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猛想起大宋天子汴梁坐,
陳世美秦香蓮結為絲羅
……”
居然是《秦香蓮》!
置身秦始皇兵馬俑外的演出廣場,《秦香蓮》的唱詞伴著高亢的秦腔敲擊著我的耳膜。
詞入耳,勾心思,老調《秦香蓮》一直如夢縈繞。記憶深處,家鄉(xiāng)的大楊樹底下,三叔佝僂著身影在皎皎月光里拉板胡、醉吼老調……剎那間,我如夢如幻,廣場上擁擠、喧鬧的人流,仿佛與我隔世。
三叔總是以這樣獨特的姿勢,數(shù)十年里表達著他對鳳閣的思念。鳳閣年輕時是我們村老調劇團名噪鄉(xiāng)里的女一號,三叔是琴師。三叔珍藏的板胡,就是鳳閣離開村子時送給三叔的定情物。那年,河北老調劇團招演員,鳳閣幸運地考上了,變成了拿國家工資的城里人。臨走時,和三叔依依不舍,送了三叔一把新板胡,然后一去再無音訊。三叔請人寫了幾封信,都如泥牛入海。三叔消瘦了,在月光下如醉如癡地拉板胡,拉濕了衣服,拉斷了人心腸。大楊樹瑟瑟的也悲聲四起,潴龍河水都瘦了。有時候,三叔以酒解愁,唱幾句“金牌調來銀牌宣”,抑或“孤身舍死留秦廷,暫忍怒火章臺進,刀槍劍戟擺列成林,秦王高坐假恭敬”。
……
“咚嗆……咚嗆……”村里老學校戲臺上終于開演的戲,勾出了鄉(xiāng)親們的魂魄?!吨伊仪铩泛艏覍⒑霞槌箭嬑囊怀鰣?,就令老少爺們激動起來,恨不得跑上臺去把龐文打死,所以,每次演出臺前總是站著幾個維持秩序的鄉(xiāng)親。《秦香蓮》開演了,臺上臺下哭成了一團。臺上鳳閣扮演的秦香蓮一字一淚,扮演小孩的演員幾度哽咽,幾乎說不出臺詞,彩妝都被淚水沖掉了。內行人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臺下的老太太們早哭得像淚人,字不正腔不圓也沒關系,演員忘詞也沒關系,她們只關心劇情,那個傳唱了數(shù)百年的悲慘故事依舊左右著她們的情緒。當然淚水也改變不了秦香蓮母子的命運。但是那段很長的時期里,演唱的劇目在影響著人們的是非觀念。尤其是村里的有一個小媳婦平時不太孝敬婆婆公公,看戲時,大家對著劇中虐待父母的人物指指點點,小媳婦紅著臉沒看完就走了出去。從此后,小媳婦好像變了個人,婆婆天天夸她懂事理了。
老調是我家鄉(xiāng)的地方戲,我是聽著老調長大的。在三叔的的胡琴和老調唱段中對秦始皇沒有一點點好感。我生在燕趙大地,這是個令人驕傲的地方,歷史上曾出現(xiàn)過許多流傳千古的杰出人物,如荊軻、廉頗、藺相如等。而大秦王朝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但萬里長城抵御北方匈奴的入侵的確功不可沒,至今仍為世人所稱道,甚至成為民族的驕傲。而大秦王朝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王朝,秦始皇又是一個什么樣的皇帝呢?既然他有諸多的“罪名”,怎么又有“千古一帝”的英名呢?
兒時從老調中三叔給我植入的有關秦始皇的概念與后來逐步接受的信息一直不清不楚地交織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以至于秦始皇塑像下的一段《秦香蓮》的唱段便把我拉回少時的家鄉(xiāng)。
我一直以為,老調會伴我到老。我喜歡戲臺的氛圍,我喜歡年節(jié)時戲臺旁的熱鬧。這個場景我終生難忘,每到年節(jié)我們村要風光許多,家家戶戶大都要推上小車去請姑奶奶姨姥姥來看戲。家鄉(xiāng)人夏秋忙莊稼,冬春忙著編簸箕,從年頭忙到年尾。但過年就是過年的樣子,有大集趕,還不用出村就有大戲看。過了初五,大戲就要開演了。戲臺就設在老學校。從開始搭戲臺就熱鬧嘍,賣甘蔗糖葫蘆的、賣山楂糕的、賣菱角荸薺的、賣針頭線腦氣球砸炮的。偏偏有那淘氣的小孩兒,把鞭炮偷偷點燃,趁人不備扔到搭戲臺人的旁邊,常常把人嚇一跳,那人開口就罵“哪個小兔崽子,看我逮住你,不扒你的皮!”瞧那罵人的哪有半點怒氣,倒是一臉的笑意在眉間、嘴角蕩漾,也許是將要開鑼的老調喜得他忘記了懊惱……
在那單調的光陰里,流光溢彩的老調點亮了我幼稚的雙眸。充滿正義、蕩氣回腸的老調,填滿了我懵懂的童年生活。每次路過老學校,我的魂都像被老調牽住。隔墻就能聽到排練時激昂的鑼鼓聲、悠揚的板胡聲和演員們或剛勁或清婉的演唱聲,讓我心里癢癢的,總是纏著三叔帶我去看。有時候,演員們聲情并茂的排練都會讓我默默地掉眼淚,往往是戲演完了我還站在原地發(fā)呆。三叔總刮著我的鼻子,說我和他一樣是喜歡老調的小傻子。
三叔不忙時常給我講老調的由來。天知道,不識字的三叔咋會記得那么多老調的故事。他告訴我,老調起源于元朝末年的白洋淀周邊,因在九河下梢的大清河以西盛行,所以稱“河西調”。我也時常在網上搜尋老調的信息,知道了老調的發(fā)展史:它經由幾代老藝人努力,汲取了很多河北地方戲曲的精華,才堂皇地登上了大舞臺,又叫老調梆子。老調劇目內容多是歌頌英雄豪杰和忠臣勇士的,像《金沙灘》、《調寇》、《秦香蓮》等。有位老領導看完老調后,曾感慨地說:“老調不老,枯木逢春。”
劇團也經常在小河邊排練,每天放學,我都要跑去看三叔他們。那時候潴龍河的水清悠悠的,一條渡船連接著兩岸,河邊大堤下劇團的演員們在練基本功。你看小演員在翻跟斗、練臺步,年紀稍大的會對著河水“依依呀呀……依依呀呀……”吊嗓子,不時有精彩的唱段飄出來,那最動聽的肯定是鳳閣的聲音。那五彩的練功服是潴龍河大堤最好的點綴,那嘹亮的唱腔賽過了柳樹上的百靈鳥。
那時的三叔,滿臉喜氣,一把板胡拉得能留住天上的云彩。常常看到,三叔在大柳樹下拉板胡,鳳閣展開歌喉,唱我們保定人都喜歡的老調。我們這里有句老話“吃飯離不開鍋灶,聽戲離不開老調”。平日里,街頭巷尾或田間地頭總會突然間飚出一聲聲高亢清婉的老調,也常常是這邊唱來那邊和。農忙時,老調給鄉(xiāng)親們增加了能量;農閑時,劇團成了村人的驕傲?!杜藯钤A》、《忠烈千秋》里面的精彩唱段,更是被鄉(xiāng)親們深情地傳唱著。
癡迷老調的我,好像是三叔的影子,只要不上學,我都黏在三叔旁邊,看鳳閣她們練功。我常常看到三叔坐在大楊樹下一板一眼地拉板胡,鳳閣亮開嗓子唱起來,那甜美的聲音蓋過大楊樹上的鳥叫。三叔呢,除了吃飯在家,其余的時間都泡在劇團。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三叔和鳳閣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多了起來。有時候,我去找三叔,看到三叔和鳳閣說著悄悄話。三叔總說,去給三叔拿杯水,隔一會兒又說去給三叔拿把扇子。大楊樹隨著老調的韻味嘩嘩地舞動著樹葉。樹下,三叔時常把鳳閣的大辮子拿在手上撫摸,抬眼看鳳閣時眼神像含著一團火。三叔有三十出頭,還沒有成親,也許是因為右手缺三個指頭,或許是因為家貧吧。但是,殘疾并不影響三叔拉出的板胡,尤其認識了鳳閣后,三叔的板胡像快樂的潴龍河水,整天歡快地流淌著……
三叔走路挺著胸脯,揚著腦袋,嘴里不停地唱著老調。那正氣凜然的樣子常使我充滿敬意?,F(xiàn)在想來,老調慷慨激昂,曲目多具陽剛之氣,少了些卿卿我我,頗具燕趙之風。家鄉(xiāng)人更喜歡老調那高亢蒼勁的韻律。是的,它傳達的韻味和情感也叫人敬仰與沉迷。它是能讓平原上的男人女人們心底涌起浪花和自豪的東西。
冀中平原平平常常的小村子,因為有了老調多了些亮麗的色彩。家鄉(xiāng)人的日子在老調的滋潤下,變得有滋有味的。我癡迷老調那悠長清麗的韻味。不知我的前世是不是唱戲的,不知怎么的對戲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喜愛,那鏗鏘的鑼鼓、那悠揚的笛聲總是牽動著我的腳步。我最喜歡唱小旦的鳳閣,她嗓音甜美,人長得俊俏,兩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在腰下晃來晃去。我恨不得長成鳳閣的樣子,站在戲臺上,水袖頻舞,亮開嗓子唱我喜歡的老調。
如今,村里的劇團早解散了。劇團里的幾個人湊了一個草臺班子,給死人送葬時才開戲,看戲的也都是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家鄉(xiāng)的老調在現(xiàn)代人眼中失去了魅力。三叔照舊種莊稼,當泥瓦匠。每次在醉酒后,三叔會拿出珍藏在衣柜內的板胡,顫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琴筒,好久好久……然后,調好琴弦拉上幾段,唱幾句。三叔的唱腔竟有些穿越時空的蒼涼,平添了些許滄桑的味道。大楊樹無聲地佇立著,月光穿過大楊樹,斑駁地照在三叔身上。三叔瞇著眼睛,在老調高亢蒼勁的韻味里沉醉著。
三十多年的光陰,足以使人忘掉好多事情。那條與家鄉(xiāng)相伴了多年的潴龍河也干涸了,但老調與三叔的那個姿勢一直刻在我的腦子揮之不去。我時常聽一些京劇唱段,在京韻中回味兒時的歲月,在京劇里找尋老調的影子。我希望三叔快樂?沒有了老調,沒有了鳳閣,三叔怎么還能快樂。如今,三叔六十多歲,須發(fā)皆白。三叔孤苦的身影,輕輕地就會讓我心痛。老調何時才能重放異彩?三叔還能快樂如初嗎?
……
當我從三叔的老調遐思中清醒時,已站在了兵馬俑的坑道邊。
兵馬俑內的燈光很獨特,極像家鄉(xiāng)閑適的傍晚。那些兵俑脫去盔甲,拿起鋤頭,不就是像我三叔一樣的莊稼漢?如果嬴政沒有商人呂不韋的斡旋操作,就是個在滏陽河邊玩水捏泥巴的小孩子。莫非,這些兵馬俑,就是那埋在地下的四十萬趙軍?站在工藝精湛、規(guī)模宏大的兵馬俑前,默然靜立,任思緒在歷史的煙塵里翻滾:
兵馬俑重現(xiàn)天日了。
鳳閣離去了。
三叔落寞了。
老調遠去了。
潴龍河水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