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明
整個教室像一臺沒有圖像的電視一般嘩嘩亂響,在無邊無際的喧鬧中,校長的聲音不急不緩地傳來,我沒有聽清楚,只聽到“文理分科”四個字。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頭頂上有什么東西“咚”的一聲重重地砸了下來。
我文科全年級21名,理科22名,勢均力敵,不分上下。本來我很知足,我也應該知足,因為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二中前150名就能上重點,前30名則是重點中的重點”。但現(xiàn)在我卻有點希望自己是小A那樣的——文科方面是聰明絕頂?shù)闹T葛亮,理科方面卻是扶也扶不起的阿斗。那我就可以屁顛屁顛地頭也不回地奔文科去了。
但問題在于理科就像我的右手,文科就像我的左手。我吃飯寫字用右手,但翻書打牌卻習慣用左手。班主任走進教室,周圍開始安靜下來。她說她要談談文理分科的事兒。她告訴我們學校答應給我們年級的文科生配最好的老師,所以想讀文科的人請放心地去。這是個致命的誘惑,我覺得心中的天平有點傾斜了。
講完之后老師笑容滿面地問我們:“你們是讀文還是讀理呀?”
我的感覺像是她在問我:“你是砍左手還是砍右手???”在我還沒有做出選擇之前全班就已用響亮的聲音回答:“理——科——”我看到老師笑得很滿意。
當眾人散去的時候,我輕手輕腳地走上講臺,向老師說我要一張文科填報表。盡管她很詫異,但她仍什么也沒問就給了我一張。我趁機問她:“老師,我是適合讀理還是讀文?”老師說:“你很特別,我覺得你文理都合適。但你讀文也許走不了讀理那么好的學校?!奔热焕蠋煻歼@樣說了我還能怎樣呢?我乖乖地退下來,心中的天平重新傾斜回來。
7月3日放假,7月10日返校選文理科,我有七天的時間可以考慮左右手的問題。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7月7日了,我的時間不多了,在這種非常條件下,我不可能“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文科表上一共有四欄:家長意見,班主任意見,學校意見,最后才是自己選擇文科的理由。于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愿被擺在無足輕重的地位。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我驚詫不已,我還一直傻傻地以為念書是個人的事兒呢!
于是我很聽話地去問我的家人,從父母一直問到爺爺奶奶再到表哥表妹,結果每個人都斬釘截鐵地蹦出倆字兒:理科。我心中的天平大大地傾斜。
小A晚上來找我的時候我正在看《焦點訪談》,他說出去走走?我說好。大街上的霓虹已經(jīng)升起來,整個城市顯出一份與白天截然相反的味道,地面仍然發(fā)燙,空氣卻開始降溫。
小A說你理科那么好為什么要讀文科?我說因為我想念中文系。
小A說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選中文系被認為是走投無路的選擇?我說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念中文系。
小A說我知道你寫一手好文章,但有沒有哪所大學會因為你發(fā)表的十幾篇文章而收你呢?天底下寫文章的人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廣告牌掉下來砸死10個人,9個都會寫文章。
回到家,我告訴父母我決定了:我讀理科。父母立刻露出一副“早該如此”的表情。而我自己卻沒有那種終于做出決定如釋重負般的高興。沒有人是砍掉了左手還會高興的。
決定了之后我開始瘋狂地看小說,說是為了補償也好最后的晚餐也罷總之我看得昏天黑地。這樣的結果并沒有“讓我一次愛個夠”,然后轉(zhuǎn)身“走得頭也不回”,相反我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我發(fā)現(xiàn)我永遠也無法放棄我心愛的寫作,也無法松手放開我心愛的中文系,我的左手握著文學,就像乞丐握著最后的銅板舍不得松手。于是凌晨五點我悄悄起床,像個賊一樣在自己的屋里填好了文科表。我趴在寫字臺上一筆一畫寫得很虔誠,當我寫完的時候一縷霞光照進來,照著我的左手。很溫暖。
我父母肯定無法相信我就這么隨隨便便地在沒有找準目標的情況下把我的未來扔了出去,而且是瞞著他們?nèi)映鋈サ?。我想他們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我有很重的負罪感?/p>
7月9日的晚上我很早就倒在了床上。我在黑暗里睜著眼睛死活睡不著。我安慰自己:沒關系沒關系,明天一切就定下來了,今晚好好睡,今晚好好睡。
偉人說:自己的命運由自己掌握。這話沒錯。可在我雙手掌握命運的同時它們又被別人的雙手所掌握著。腦子里的問號像趕集似的擠出來。
砍掉左手還是砍掉右手?
7月10日。早上八點,我靜靜地坐在桌旁喝牛奶。母親問我:決定選理科了?我在喉嚨里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我到學校的時候同學基本上都來齊了,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把分科當回事。我問了十個人,十個人理所當然地告訴我“理呀”,沒有一個人選文。沒有一個人。
老師收文科表的時候只有小A一個人走上去。那張表格被我死死地捏在手里,我想坦然地走上講臺交給老師,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不起來。
我就那么定定地坐著,直到老師說“放學”,直到同學全部走完。我看到了我的軟弱與無力。
我把文科表丟掉了,我滿以為它會借風起飛,結果它一下就掉到了地面,然后迅速地被雨浸透了。紙上的黑色鋼筆字跡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消失干凈。原來“白紙黑字”也不一定就是不可更改的東西。
不知是那天雨特別大還是我走得特別慢,總之我回家后就發(fā)燒了。
睡了兩天后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吊點滴。床邊圍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人。我告訴他們我選的是理科。我希望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他們抹著眼淚說:“孩子,你別讀理了,你選文吧!”然而他們卻告訴我:你的選擇是對的。于是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電視劇真的不能同生活畫上等號,盡管我一千一萬個希望。
我隱約地看到我心愛的中文系在天邊向我微笑,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我很難過,我躲在被單里悄悄地為我的左手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