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名廣
潭門港是愈來愈熱鬧了,紛至沓來的游客繁榮了海鮮一條街。三嬸從潭門港碼頭回來,看到三叔歪在椅子上無精打采,曉得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近期三叔的病情有些反復,醫(yī)生說要抓緊時間治療,否則會錯過最佳救治良機。她每天早早都要到碼頭販魚。自從三叔不能出海捕魚,生活的重擔一下子轉移到她的肩上。
三叔的塊頭近一米八,黑壯雄武。五年前在黃巖島附近捕魚時,一艘菲律賓的軍艦駛過來驅趕他們。他們祖祖輩輩都來這里捕魚,被他人在祖宗海里驅離,心頭火那是個個大,拿起扁擔就往軍艦上擲。菲律賓的軍艦仗著堅船利炮,硬生生地把三叔他們的漁船撞翻了,然后揚長而去。十八個漁民啊,最后只有三叔二爹六人抱著撞碎的船板在海上堅持了三天三夜,才被兄弟漁船救起。也不知是喝了過多的海水或是什么緣故,三叔回來后病了一個月,從此病懨懨起來。
到市醫(yī)院檢查,結果在三叔預料之中,三嬸預料之外。中期尿毒癥。醫(yī)生說最好的治療方案是換腎,費用在二十萬元以上。三嬸一聽頭大過魚筐,三叔說回去吧,吃點藥再說。三嬸知道他的意思是回去等死了。二十萬元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
三叔的病況不脛而走,親戚們都上門來看望安慰,隨手放下五百一千元,叫三叔趕緊去留醫(yī)治療。從這時候開始,三嬸就羞羞澀澀地向親戚們開口借起錢來。三叔家肚不大,人丁不多,像二爹,是堂輩的,隔了一層。當年他們在海上漂流,二爹眼看不行了,是三叔拖著喊著才沒讓二爹松掉那塊救命的船板。誰都虛脫了,自顧不暇,抓不住那塊船板就等于放棄生命。二爹的命是三叔喊回來的。村里人都說二爹命大。
二爹快五十歲了,沒婆沒婦,沒仔沒兒。那次出事后他不再出海。他操持起祖上造船的手藝,倒也衣食無憂。只是近年漁民們大都去訂購鋼鐵大船,造木船的行業(yè)日漸衰落。他便轉行干起木匠活,打造農(nóng)家日常生活用的床柜桌椅。都說早年二爹造木船時,有個黃花梨木的料頭板尾做了一臺床頭柜。近年黃花梨被炒得貴過黃金,到了論斤兩賣的地步。那個床頭柜的價值不少于二十萬元??勺罱?,早已心死的二爹在媒婆多次鼓噪下對鄰村一位四十出頭的寡婦有點蠢蠢欲動。二爹輩分大,沒事大家可以不尿他,家族事他說話還是有分量的。這是鄉(xiāng)下習俗。但這時候誰也不敢打二爹黃花梨床頭柜的主意,更不用說開口借錢……
正在三嬸為治病籌錢無處可走的時候,二爹把四叔和一些親戚都喊到三嬸家。他分明喝了很多酒,腳步有點晃,三嬸也不知他是啥意思,連忙挪張凳子墊在他屁股下。
二爹嗓門很大:“我是不是你們的二爹?說,你、你們說?!贝蠹艺f二爹就是二爹,誰敢說不是?!澳侨宀×耍?、你們怎么都不吭個聲,想想看著他完蛋、蛋呀。”三嬸慌亂道:“看二爹說的,三叔就是病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倍浅猓骸罢嬲娴臎]事?那外面怎么說三叔患了尿、尿什么毒癥?換腎才行。我知道你們平、平時不把二爹放在在眼里。二爹是是不中用,可二爹卻把你們當兄弟姊妹啊。二、二爹命衰,沒婆沒婦,沒仔沒兒,但二爹身上流的血跟你們一樣,都都是祖?zhèn)鞯摹!贝蠹矣悬c慚愧地低下頭。
二爹越說越激昂:“你你們肯定眼紅過二爹,誰敢敢說不???!二爹手上有花梨木床頭柜,值錢,你們說誰沒動過歪、歪腦筋?今天我把話說開了,那玩意兒值三十萬,可能還不止?!贝蠹彝哿艘宦暋!翱纯?,眼熱了吧!”二爹口語堅定,神態(tài)霸氣,聽得大家都愣住了。
話說到這份上,三嬸才說:“二爹,我們真的不眼紅那個黃花梨,可你得……與鄰村張嬸過日子呀?!?/p>
二爹揮揮手:“三嬸,鄰村張嬸如果盯著花梨床臺柜過日子,我也不稀罕了,明天我就賣了床頭柜,錢一到馬上帶三叔去市醫(yī)院治病。我給你們二十萬,治不治得好就看三叔的命了??偛荒馨讯u了吧,再說我也沒人要。我死后你們把我埋了,逢年過節(jié)給我燒幾根香,添碗酒喝就行了。”
三嬸聽著聽著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小李肚子的抗議聲我低頭收拾攝影包時聽得真真切切。拍完碼頭的照片已近中午12時。市里要出一本《潭門今昔》大型圖片集,我和小李跑上跑下一個星期,港口這里是終點,拍好就O K了。我說任務完成,咱找個地方喝兩杯?小李就怕我不開這個口,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
在一個名叫“二嫂魚湯店”落座。潭門鮮魚湯最大特點是魚鮮?;铘~多種多樣,都在玻璃池里游。有錢人點名貴的石斑、龍蝦。經(jīng)濟的點一個“魚煲”,80元、300元不等,看人數(shù)定。小李點菜,我轉身去解手。見角落有個悶頭喝酒的60多歲阿爹有點眼熟。解手回來,我拿眼再瞅,不想和他的眼光相遇了,兩人都驚呼起來。
“麥老大。”
“王記者?!?/p>
麥老大放下酒杯騰挪過身來跟我握手。我問:“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最近沒有出海?”麥老大握住我的手,搖晃著說:“好久不見了,我老嘍。兒子不讓我出海了。這不,沒味我就出來喝口小酒。王記者,你看我真的很老嗎?我覺得我還可以跑幾年海。可兒子不讓呀?!?/p>
我裝模作樣瞄起麥老大,恭維道:“臉比五年前是皺點,不過精神頭還在,不算老,不算老。”麥老大順著桿子就爬:“我也不覺得我老,兒子偏要我享清福,說我再跟著出海,他就把漁船賣掉。真氣人?!?/p>
跟麥老大相識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潭門港,麥老大只能算半個漁民。他50多歲,皮膚黝黑,胳膊粗壯。擁有一艘上百噸的船和十來個船員的他,在潭門港只能排在不大不小的船老大之列。他有些名頭是他的船既是漁船又是運輸船,而操這門營生的船,潭門港只有兩三艘。
五年前的一天,船一靠港,麥老大丟下滿倉的魚蝦由兒子銷售,他火急火燎披衣上岸,捂著衣袋喊來一輛三輪摩托車,向班車站點飛馳而去。未到發(fā)車時間,麥老大似熱鍋上的螞蟻在車里團團轉,最后他在司機耳邊說了幾句,班車提前20分鐘開動了。
趕到市人民醫(yī)院,麥老大走進103號重癥病房,一個鼻子嘴巴插著管線的阿爹睜著眼睛,吸氣粗,呼氣細,一眨一眨的眼皮仿佛在期待著什么。麥老大想,要找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這時醫(yī)生進來查房,看到麥老大往病人床前靠,便嚷道:“你是病人的家屬?你們是怎么搞的,病人入院快20天都不行了,竟沒有一個親人來看看?!丙溊洗竺H稽c著頭說:“對不起,罵得好,罵得對?!贬t(yī)生檢查病人后對他說:“病人還欠2000多元醫(yī)藥費呢,你趕快去交錢,不然就停藥了。”他點頭哈腰道:“有錢,有錢?!贬t(yī)生走出病房時說了一句:“有錢有屁用,人沒了。”
三天后,病人去了。麥老大忙前走后,在部隊代表的配合下,按當?shù)仫L俗料理了病人的后事。部隊代表送來一面錦旗,上書“海岸風云急,軍民魚水親”。
我就是部隊請來報道這件感人事跡的市報記者。
原來,每次出海,麥老大的船都會帶上大量的蔬菜、水果或活雞、活鴨、活豬等生活必需品開往西沙群島,并幫著轉寄送信件包裹。西沙的官方船通常會運去淡水、大米、面粉之類的主食。麥老大的漁船則讓島礁的物資更加豐富。尤其是他還顧及了眾多通信不便的小島礁,成了西沙群島官方補給線上另一條重要的民間渠道。
如此往返,麥老大的船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海島軍民通信與物資交流困難的局面。他的漁船儼然是這些島礁和外界溝通的中轉站。他的家像個私人郵局,島礁軍民家里有什么急事,匯款不方便,一個電話給麥老大,他先幫著匯款救急,下次上島來了對方再還錢。
事件報道后,當年麥老大在街墟上一走,鄉(xiāng)親們“麥爹,麥爹”的稱呼里都充滿了敬意。麥老大心里的那個美是無以言表的。
現(xiàn)在,兒子不讓他出海,說什么是怕他累著了,被別人笑話。
“我麥老大真的老了?”他很不甘心。他向我傾述當年的時光時說。我有種異樣的感覺,這輩子他仿佛總是走在路上,海上過往的漁船總在等著他。
只是他不明說,我也不好多問。
大興被姐夫提拔當汽修分店的店長時,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小旺。他是店長了,叫小旺來做主管,好兄弟一起干,有味,也好照應。他連忙從縣城趕回農(nóng)場,店里活多,近半年他沒回家了。到連隊他先找小旺,人家說小旺被人打殘了。小旺借人家很多高利貸還不起,嘴巴還硬,讓人挑了腳筋,正在??谥委熌?。
大興聽著,愣住了。
幾年前,大興的姐姐嫁到縣城,姐夫是開汽修店的。近年路上的汽車越跑越多,跑多了哪有不壞的道理,他姐夫的生意就日漸繁忙起來。當姐的見大興在家也不幫父母做工,整日游手好閑容易學壞不說,以后找婆娘都是個問題,她跟老公商量,叫大興來店里幫工。店里正好缺人手,老公爽快地答應了。
“可以。”大興說,卻死活要拉上小旺,姐姐說那就一起來吧。
大興和小旺是農(nóng)場同連隊的玩伴。大興長三歲,小旺管他叫哥,兩人鐵得很。誰對小旺聲調高點,大興的拳頭就揮舞起來,對方再牙硬,多數(shù)會滿地找牙。
汽修店的旁邊有條專賣各類彩票彩圖的街道,縣城人叫它“倒癲街”。不是街“倒癲”,是來這里行走喝茶的人“倒癲”?!暗拱d”是海南話,翻譯過來就是神經(jīng)不正常。不是說這些人是精神病,而是他們的行為、做派都有點神經(jīng)兮兮,天馬行空,自以為是,不著邊際……
拆碼,畫規(guī),買獎,領錢,起哄,促成“倒癲街”的茶樓、粉湯店、快餐點生意興隆。有時,畫規(guī)、拆碼者買不中獎,一旁聽的看的,結合自己的號碼,心水靈的反而買中獎。有心腸的買幾包好煙給拆碼畫規(guī)者,中大獎的也會給個可觀的紅包。假傻的悄悄領錢放自個兜里偷偷樂。也有屢買不中的,看到別人中大獎買車蓋房,眼熱,把生活費都投了進去,結果鬧得家敗屋窮。正是這種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讓這條街“倒癲”起來。
大興和小旺常來一間“后安粉湯店”吃早。耳濡目染,對彩票也近墨者黑感起興趣。小旺腦袋靈光,對數(shù)字比較敏感,看別人比劃拆解多了領悟上手很快。汽修店生意冷時,他和大興就來喝茶,幾十步的路。一年下來,小旺中幾次三碼定位,賺了萬把元,大興跟著撿漏,也有斬獲。他們一期買二三十元,不痛不癢。
姐姐給大興牽了一樁媒,逼著大興在年底結了婚。大興27歲在農(nóng)場應算晚婚了。度完蜜月他回汽修店干活。跟小旺在“倒癲街”又中了兩次三碼定位,把這個年過得很“豐”。
海南經(jīng)濟發(fā)展勢頭太猛了,汽修店的生意經(jīng)常多得不可開交。這段時間,加班加點忙得打工仔個個神情恍惚。晌午,小旺他們吃完飯正要小憩一下,大興的老婆來了。小旺懨懨喊了一聲阿嫂,他實在太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瞇上眼,睡意排山倒海地壓過來。睡眠中,小旺隱隱約約感應到隔壁房間里大興老婆吱吱嘎嘎的聲音:硬、硬,1346、1346。
汽修店打工仔的住房簡陋,隔音都不太好。當小旺意識到什么時,老板進來叫醒他,說有部小車在路上拋錨,急需拖車。由于路途較遠,人手不夠,只好叫小旺代勞。小旺爬起床,和一個司機出車了。路過“倒癲街”,小旺叫司機停一下車,他趕緊去買幾組號碼。大興老婆說的1346這個號碼很硬,口氣似乎不可置疑,他順手也買了10元。這個號碼雖不太合他意中的數(shù)字規(guī)律,但買來怨總比不買怨的好。今晚是開獎時間,大興老婆大老遠跑來,說不定是有什么兆頭。如果拖車誤了買彩票時間豈不冤哉。
車拖到晚上十點多才回汽修店。小旺困得不行,他飯也不吃連忙找大興問開了什么號碼。可大興和他姐夫去物流店取貨去了,只剩他老婆在房里。
小旺問:“阿嫂,今晚開出什么號碼了?”大興老婆心不在焉地說:“好像是1346。”小旺半信半疑道:“咦,正經(jīng)點,到底開什么號碼?!薄安皇钦f了,開1346?!贝笈d老婆說?!澳悄銈冎辛硕嗌僮??”小旺問?!爸袀€鬼,我又沒買彩票。”大興老婆應道。“不會吧?那你中午在房里跟大興哥說硬、硬,1346,1346。我才去買10元錢的?!毙⊥苛?。
“硬、硬?1346?”大興老婆更迷糊了。她回憶起中午的情形,仿佛有了印象,突然臉頰一陣陣紅起來。
這個死大興見老婆來,時隔多日的他欲火焚身上前就親,伸手便抓老婆的奶子。他老婆穿的衣服,胸前處有幾顆鍍銅的裝飾扣,大興一抓,硬生生把扣子嵌在她的乳頭上,她的嘴又被大興的嘴堵住,只好掙扎著支吾:“鈕扣硬、硬,撩衣起摸,撩衣起摸?!?/p>
“撩衣起摸”海南話的諧音類似:1346。大興只顧摸老婆的奶子,小旺在隔壁偏聽偏信,迷糊中往好處想,誤打誤撞撿到了狗屎運。10元5注頭獎呀,那是好大一筆錢咧!
后來,小旺不怎么想在汽修店干了,嫌起活臟。大興好說歹勸,留不住去意已決的他。大興知道,小旺是有了幾個小錢在作怪。
大興嘆了一聲,小旺那么聰明,他怎么就抱不穩(wěn)那塊石頭呢?當初他要留下來,苦是苦點,也不至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