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逸農(nóng)

“語文”一詞，由以前的小學“國語”和中學“國文”演變而來，包括口頭語言之“語”和書面語言之“文”。因此，語文姓“語”，“語文課程致力于培養(yǎng)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能力。”①但是最近十幾年，語文學科的純潔性受到了諸多損害，“泛語文課”、“非語文課”流行乃至泛濫。有人評價這些課是“什么課都像，就是不像語文課”。但是，這些“泛語文課”、“非語文課”，不只出現(xiàn)在日常的課堂上，還出現(xiàn)在一些知名的媒體上。

《人民教育》2013年第20期就刊登了一篇很獨特的文章《課堂里響起獨立思考的聲音——我這樣教〈兩個鐵球同時著地〉》。作者劉老師怎樣教“鐵球著地”的呢？現(xiàn)場試驗！他在“檢查預習、了解學情”和“細讀文本、理清脈絡”兩個環(huán)節(jié)之后，對文中主人公伽利略就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兩個鐵球從高處落下來，重的先落地輕的后落地”進行否定后提出的新觀點“兩個鐵球同時落地，跟鐵球輕重沒有關系”，來了個再否定，利用第二節(jié)語文課的整節(jié)課時間，對伽利略的觀點進行了“大膽質(zhì)疑、反復試驗”：先讓全班學生把桌子上的鉛筆、三角板、語文書、筆記本，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噼里啪啦做起試驗；之后又把全班學生帶到操場上，教師自己則爬到教學樓二樓，把預先準備好的兩個礦泉水瓶（一個未啟封，一個空瓶）同時往下墜，結(jié)果“驚心動魄、奇跡再現(xiàn)”，未啟封的有水的瓶子先著地，空瓶子后著地。教師自己反復做了兩次，兩個學生又上去先后做了兩次。最后回到教室，讓學生“學會思考、超越自我”——“不是道聽途說，就對權威結(jié)論不假思索地籠統(tǒng)接受?！?/p>

筆者讀后非常驚訝：這到底是在上語文課還是在上科學課？但更讓筆者驚訝的是：作為一家國內(nèi)主流教育媒體，竟然會刊登這樣的“語文課”，并且還鄭重其事地加上題為“學生的思考力從何而來”的“編者按”，褒獎說“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教師，帶著一群懵懂無知的孩子，就這樣走上了一條‘奇妙的探索之旅”。

這不禁讓筆者想起一年前的另一件事。2012年2月8日，國內(nèi)知名媒體《中國青年報》在第9版“冰點”欄目刊發(fā)了一篇專題報道的文章《語文課可以變得很好玩》，文章第一段竟是這樣的“特寫鏡頭”：“從高中老師史金霞的課堂外走過，總能有些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正在上課的教室里會傳出咿咿呀呀的黃梅戲，抑或是左小祖咒的歌曲《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旁》，正值青春期的學生會跟著老師一起哼唱蔡依林的情歌，他們甚至會大聲地爭論：‘早戀是個偽命題，愛情不應該有年齡限制……”文章第二段緊接著說：“可以談古論今，甚至‘談情說愛——蘇州星海實驗中學這名語文老師，把自己的語文課定義為‘為教育正名，為語文松綁。”

這兩個“媒體事件”，一先一后，一報一刊，夠典型，也夠極端。如果說，后者的專題報道《語文課可以變得很好玩》是讓語文課走上了“泛人文”的大道，走上了“很好玩”的“松綁”之旅；那么前者的課例《我這樣教〈兩個鐵球同時著地〉》則讓語文課走得更遠了，走上了“泛科學”的大道，走上了“奇妙的探索之旅”。

這讓筆者想起一個故事：在某個學校，一位思想政治課教師從教室走廊經(jīng)過的時候，聽到他下節(jié)課要上課的教室里傳出的講課聲很像他接下來上課要講的東西，出于好奇，他駐足諦聽，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名語文教師在滔滔不絕地“傳道授業(yè)”。下課后，這位思想政治課教師來到語文學科教研組，向這名語文教師提出嚴正抗議：“你把我下節(jié)課要講的思想政治課的話都講掉了，那我還講什么？你把我的‘飯碗都搶了！”現(xiàn)在，這位“這樣教《兩個鐵球同時著地》”的教師，如果爬上教學樓用兩個礦泉水瓶做“著地”試驗的時候，被本?？茖W學科的教師遇上了，是不是也會遭到同樣的抗議？

語文課要做的事是什么？當然是語言運用本領的學習。葉圣陶早就說過：“語文這一門課是學習運用語言的本領的。”②2011年版的《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也作出了界定：“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③因此，在語文這門課里，要學到語言運用的本領，就要先讓學生“掌握一定量的字和詞，包括它們的讀音、含義、字形、結(jié)構、用法”④，繼而讓學生“掌握一定量的由字詞構成的言語運用范例，通過它們熟悉語言文字及其‘作品的構成方式，掌握語言文字運用的規(guī)律，從而學會根據(jù)表達目的、對象和語境的特點獲取信息和表達交流的技巧”⑤。

由此，一個善于思考和辨別的語文教師，就會懂得《兩個鐵球同時著地》這個文本出現(xiàn)在語文教科書上，教師應該做些什么。首先，需要引導學生掌握新的字和詞，正確認寫“違、妄、執(zhí)”等十二個字，正確讀寫“辯論、尋常、解答、信奉”等十三個詞。其次，需要引導學生掌握本文作為表現(xiàn)一個人不迷信權威、執(zhí)著探究真理的選文類型的言語運用范例。這個范例在寫法上有兩個特點，“一是通過從質(zhì)疑、求證到公開試驗這樣的具體事例來表現(xiàn)人物品質(zhì)，二是通過環(huán)境或側(cè)面描寫來烘托人物”⑥。而這兩個寫法上的特點，要讓學生掌握得入腦又入心，教師就要設計出一系列方法來。比如：第一種方法，朗讀，在正確、流利、有感情的朗讀中，先讀懂課文表達的內(nèi)容和思想，知道本文寫了什么，表現(xiàn)了什么，再讀懂課文表達的形式和技巧，知道本文是怎么寫的，有什么特點；第二種方法，體驗，邊默讀邊體驗，先體驗課文表達的內(nèi)容和思想，體驗主人公伽利略不迷信權威、執(zhí)著探究真理的科學態(tài)度和治學精神，讓學生的心靈獲得一份新的精神滋養(yǎng)，再體驗課文表達的形式和技巧，感受循序漸進的正面寫法和對比烘托的側(cè)面寫法融合起來對表現(xiàn)伽利略認真專注、不懈追求的執(zhí)著精神所起到的突出作用，讓學生的認知增加一種新的語用范例；第三種方法，比較，用刪減的方式來比較，比較刪去某些段落后伽利略的獨立人格和執(zhí)著精神是不是表現(xiàn)得不充分不鮮活了，或者刪去某個語句中的某些詞，是不是表達得不準確或不一樣了。讓學生在對課文的遣詞造句、謀篇布局進行充分的比較和咀嚼后，獲得感受和啟發(fā)，也獲得享受和提升。

如果以上這些沒有做到，不落實，不過關，既沒有掌握新的字詞，也沒有掌握新的言語運用范例，而教師又偏偏做起了其他學科該做的事，當起了所謂的科學試驗員，上完課后學生連“著地”都讀不準，“違背”都寫不正，更不用說關于人物不迷信權威、執(zhí)著探究的言語運用方法了，那語文教師不就是“荒了自己的田，種了別人的地”嗎？為什么現(xiàn)在大中小學生的語言運用能力都不容樂觀？主要原因就是語文教師沒有堅守語文學科本位，缺少語言意識和崗位意識，沒有在語文課上讓學生學到語文學科應該學到的而其他學科學不到的東西。

就媒體來說，面對語文課堂上“泛語文課”、“非語文課”的流行和泛濫，應以“鐵肩擔道義”的職業(yè)氣概，率先維護語文學科的純潔性，而不是把這些課堂上出現(xiàn)的反面例子采集來作為正面的典型，加以樹立和褒揚。

試想，如果這位劉老師在語文課上做礦泉水瓶的“科學試驗”后，本校的語文教師并不認為這是語文課，科學教師也不認為這是語文課；但媒體偏偏將這個非語文課大加肯定，大力倡導，那豈不就是高調(diào)地告訴大家：這就是語文課，而且是值得大家學習的典型的語文課！

作為媒體，尤其是知名媒體，對于什么樣的課才是語文課，應該有很清醒很專業(yè)的認識，面對亂象叢生的語文課，應該有一雙穿透力大、辨別力強的火眼金睛。

語文教師對語文學科的認識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會時常錯走在“泛人文”的大道上，與政治課、歷史課、地理課乃至音樂課、美術課等人文學科“搶飯碗”；甚至也會錯走在“泛科學”的大道上，與數(shù)學課、物理課、化學課、生物課乃至信息技術課、通用技術課、體育保健課等科學學科“搶飯碗”。語文教師對語文學科的認識出現(xiàn)問題，既有個人專業(yè)素質(zhì)的問題，也有宣傳導向的問題。

語文教材對語文學科的認識也會出現(xiàn)問題，比如課文《看云識天氣》后面的“研討與練習”竟然要求學生“從現(xiàn)在開始的幾十天內(nèi)，每天抽個時間，練習看云識天氣，判斷當天或第二天的天氣情況，輪流發(fā)布天氣預報，看誰預報得準確”，錯把語文學科當科學學科。再比如教科書中的許多“綜合性學習”也基本上不是語文學科的：“黃河，母親河”基本上是歷史學科和地理學科的，“世界何時鑄劍為犁”基本上是思想政治學科的，“讓世界充滿愛”也基本上是思想政治學科的。教材對語文學科的認識出現(xiàn)問題，是不應該的。

而媒體如果對語文學科的認識出現(xiàn)問題，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可就非同小可了。2012年《中國青年報》刊登《語文課可以變得很好玩》的專題報道后，以其面向全社會的龐大發(fā)行量，影響和誤導了無數(shù)人對語文課的認識！而之后國內(nèi)最大的文摘類報紙《報刊文摘》幾乎全文轉(zhuǎn)載，繼續(xù)把這種誤導“發(fā)揚光大”。以致于語文教師對于什么樣的課是語文課，失去了判斷；而那些本來就錯走在“泛人文”大道上的語文教師，卻深受鼓舞，更加堅定了繼續(xù)“玩”語文課的信心。而筆者的師范類本科生和研究生，這些未來的語文教師，本來就沒形成主見，對媒體的報道更是“唯命是從，盲目信奉”，看了該報道文章后，也興奮地說：“太好了，以后我也可以這樣上語文課了！”有的甚至說：“語文課太好玩了！語文老師太好當了！”因此可以預想，2013年《人民教育》刊登這個“鐵球”課例后，以其面向全國中小學校的強大發(fā)行量，必將給各級教育局、教研室的行政領導、語文教研員，以及中小學校長、教務主任等，產(chǎn)生極大的誤導，并將產(chǎn)生由上而下的影響：局長或校長等領導要求廣大語文教師認真學習該課例，領會精神，并付諸行動，讓自己的語文課也充滿思考和探索。因此有理由相信，許多語文教師將會拿起礦泉水瓶或別的“實驗器材”，走上教學樓，做起所謂的科學試驗來，而且還將得到局長、校長等領導的表揚和鼓勵：“你也把學生帶上‘奇妙的探索之旅了！”

媒體為什么總是把這些“泛語文課”甚至“非語文課”作為正面榜樣來宣傳和推廣？筆者以為，主要原因可能是媒體的編輯站得太高位，不是站在語文學科特有的角度來看語文，而是站在無學科分界的大教育領域來看語文，將教育要培養(yǎng)的人與語文學科要培養(yǎng)的人簡單地等同起來，于是認為“好玩”的“松綁”的課就是“正名”了的語文課，具有“科學精神”的走上“奇妙的探索之旅”的課就是“很珍貴”的語文課?！度嗣窠逃吩凇秲蓚€鐵球同時著地》的課例后面還配發(fā)了作者劉老師的“教學后記”：《千教萬教教人思考，千學萬學學會思考》，很明顯劉老師也同樣是站在教育的高空，說著教育的大話。其中有一句話說得很豪邁：“獨立思考能力不是教育的全部，但一定是教育的核心?！彼玫脑~是籠統(tǒng)的“教育”，而不是具體的“語文教學”。要知道，現(xiàn)在中小學的學科分工已經(jīng)很細了：語文、英語、數(shù)學、物理、化學、生物、政治、歷史、地理、信息技術、通用技術、音樂、美術、體育，等等。每個學科都是從本學科的角度來培養(yǎng)人，培養(yǎng)帶有學科特質(zhì)的人，而不是籠統(tǒng)的虛空的人。作為語文學科，要培養(yǎng)的是具有語言素養(yǎng)、語用特質(zhì)的人。如果語文教學一邊高喊著要把學生培養(yǎng)成人的大口號，一邊又不腳踏實地地按照語文的要求培養(yǎng)學生的語言素養(yǎng)、語用特質(zhì)，那語文教學永遠走不出“少、慢、差、費”的誤區(qū)，學生的語言文字運用能力也永遠得不到實質(zhì)性的提升。只有讓學生緊扣課文中的語言文字細致地把玩欣賞，深入地質(zhì)疑探究，才是走在語文的大道上，走在語文“松綁”的把玩之旅上和“奇妙的探索之旅上”，才能把學生培養(yǎng)成具有良好的語文素養(yǎng)的語文人。

因此，對于媒體來說，只有某位語文教師在培養(yǎng)學生語言文字的感受力、理解力、蓄積力和表達力方面，探索出了新穎的方法，形成了科學的做法，才是值得媒體，尤其是主流媒體作為正面的課文課例來宣傳和褒揚的，那樣才能形成真正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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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③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北京師范大學版社，2012年版第3頁。

②葉圣陶：《葉圣陶論語文教育》，河北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頁。

④⑤溫儒敏、巢宗祺：《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解讀》，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91頁。

⑥課程教材研究所小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fā)中心：《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四年級下冊教師教學用書》，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頁。

[作者通聯(lián)：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