綠蘿怔怔回過頭,只見燈籠花旁站了個白衣男子,他一張臉蒼白俊逸,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眸深不見底。
綠蘿只片刻便收起了自己的驚詫,一雙眼靈氣地眨巴:“抓來吃呀。”
從前鎮(zhèn)上也有不少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待聽到她這樣回答都會圓睜著眼,如看一個怪物般打量著她,繼而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想眼前這人也該是如此反應(yīng),卻不料他非但未嫌惡,反倒笑著道:“你若想要,這兒倒多得是?!?/p>
男子的眼如最幽深的黑曜石,閃爍著點點星芒。綠蘿望得怔了,萬料不到他會如此反應(yīng),只覺自己整顆心都似在瞬間跌入了粼粼碧光湖,深深不見底。
男子望著她溫和一笑,隨手指了指身側(cè)一朵燈籠花,燈籠花一顫,瞬間吐出無數(shù)只胖蚊子,成群結(jié)隊飛入綠蘿腰間的荷包里!綠蘿瞧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扎好荷包,生怕蚊子又飛了回去。
“你會覺得我是個怪物嗎?”綠蘿收好荷包,小心翼翼道。
“為什么呢?”男子揚眉反問,他的眉微擰出一個皺來,“我倒覺得同你相比,大多凡人才是怪物。他們來了此,看到的不是金銀珠寶便是香車美人,不是怪物又是什么?”男子白衣若仙,飛揚的青發(fā)在身后隨意扎束,周身仙氣盈盈。他講話的樣子清淡至極,眉眼里瞧不出絲毫情緒。
男子全名蕭良宴,綠蘿之后才知道這里叫碧光湖,一湖兩色,藍(lán)水使人見幻象,綠水至毒取人命。凡靠近這兒的人都會見著心心念念的事物,金銀瑪瑙亦或如花美人,最后失足跌入碧光湖中溺死。而綠蘿幸就幸在所見幻象與人皆不同,驚動了長居于此的他,這才救了她一命。
“可是我要抓蟲子,該怎么才能不掉入湖中呢?”綠蘿悵然若失地?fù)崦砂?,低聲道?/p>
蕭良宴不置他言,無奈地看著她懊惱的模樣,只得指了指身側(cè)燈籠花。這回?zé)艋\花吐出的是一條若竹色薄紗,上頭繡滿翩翩蝶兒?!跋禄啬愦┥线@個,便不會受幻象迷惑?!?/p>
綠蘿只覺心猛地一跳,緩緩抬起頭來,望著蕭良宴深不見底的眼眸,剎那又回到了方才的那種感覺。她的心仿佛跌入了深深的碧光湖,沉沉浮浮,那種感覺就仿佛一眼間,萬物除他皆塵土。
她的眼飛速一眨,只沉思了片刻,竟是脫口而出道:“你很不一樣,我挺喜歡你的?!?/p>
蕭良宴一怔,許久才漸漸收起片刻前的笑意,面無表情道:“這樣的玩笑,日后可不許再開了?!彼难鄣撞灰娊z毫波瀾,眼看著綠蘿逐漸漲紅了的臉,竟生生拂袖而去!
他步伐如風(fēng),踏過的青草地發(fā)出簌簌聲響,本以為綠蘿早便羞惱離去,卻不想才一轉(zhuǎn)身便猛見著她匆匆跟隨來的身影。
“你又跟來做什么?”蕭良宴錯愕道。
綠蘿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眼,良久才憨笑道:“想同你多說說話,培養(yǎng)一下感情?!彼哪犹煺嬷翗O,說出這話也不羞赧,而是大大方方地仰起臉來。蕭良宴卻是聽得差點噎住,直怔了半晌,才冷然道:“可我不想同你說話?!?/p>
“沒關(guān)系,那就換我說,你聽。我住在鎮(zhèn)北的木屋里,最好的朋友叫阿羅,那些蚊子其實都是抓給它的,它……”綠蘿笑瞇瞇地喋喋不休,好似壓根瞧不見眼前蕭良宴越來越難看的臉色。
“閉嘴?!笔捔佳鐕?yán)聲道。
綠蘿這才止住了話,一雙清透的眼片刻后卻又笑成了一對月牙。
“你看你還是忍不住與我說話了?!彼荒槃倮尿湴辽袂椋S久才摸著荷包笑吟吟道,“我要回家喂阿羅了,明日一定再來看你。”
她話音剛落便轉(zhuǎn)過身,也未管蕭良宴是如何的哭笑不得,一蹦一蹦地向著燈籠花而去。蕭良宴瞧得呆住,他活了這許多年,卻還是頭一次見一個姑娘家這般……這般厚臉皮!
他搖了搖頭,不再望她的背影,回身徑自而去。
【二】不醒亦不休
到家喂好阿羅,綠蘿掩嘴打了個哈欠,日暮早已西下,漫天星斗密密交織。
她無父無母,靠給鎮(zhèn)上綢莊趕制些繡活兒為生。阿羅是三年前她偶然在山間發(fā)現(xiàn),自那之后它便是她最好的朋友。
鎮(zhèn)上多年來一直有無故失蹤的人,包括她的父母。而生性怪異的她更被視為不祥而躲避,可這些她所被厭惡的一切,連她自己都忍不住質(zhì)疑的一切,卻在那人眼里是再正常不過。他不覺得她抓蟲子有什么奇怪,他居然還當(dāng)她是特別。
綠蘿又同阿羅說了會兒話,正待回房時卻猛瞥見窗前的人影,她冷笑了聲,披衣出門。
幾日功夫,江洵弈臉上的包已基本消去。只見他猶有余悸地立在門前,尷尬地望著推門而出的綠蘿。他出生富賈,打小衣食無缺,這輩子僅有的幾次狼狽卻都是出自她手。若說沒緣由,誰又會閑來沒事日日捉弄?若說有緣由,為何她卻偏偏不懂他的心呢?
“又玩什么花樣?小心我放蚊子咬你!”綠蘿冷冷打量著他,一邊作勢要解開腰間荷包。江洵弈一驚,不由得立馬退出幾步,許久才好奇道:“這大冷天的,你哪兒來的那么多蚊子?”
綠蘿得意揚揚地晃了晃手間荷包:“我心上人給我的,你信嗎?”她一雙眼清洌如泉水,似映得下滿天星辰。江洵弈想也未想便哈哈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來才啞聲接道:“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會送女兒家一袋蚊蟲呢?你還真是個怪物!”
綠蘿望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江洵弈,也不生氣,只是淡淡道:“他自然懂我,你又知道什么?”她說完話便冷著臉砰地合上門,顧自回房歇息。
月光長長落肩頭,江洵弈恍惚地望著跟前閉合的木門,心里頭一再閃過片刻前綠蘿的話。他自然懂我,你又知道什么?
是啊,他又知道什么?他除了笨拙地喜歡她,再三地捉弄她繞著她轉(zhuǎn),他又還知道什么?她是眾所周知的小怪物,養(yǎng)一盆會吃蟲子的草,自己則終日在山間抓蚊子。她從不正眼看他,不知道是他利用家里的權(quán)勢逼得綢莊不得已才給她活兒做,她更不會知道多少個夜晚他都是這樣站在她門前直到天亮。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那些深埋入心底的愛恨不由衷,她又怎么會知道?
月光落滿少年一身,襯得他綢質(zhì)長袍泛起淡淡月華。月輪似瞧盡人間冷暖,片刻后也無奈隱身濃密層云。這世間愛恨空惱人,這故事說來皆話長,倒不如永生活在睡夢里,不醒亦不休。
【三】她再也不會原諒他
接連大半個月,綠蘿每日準(zhǔn)時前往碧光湖。
近幾日蕭良宴顯然沒什么精神,整個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倘若他醒著,她便噼里啪啦給他講鎮(zhèn)上的趣事。偶爾蕭良宴煩不可耐索性裝睡,她便趴在他身旁大聲數(shù)他的眼睫,一圈數(shù)完再重頭來過。
“這是我自己做的梅子凍糕。”綠蘿喜滋滋從身后提出個鏤空雕花食盒,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推至他跟前。
“死心吧,我碰都不會碰?!笔捔佳缒粧吡搜劬率澈?,故作蔑視地側(cè)過頭去。他一雙眼仿若迸射著火光的黑曜石,嵌在蒼白的面孔上如珠如玉。綠蘿也不氣餒,干脆掀開蓋子,端出水嫩的梅子凍糕放在他身前。
“真的很好吃?!本G蘿半仰著巴掌大的小臉,可憐兮兮道。
“你死心吧,我……”蕭良宴依舊板著張臉,一句話還未說完卻猛地僵住。在他說話的間隙,綠蘿竟電光石火抓起塊梅子凍糕硬生生塞入他口中!梅糕的酸甜味混雜著白雪的清新,入口即融唇齒含香。蕭良宴整個人都呆住了,只知道睜大眼看著眨巴著眼的綠蘿,愣愣地也不知是否該咽下。
“我瞧你最近總是沒什么精神,吃點梅糕最醒神了?!本G蘿似是自言自語,一雙眼如沁了蜜糖的月牙。
蕭良宴神色極是古怪,打量了綠蘿許久,半晌后才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找我煩我,我便可以滿足你任何一個心愿?!彼哪佑袔自S無奈。
綠蘿倒也不計較,彈了彈膝間的白雪利落地站了起來:“這個心愿怕是永遠(yuǎn)用不到?!?/p>
蕭良宴搖了搖頭,倒也接不上話來,只得懊惱地背過身去。待他回過神時,綠蘿卻已走出了數(shù)丈遠(yuǎn)。一蹦一蹦地離去,一如她每一次離開時的模樣。
蕭良宴若有所思地看著,良久才輕輕一聲嘆。他百味陳雜地盯著身前那盒梅子凍糕,緊皺的眉緩緩舒開,彎腰拾起,順手捏起一小塊遞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酸甜味再一次在心間蔓延開來,仿佛是綠蘿一對清甜酒窩般醉人,他嘗著美味,嘴角竟一絲絲漾起了笑意。
回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下,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綠蘿滿肩滿身。她對著半空呵了口氣,騰騰白霧便抖落開去,如傍晚家家升起的炊煙一般。白霧散去,露出了一張干凈的臉來。
江洵弈站在她門前,一雙眼微瞇著,雙頰有些微不自然的酡紅。他一身酒氣,見綠蘿回來,這才搖搖晃晃朝她走去。
“又去見你的心上人了嗎?”他醉醺醺地問道。
綠蘿也懶得睬他,推開門顧自走入屋內(nèi),生起柴火端出阿羅取暖。她與江洵弈認(rèn)識多年,雖一路來捉弄整蠱,可到底也不討厭他。甚至偶爾的,對著他她也會生出難得的友好來。
“你這樣一個小怪物,誰又會看上你啊?”江洵弈借著酒勁大聲嚷道,他心里是翻江倒海的難受。綠蘿是個小怪物,所以這世上除了他,誰都不可以喜歡她!
綠蘿卻是聽得火大,抱著阿羅噌地躍了起來:“我怎樣又關(guān)你什么事?”她氣極,一張臉也跟著漲紅了起來。
“是,你的事從來就與我無關(guān)!我就是有病才成日圍著你轉(zhuǎn)!”江洵弈酒勁上涌,整個人都不自覺地輕晃。他眼睜睜看著眼前的綠蘿一晃成了三四個,心下悲憤便揮手想將其他幻影驅(qū)散,卻不想甩袖間咣當(dāng)一聲,什么聲音碎裂了一地。
也幾乎是與此同時,他與綠蘿齊齊愣住,而他的酒也在瞬間全部醒來。
阿羅竟被他錯手打翻在地,咕嚕嚕滾入柴火堆中,所有幽綠色葉片剎那在烈焰中萎縮枯干!
綠蘿最先反應(yīng)過來,愣愣地蹲下身來,也不顧燙手從火堆中沒命般搶出阿羅。阿羅的莖葉早已被烈火燒毀,只余破了半邊的瓦罐花盆,孤零零躺在她手心。
溫?zé)岬臏I水一滴滴打落在花盆碎片上,她也不及用手擦拭,便這樣呆呆地看著,整個人恍若靈魂出竅一般。
江洵弈早已清醒,怔怔地望著失魂落魄的綠蘿,想說些什么卻心知說什么都晚了。全鎮(zhèn)人都知道綠蘿最寶貝的就是這盆食蟲草,寧肯自己辛苦著都不愿委屈了它,它便如她最親的家人,最忠貞的朋友。
“對不起,我……”江洵弈支支吾吾地說著,心里卻知道綠蘿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
綠蘿并未抬頭看他,而是癡癡地?fù)崦⒘_枯干的尸體。良久,她才悶著聲道了一個字“滾”。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般水靈動聽,仿若叮叮咚咚的清透泉水,吐出的卻是最最傷人的字眼。江洵弈只覺手足冰涼,眼眶里竟有什么溫?zé)岢溆?。他心下悲怒,一個轉(zhuǎn)身扎入漫天紛揚的大雪,步伐飛揚間有什么沾濕了身下斑斑白雪。
無論他說什么,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了。無論他說什么,她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四】永墜夢境深處
冬日的雪通通融在了太陽的金邊上。
說來也奇怪,自那日后江洵弈便失去了蹤影,只聽說他并未回家,他爹江爺派了下人瘋了般找尋他。綠蘿心里有著隱隱的擔(dān)憂,那日他喝了酒,會否遭遇了什么?她不愿意想下去,便十日半月不去深究。
她依舊會去找蕭良宴,他的精神比前陣子好出不少。他聽說阿羅死了,對她也不再冷言冷語,而是會靜靜聽她說話。偶爾有幾次欲言又止,每當(dāng)那時,綠蘿便會有片刻的恍惚,好像所有都未發(fā)生,蕭良宴一直是那個她決定要執(zhí)手一生的人。
鎮(zhèn)上近十年來都有人失蹤,從前是她的爹娘,而今是江洵弈。綠蘿終是按捺不住了,江洵弈再如何欺負(fù)她,卻也是這個鎮(zhèn)上唯一愿同她說話的人。除了阿羅,他甚至勉強可算是她少得可憐的朋友。
這日天方亮,綠蘿便披起薄紗衣來到碧光湖。只是這次她未徑直去找尋蕭良宴,而是停在了一朵綻放的燈籠花前。
如果她想要蚊蟲,它就能吐出蚊蟲來。那她便來求一個答案,她想知道江洵弈的下落。即便是他惹她生氣,可那么多年到底也是他陪在身邊。
燈籠花搖頭晃腦,對著綠蘿一點點張開花瓣。綠蘿只覺眼前一晃,隱隱約約竟似能看見過往連成的一幕幕畫卷,卷卷逼真在眼前!
她先是看見了無數(shù)個夜晚江洵弈立在她門前,未曾敲門而入,只是那樣靜靜地立著。月光籠了他一身,像做了一件織銀的披肩。以及他下重金要求綢莊老板收她的繡活兒,酬勞皆可由他來出。他一雙清澈的眼里總藏不住喜怒,遇見她了便滿心的歡喜,她不理睬他便執(zhí)拗的生氣。
綠蘿幾乎傻住了,她從未想過江洵弈會喜歡她,且還喜歡得那樣深,那樣真。
在她記憶里,他一直百般與她作對,哪怕次次不討好還要回回糾纏。卻是從未想過,這一切皆是因著喜歡。她恍然似明白了他之前的失態(tài)與悲憤,為何他會露出那樣悲慘的眼神,為何他會憤怒得無法抑制。
燈籠花依舊不斷吐出一幕幕幻境,清晰將往事從頭述。江洵弈失手燒死了阿羅,聽不得她冷至心底的一聲滾,跌跌撞撞沖入了白雪中。滿天白粉,恍然間他竟在雪地里看見了綠蘿!只見她歡笑著招手從他跟前跑過,他心下歡喜,打起精神追了上去。
綠蘿就這樣一路跑,他就這樣一路追,直到他腳下一空,整個人措手不及跌入了深深的湖水。藍(lán)水使人見幻象,綠水至毒取人命。凡靠近這兒的人都會見著心心念念的事物,那他看見的便是綠蘿。他心心念念的,到底全是綠蘿。
他便這樣靜靜沉入了湖底,永墜夢境深處。
看至這里,綠蘿已忍不住紅了雙眼。在那片藍(lán)綠交織的湖水里,她不止看見了江洵弈,還在湖底沉睡的人群中望見了自己的爹娘,以及許多許多鎮(zhèn)上從前失蹤的人!他們皆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般一動不動躺在湖泥中。
原來所有先后失蹤的人,最后都來到了這里!她陡然想起了自己也曾追尋蚊子來到了這里,險些跌入這粼粼碧光湖中。那日好在蕭良宴及時趕到,可他為什么能夠如此及時呢?
綠蘿大睜著眼,過往失去的一切一一回到了眼前,她想起了爹娘待她的好,想起了江洵弈稚氣的笑。
若說能夠后悔,她當(dāng)初便絕不會那樣對他??蛇@世間到底再無后悔事,就像愛一個人,愛了便是愛了,又怎能后悔呢?她驀地想起了往日里他的笑與他的調(diào)侃,他幼稚的捉弄與招惹。
只是原來這一切的一切,僅僅是因為喜歡,不為人知卻堅定不移的喜歡。
【五】一如當(dāng)初
綠蘿一連好幾日都夢見江洵弈,夢見他與從前一樣毫無心機地與自己玩鬧。而夢著夢著,又會轉(zhuǎn)而夢見自己的爹娘,他們一如從前模樣對著她溫和微笑。而夢的最后總會終止于蕭良宴,他懸于碧光湖中央,說不出的陌生與疏離。
或許是因著碧光湖里葬著江洵弈與自己的爹娘,一連半個月她都再未去找蕭良宴。她心內(nèi)隱隱有些揣測,只是越想越覺得害怕。
意料之外的是,半個月后蕭良宴卻親自找上了門來。他立在木門前,一襲白衣與身后茫茫白雪融為一片。望著綠蘿錯愕的神情,他眼底的冷漠終化為些許不自在。
“不是說喜歡我嗎?既然就這點耐性當(dāng)初還說什么大話!”蕭良宴憤憤不平道。他幽深的眼如碧光湖般深不見底,氣惱地說完這句話,偏過頭不再看綠蘿。他一等半個月,她卻再未出現(xiàn)在跟前。實在等不及了,這才親自出來尋她。
從未嘗過這般滋味,發(fā)瘋般的想見一個人。以至于素來冷淡的他居然也按捺不住了,一顆沉靜十年的心,居然也會如此強烈地跳動。
綠蘿恍惚地聽著,眼睛直盯著自己繡花鞋的鞋尖,良久才輕聲道:“江洵弈是不是被你害死的?”她的聲音淡而輕,說完這話復(fù)又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面頰道,“鎮(zhèn)上所有失蹤的人,包括我的爹娘,是不是也都是被你害死的?”
蕭良宴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雙眼里不知糾纏著何種情緒。他打量了綠蘿許久,良久才黯然道:“是”。
綠蘿的雙眼猛地睜大,她沒想到他竟會大方承認(rèn),錯然間反倒不知該如何回答。一直以來,她都當(dāng)他如常人。所以從不及細(xì)想他為何會住在碧光湖,為何能夠指揮燈籠花吐出薄紗衣,為何一直神色萎靡,卻在江洵弈失蹤后恢復(fù)了精神!
碧光湖有太多的秘密,而他就是那所有秘密的根源。
“你曾經(jīng)說過,只要我不再找你,你便可滿足我一個心愿,還算話嗎?”綠蘿冷聲道,她的眼里沒有分毫情緒,直看得蕭良宴氣息一滯,一時竟怔得說不出話來。認(rèn)識的時日雖然不長,但她的嬌憨早已印在了他的腦海。卻從未想過她還會有這樣的神情,這樣冰涼陌生得令人想后退。
他眼底一黯,心中已猜全了八分,許久才凝重地點了點頭。
“我要所有人回來,無論什么代價?!本G蘿咬牙切齒道。
似乎盡在意料之中,蕭良宴木然地望著她冰涼的眼神。心頭閃過些許的猶豫,片刻后卻依舊鄭重點頭,背過身往回走。
“今晚來碧光湖,我便實現(xiàn)你的心愿?!彼牟阶臃氯魰w一般,話音剛落,整個人便已消失于視野之中。綠蘿靜靜地望著,只覺自己的心如被人大力摁下,直沉入谷底。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硬下的心腸,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了臥房。她還記得自己在碧光湖畔說過的那些話,那些深情似都還停留在昨日,話尤如此,人何以堪?
他是第一個懂她的人,也是她第一個喜歡的人。可為何偏偏是這樣的收場?喜歡是那樣飄忽而神奇,它可以讓人至痛,也能令人至歡。她恨他的欺騙與隱瞞,卻又抑制不住地想忽視與原諒。只是因為一個人一旦在你心上扎了根,你再牢固的心墻也都會破裂轟塌。江洵弈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就像她欠了蕭良宴一樣。
那些刻意冷漠的表情都是裝的,那些冰冷嗆人的話語都是假的。明知自己終會后悔,又為何非得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想至這里,綠蘿突然一個激靈從木床上坐了起來。她不想再一次錯失自己的幸福,這世間萬事容不得后悔,那她為何不在后悔之前做出選擇?既然喜歡,那又何必去問對錯,去計較是非緣由?
她要去找他,她想告訴他,只要他能讓所有人回來,那他在她心中便會一如當(dāng)初。她不會去計較他究竟是不是人,不會去掛懷他還欺瞞了她什么。
他會一直一直,如當(dāng)初她所喜歡的一樣。
【后記】
大朵大朵的燈籠花連天吟哦,成群的螢火蟲點點飛舞。碧光湖不似外頭冰天雪地,碧水藍(lán)水依舊交相輝映。
蕭良宴靜靜立在湖旁,凝視著泛光的湖水。
他本是湖妖,十年前才修得人身,而整片碧光湖都是憑他一人法力所布置的幻境。就如同阿羅靠著美麗的葉片,吸引飛蟲經(jīng)過從而吞食。那么碧光湖便是靠著迷人的幻影引人靠近,最后沉沉墜入湖底。他需得不斷吞食墜湖人的精氣,這樣才能夠留得命在。
第一次遇見綠蘿,她滿眼迷茫,后背心一團臟污的泥巴。他只驚訝于她所見幻象的獨特,忍不住便出手相救。自那之后被她纏上,她就像一塊粘人的蜜糖,甩之不及卻又令他甜進(jìn)心底。他寂寞的十年,他無人記掛的十年,終因她的到來而被徹底打破。她從不知她之于他是如何珍貴,縱使他一再板起臉來拒她千里。
她是第一個同他說話的凡人,亦是因為她,他十年來頭一次走出碧光湖。而今她希望湖底所有的人醒來,哪怕這要的是他的命,他也甘心成全。
他是只法力微弱的妖,讓他人蘇醒的唯一辦法就是原封不動吐回所有的精氣。可他并不在意,為妖的孤單他早便承受夠了,只要見著她同之前那樣明媚的笑靨,他永葬黑暗又如何?漫無目的地活過十年,不若真真實實地心動上一天。
蕭良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深吸了口氣,右掌抓起一團渾圓力道,對著自己的胸膛狠狠擊了下去!他的眉剎那深皺,火燒火燎地疼痛,周身開始溢出一點一點的光明,如螢火蟲般蔓延著。疼痛感越發(fā)強烈,他卻只覺心下自在,整個人都輕盈了起來。
點點光明飛入花叢,燈籠花便閃爍著蕊兒亮了起來,光明經(jīng)過碧光湖,整片湖水立時光耀如晝,一片綠如翡翠,一片藍(lán)若琉璃。
意識模糊間,他似瞧見一道人影闖了進(jìn)來。
是他朝思暮念的綠蘿。
她跑至他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望著他,吃力斷續(xù)道:“我有話要對你說,我……”
蕭良宴溫和一笑,正想告訴她自己終使她如愿以償了,答應(yīng)的又豈會不算話。卻還未來得及開口,光明刺眼間,整個身子竟轟然飛散!綠蘿看得呆住,只愣愣伸手接住那飄落跟前的粉塵,停在手心的卻變?yōu)橐恢恍⌒〉麅骸?/p>
抬頭望去,蕭良宴的身子竟是化作千萬只蝴蝶,轟地飛散開來,繞著她翩翩轉(zhuǎn)悠。綠蘿茫然地望著,猛聽見什么響動,身后閃閃發(fā)光的湖面與光彩熠熠的燈籠花,剎那皆暗如塵土。燈籠花迅速地枯萎下去,湖水則頃刻干涸,包括她衣裳外罩著的若竹色薄紗衣,也都在瞬間化為簌簌塵泥。
而湖底沉睡的人正一一醒來,掙扎著慢慢站了起來。綠蘿瞧見了自己的爹娘,以及揉著雙眼、似還未睡足般的江洵弈。
她又木然地收回目光,周遭只余千萬只蝶兒起舞翩翩。眼前似還停留著蕭良宴那日被迫吞下梅子凍糕時吃驚的神情,以及片刻前他黑曜石般閃爍明亮的眼眸里,穿過重重?zé)艋\花海,望向她時柔和的目光。
“我有話想要對你說?!本G蘿垂頭訥訥自言道,良久才眼前一黑,向后跌去。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