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蘇瑾言又去逛窯子了。
皇后的懿旨傳到東宮的時候,尚是破曉時分,幾縷微光自天際緩緩暈開,帶著暮春料峭的寒意。
我被侍女雪姿從榻上拎了起來,殿里的宮娥跪了一地,待我睡眼蒙眬地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內(nèi)侍這才開口宣旨。
我還未得清醒,垂著下巴在那內(nèi)侍面前瞇眼睛,混沌中,我似乎聽到他說,太子徹夜未歸,皇后望小郡主盡快出宮將殿下尋回。
我困得東倒西歪,雪姿替我應(yīng)承了下來,那內(nèi)侍也不怪罪,說了聲有勞,便帶著身后的小太監(jiān)回去了。
這種情景不知已經(jīng)在東宮出現(xiàn)了多少次,雪姿她們早已見怪不怪,連打發(fā)人也越發(fā)駕輕就熟起來。
這么一折騰,我瞬時沒了困意,看著雪姿手中的出宮令牌,恨得咬牙切齒。
我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像我這么倒霉的人了,還沒嫁來東宮,就整日奉旨尋找出墻在外的夫君;這世上再也沒有像蘇瑾言這么不成器的太子了,逛窯子還要明目張膽,盡人皆知。
我恨恨地往外走,路過蘇瑾言的書房時,踹了一腳他的房門,摔了他的寶貝花瓶,這才不情愿地出宮去。
街上人影稀少,時辰尚早,云良閣門扉緊掩。
我叉著腰站在門前,瞇著眼睛揮了揮手。身后的侍衛(wèi)會意,抬腳踹向了眼前的沉木門。那雕花門扉嘎吱嘎吱搖晃了一會兒,而后轟然倒塌。
“又踢壞了門!”鴇娘尖厲的叫聲在耳側(cè)炸開,刺得人心慌。
依稀間有腳步聲傳來。
曦光順著破落的門扉灑了進來,我抬眼,看到一襲玉冠白袍的男子自里廳緩緩而來,薄唇微彎,細長的桃花眼中似有點點星光,亮過了晨時的初陽。
那當(dāng)真是再俊美不過的容顏,我愣愣地看著他許久。直到他徐步來到我眼前,我這才緩過神來,惡狠狠道:“蘇瑾言,你怎么又來逛窯子?”
蘇瑾言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因為這兒的女子長得漂亮啊?!?/p>
他瞥了瞥我,突然低頭湊到我臉前,勾了勾唇角:“至少比你漂亮?!?/p>
說完,他便笑著從我眼前走了過去,留下隨侍替他收拾爛攤子。
我氣得直跳腳,很想沖上去踹他兩腳。
我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身旁笑得嬌羞的一眾姹紫嫣紅,瞬間覺得蘇瑾言說的很有道德。
我不甘心地沖那些女子哼哼了兩聲,也跟著蘇瑾言走了出去。
每次蘇瑾言見到我,總會冷嘲熱諷我兩句,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只知道他不喜歡我,我也討厭他。
【二】
回到宮中,蘇瑾言就被皇后殿里的內(nèi)侍帶走了。我慢吞吞地回了東宮,雪姿在宮前等我:“郡主,六殿下來了,在花園等著呢。”
她這么一說,我方想起,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齊嘉了。
我朝花園走去,離得還很遠,就看到了那個穿著一襲青衫的人,他正遠遠地看著我,嘴角帶著一抹笑意。
我走到他身前,覺得他比離開時還要瘦。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眼睛漆黑清亮,唇薄而紅,下巴尖削,長得干干凈凈的,比女子還要好看,只是瘦得太厲害。
他看到我,笑了笑:“出宮去了?”連聲音都是輕軟的。
我噘著嘴點了點頭。
他沒再多問,只是從袖子里拿出幾個玉石放到我手里:“這次去南方賑災(zāi)還算順利,在街道上看到這些小東西,想著你一定會喜歡?!?/p>
我把玩著玉石,開心得不得了,覺得齊嘉是這世上最懂我的人。宮里這些人都好生無趣,每次只會送些繡裙和步搖。
齊嘉笑著說:“小心放著,若被皇后瞧見了,肯定被收了去。”
他笑的時候很好看,眼睛溫潤清明,不像蘇瑾言那樣,明明笑著,卻讓人覺得他在生氣。
齊嘉又和我講了一些宮外的事,后來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這才回到自己宮中。
齊嘉走后,雪姿對我說:“郡主,你既然住在東宮,還是不要和六皇子走太近為好。太子留戀煙花之地,六皇子卻德高望重,如今朝中大臣對太子越發(fā)不滿。六皇子雖無異心,但這樣,皇后總歸是不安心的。”
我沖雪姿翻了翻白眼,這話她不知已經(jīng)說過多少次了。齊嘉自小失去母親,又不得皇上寵愛,在冷宮中長到十五歲,他一向規(guī)矩,皇后為何會不安心?
正說著,宮門前突然傳來動靜,我朝外望去,看到蘇瑾言在一眾內(nèi)侍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大抵受了皇后的責(zé)罵,臉色陰沉,看到我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頓時有些委屈,明明是他自己逛窯子被罰,與我何干?
“殿下定是在宮前遇到了六皇子,與郡主無關(guān)。”雪姿安撫我說,“慕王爺從邊關(guān)給郡主寄來了東西,郡主不去看看是什么嗎?”
聞言,我眨了眨眼睛,也顧不得再和蘇瑾言賭氣,就拎著裙角朝殿里跑去。
我有七年沒見過爹爹了,他在我八歲那年帶著哥哥們?nèi)チ诉呹P(guān),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京看過我。我想,他一定是不舍得我受苦,才將我養(yǎng)在京中??墒?,我寧愿跟著他去西北,也好過留在宮中。蘇瑾言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
【三】
蘇瑾言被皇后禁足半個月,整日黑著臉。他不好過,也不讓我好過,害得我也沒辦法出宮去玩。
他喜歡和我講窯子里哪個姑娘會吟詩,哪個姑娘會彈琴,然后再刻薄我一番,最后笑得像狐貍一樣看我氣得跳腳。
就這么鬧了幾日,這天清晨,我坐在花園里無聊地踢著腳下的石子,身旁的蘇瑾言笑著沖我勾了勾手指。我疑惑地湊過去,聽他道:“我?guī)闳m外玩吧?!?/p>
在宮里悶了許久,我有些心動,但仍是害怕:“萬一被皇后抓到怎么辦?”
蘇瑾言低聲說:“抓到又怎么樣,皇后這么寵你,何時罰過你?”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皇后雖然愛念叨,但確實從未責(zé)罰過我。
我和蘇瑾言來到東宮最偏僻的角落,看了看朱紅的八尺宮墻,我縮了縮脖子,只覺就算爬一天也爬不過去。
蘇瑾言看了我一眼:“我抱著你,你先上去?!?/p>
說完,他便將我抱到肩頭,嘴里還念叨著:“你怎么重了那么多?”
我翻了翻白眼:“你有多久沒抱過我了?!?/p>
我的手扒著墻頭,努力地用胳膊掛在墻上。
蘇瑾言問:“我松手了。”
我剛想答應(yīng),卻見墻那邊跑來一隊侍衛(wèi)。我一驚,便直直從墻上掉了下去。
然而,沒有預(yù)想中的疼痛傳來。我疑惑地轉(zhuǎn)頭,看到蘇瑾言被我砸在了身下。
我慌忙從他身上起來,他眼睛緊閉,臉上帶著痛苦之色。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臉,低聲喚他:“蘇瑾言?”
他沒有睜開眼,也沒有應(yīng)我。我覺得他應(yīng)該在騙我,以前他還沒有討厭我時,整日帶著我玩鬧,他也喜歡這樣捉弄我,最后我嚇得直哭,他卻突然睜開眼,捂著肚子在旁邊笑。
我扯了扯他的衣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可他還是緊閉著眼睛,臉色也越來越痛苦。我覺得不對勁,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攥著他的衣襟,叫他:“蘇瑾言!”
他還是沒有應(yīng)我。
我正要起身去喊人,他卻突然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我被他弄得一愣,怔怔看著他嘴角帶笑的臉。曜曜晨光從他身后灑了過來,流轉(zhuǎn)層層光暈。眉墨如畫,眼稍微微上挑,那樣好看。
他的唇離我越來越近,我呆呆的不知作何反應(yīng),只覺得臉燙得厲害,手指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
然而,他卻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伸手捧住我的臉,左看右看,最后嘖嘖道:“真的不好看。”
我松了一口氣,一把將他推開,起身離開。他在身后笑出聲:“臉紅得這么厲害,害羞了?”我怒氣沖沖地走回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腳。
【四】
我不知道最后蘇瑾言有沒有出宮,我躲在自己的殿里,不敢出門。蘇瑾言也沒有來找我,就這樣相安無事了兩日,皇上的壽辰也到了。
三月六日,景帝大壽,各位異姓王皆從封地趕來為景帝祝壽,除了爹爹。
群臣來賀,景帝在宮中擺宴,游廊里掛滿紅綢,我和蘇瑾言一起坐在皇后的左側(cè)。這本是一件極熱鬧的事,可在酒酣之時,一枚明亮的火球劃過夜空。我樂呵呵地瞧著,想著誰這么應(yīng)景,知道放煙火慶祝。
我扯了扯蘇瑾言的袖子,側(cè)過臉去,卻看到蘇瑾言臉色突然大變,起身大喊:“御林軍,護駕!”
他說話間,有一群黑衣人從花園里跳了出來,揮劍朝高座上的景帝刺去。
御林軍趕了過來,刀刃相接,一時間亂得不像樣子。
不斷有人倒下,有個侍衛(wèi)被刺客砍了脖子,頭滾到了一邊。我嚇得哆嗦,抓著蘇瑾言胸前的衣襟,掛在他身上不肯松手。蘇瑾言沒有辦法,只能攬著我的腰,同刺客爭斗起來。
刺客下手狠絕,每一招都要置景帝于死地,最后不得已,暗衛(wèi)沖了出來。
刺客漸少,蘇瑾言因為身上有個包袱,也漸漸力不從心。他的招式越來越慢,所以,當(dāng)身后的刺客朝他砍來時,他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拼盡全力將他推開,那刺客的劍便直直刺入我的身體。
我怔怔地看著血瞬間將鵝黃的繡裙染紅,痛得眼前泛黑,可那該死的刺客,竟然又將劍拔了出來!
我倒在地上,感覺有腥熱的液體從嘴里流出。蘇瑾言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將那刺客一劍穿心。
他將我抱在懷里,大喊:“御醫(yī)!快傳御醫(yī)!”
他的眼睛猩紅,連手也有些發(fā)抖,我想笑,告訴他我沒有事,可是一張口,嘴里的血流得更快了。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見蘇瑾言時的情景。那時我才八歲,爹爹將我托付給皇后,我躲在爹爹身后不肯出來?;屎笊砼宰粋€十四五歲的少年,那少年玉冠白袍,生得俊俏。他從高座走了下來,牽著我的手問:“妹妹,我叫蘇瑾言,你叫什么?”
“慕……慕瑤……”
我的思緒混亂,聲音也淺得聽不見。蘇瑾言捧著我的臉,手上都是血:“你乖一點,不要說話,御醫(yī)馬上就來?!?/p>
似乎還是他十四歲那年的模樣。
我被蘇瑾言帶到御花園,等再回到皇后殿中時,已經(jīng)不見爹爹了。我哭鬧了三日,蘇瑾言一直陪在我身邊。后來,我便在東宮住了下來。他會教我念書,會帶著我捉弄夫子,會把我放在肩頭玩鬧。他對我那樣好,所以,當(dāng)后來他突然對我冷眼相待時,我還以為他在和我玩笑。
那是兩年前,他帶著我溜出宮玩,卻不想,在馬場遇到了刺客。那時也像現(xiàn)在一樣,我替他擋了一刀,昏迷了一個月。等我醒來再去找他時,他卻像變了個人一般,閉門不見。我在他的門前站了一天,后來雪姿將我拉了回去。
我一直不明白是為什么,宮里卻漸漸有了傳言,說是太子近日對將軍府的四小姐十分上心。那當(dāng)真是個再美好不過的姑娘,溫柔端莊。太子遇刺,郡主受傷,她隨母親進宮探望。于是在那個三月微光正好的午后,她穿著繡花白裙,在一地落英中遇到了蘇瑾言。
那樣美好的相遇,十九歲的少年,十六歲的姑娘。
雖然那時我尚未十四,很多事都看不明白,但仔細一想,大抵是皇后說要讓我做太子妃,蘇瑾言不樂意了。
從那時起,蘇瑾言便性情大變,整日出入煙花之地。
模模糊糊中,我想了很多,刺客終于被殺盡,蘇瑾言將我抱到內(nèi)殿。太醫(yī)院的幾個老頭子動作著實慢,蘇瑾言發(fā)了一通脾氣。
我有些看不懂他,我覺得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如果我死了,他就不用娶我了,他就可以將他喜歡的那個會吟詩彈琴的姑娘接到東宮來。
我笑,又咯出血來,蘇瑾言的長衫也被染成了紅色。我拉著他的衣袖,笑道:“我知道你為什么討厭我,你不樂意娶我,現(xiàn)在我快死了,你總該開心才對?!?/p>
“我樂意,我一直在等你?!彼o緊地攥著我的手,聲音低沉,“等你長大些,我就娶你?!?/p>
我輕笑,閉上眼睛。能聽到蘇瑾言說這些話,就算現(xiàn)在死了,我也很開心。我想,我是喜歡蘇瑾言的,所以當(dāng)初他討厭我時,我會那么難過。
內(nèi)殿里燭火搖曳,我昏了過去,身上也涼得厲害,耳邊很吵鬧,可我仍是醒不過來。
【五】
我在床上睡了一個月,醒后雪姿喜極而泣,慌忙通知了皇后。她又給我說了這一個月發(fā)生的事情,她說沒有查到刺客是受何人指使,她說蘇瑾言沒有再去逛窯子,她說爹爹知道我受傷了,發(fā)了好大一頓脾氣,皇上為了安撫爹爹,往邊關(guān)送了許多東西。
等我能下床走動時,窗外的木槿正一株一株開得嬌艷。
皇后來看我,賞賜了一堆首飾步搖,她看著我說:“下個月初三是你十五歲的生辰,皇兒已經(jīng)二十有一,也該立太子妃了?!?/p>
我心里緊張得厲害,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點點頭。
皇后臨走前又囑咐了雪姿幾句,讓雪姿記得教我宮中禮儀。
我搬出了東宮,被安排在附近的一個宮殿里,沒有見到蘇瑾言。雪姿說,這是宮中的規(guī)矩,等到冊封那日,才能見到他。
以前雪姿教我禮儀,我總是不樂意學(xué)的,然而現(xiàn)在不同,我總不能給蘇瑾言丟臉。
生辰第二日,就是蘇瑾言立妃的日子?;屎髮⒁恍┕倩录业呐畠盒綄m里,我和她們站在一起?;屎笙笳餍缘貑柫藥讉€問題,最后讓宮女將身側(cè)的玉如意遞給蘇瑾言,道:“皇兒喜歡哪個姑娘,就將這玉如意送給哪個姑娘?!?/p>
這是我醒來后第一次見到蘇瑾言,他穿著玄色的宮服,頭上戴著束發(fā)的玉冠,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
他看到我后,笑了笑。我有些臉紅,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里想著的都是蘇瑾言說的那句——等你長大些,我就娶你。
然而,預(yù)想中的人并沒有來,直到皇后帶著一絲怒意的聲音響起:“皇兒可選好了?”
我疑惑地抬起頭,看到蘇瑾言將一個姑娘攬在懷里,笑著說:“兒臣選好了?!?/p>
將軍府的四小姐。
我心里冷得厲害,手指緊緊攥著裙角。
皇后臉色陰沉,退而求其次,冷聲道:“既是如此,本宮瞧著慕王府的郡主也不錯,就立為良娣吧?!?/p>
之后皇后又說了一些禮儀,可我聽得不真切,我只看到蘇瑾言攬著懷中的女子笑得溫柔,那女子依在他的身側(cè),嬌羞如畫。
宮里人嘴碎,不多久人人皆知,太子不喜歡從小當(dāng)作太子妃養(yǎng)在宮里的慕王府郡主,養(yǎng)了這么些年,最后只做了妾。
我心里難過得厲害,想找他問問清楚,可走到他的殿前就被侍衛(wèi)攔了下來:“良娣還是請回吧,今日是太子大喜的日子,有何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滿目紅綢,刺得人心慌。
我轉(zhuǎn)過身去,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蘇瑾言喜歡的是他的太子妃,他說娶我,只是可憐我而已,我都快死了,他總不能再說討厭我。是我太笨,竟當(dāng)了真。
我給蘇瑾言留了信,然后怔怔地朝宮門走去。如今蘇瑾言和太子妃舉案齊眉,我為何還要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讓他們心煩?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銀色的月華鋪了一地,冷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輕微的疼意。
我朝城門走去,想著京城里沒有一個親人,現(xiàn)在只能去邊關(guān)了。沒走多遠,突然有幾個黑衣人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一愣,隨即慌亂地往皇宮的方向跑去。然而,只跑了兩步便被黑衣人抓住了肩膀。我掙扎著踢他,后頸一痛,就再沒有了意識。
那時我還不知道,等我醒來后,等待我的是一片黑暗。我被綁在一個破廟里,那幾個黑衣人沒有走,他們拉扯著我的衣服,我嚇得大哭出聲。
外面響起了雷聲,一道道閃電劃破黑夜,在那僅有的光亮中,我看到眼前獰笑著的臉。我掙扎著,哭著喊蘇瑾言的名字,就像小時候那般,我被那些小皇子欺負了,只要我喊蘇瑾言,他就會跑來將那些欺負我的人狠揍一頓。
我哭得那樣大聲,嗓子都喊啞了,可是蘇瑾言仍沒有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他現(xiàn)在一定在東宮,紅燭剪影,身旁坐著他的妻。
雨下了一夜,清晨的時候終于停了,堂外的風(fēng)吹了進來,帶著蝕骨的涼意。那些人走了,我以為他們會殺了我。但轉(zhuǎn)念一想,我現(xiàn)在和死了沒什么兩樣。
破廟里很安靜,我抱著肩膀,身上冷得厲害。我在地上坐了許久,想著就這樣凍死也不錯,至少蘇瑾言只會覺得我去了邊關(guān),至少蘇瑾言會認為我還是一個干凈的姑娘。
【六】
我在破廟里坐了一天,身上燙得厲害。到了傍晚,破廟的門被人踹開,我抬眼,看到一臉緊張的齊嘉。他看到我后,眼中閃過一絲陰霾,而后用手上的狐裘裹住了我,輕輕撥開我臉前凌亂的頭發(fā):“怎么沒說一聲就跑出來玩?害得我好找?!?/p>
齊嘉的聲音很輕,還是像往常一樣,帶著些埋怨和寵溺。他將我抱起:“我們回去吧。”
我攥著他的衣襟,低喃:“不回去……”聲音沙啞難聽。
齊嘉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他思索一會兒,低聲道:“不回去,永遠不回去?!?/p>
我因為著了涼,到了夜里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自己躺在馬車里,身旁坐著齊嘉。
齊嘉沒有說要去哪里,但我不在乎,只要不回皇宮,哪里都好。雖然蘇瑾言不喜歡我,但我也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馬車一直走了兩日,齊嘉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路上也不再停留。我被顛簸的馬車弄得難受,齊嘉用被子裹著我,將我抱在懷里,低聲道:“再忍忍,出了這個縣城就好了?!?/p>
直到那日清晨,趕了一夜路后,身后突然傳來馬蹄聲。我揭開簾子,看到一隊騎兵正快馬加鞭朝這個方向趕來,所過之處揚起陣陣塵土。
齊嘉臉色一沉,厲聲吩咐車夫:“再快些!”
我雖然看不清那些騎兵是何人,但也察覺出是沖我們來的。
就這么追趕了一會兒,外面?zhèn)鱽硪宦曬R的嘶鳴,馬車突然停下。
簾子被兵刃從外面挑開,我看到那隊騎兵攔在馬車前面,為首的赫然是蘇瑾言。那雙桃花眼依舊微微上挑,只是沒有了往常的笑意,整個人都冷得厲害。
齊嘉抱著我走出了馬車,看到他,蘇瑾言臉色更加陰沉。
蘇瑾言自小就不喜歡齊嘉,直到齊嘉十五歲那年走出冷宮他才知道還有齊嘉這么個弟弟。齊嘉聰明伶俐,精通治國之道,而蘇瑾言不成器,這么一對比,就更加討厭了。
騎兵將我和齊嘉圍住,蘇瑾言冷聲:“六弟,你可知道,你抱著的是太子良娣!”
齊嘉輕笑,沒有絲毫懼意:“太子為何不問問郡主,到底想跟著誰走呢?”
他這么一說,蘇瑾言立刻看向了我,他朝我伸出了手:“瑤瑤,跟我回去。”
這兩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這么喊我,我有些想哭。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去,那夜的事遲早會盡人皆知,天下人不會接受一個名聲不好的良娣,我不能讓蘇瑾言受世人嘲諷。
我將臉埋在齊嘉懷里,蘇瑾言頓時面目猙獰,冷聲道:“六皇子欲造反,被太子良娣識破后挾持良娣出京,快將他拿下!”
那些騎兵的長刀紛紛向齊嘉砍來,和齊嘉的侍衛(wèi)的爭斗在一起。
齊嘉帶的侍衛(wèi)不多,不多久就被那些騎兵全部誅殺。蘇瑾言的劍指在齊嘉的頸前,薄唇輕啟,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帶走!”
我被蘇瑾言拎到他的戰(zhàn)馬上,整個人都是糊涂的。齊嘉怎么突然變成了叛賊?而且,他明明沒有挾持我。
蘇瑾言沒有和我說話,整個人陰陰沉沉的。
【七】
回到京后,蘇瑾言就將我丟給了雪姿。雪姿哭得眼睛紅腫,問我為什么會離開。我和她講不清楚,便不再說話。
東宮還是以前的樣子,可我卻覺得陌生得緊。太子妃來看我,她長得真是好看,至少比我好看,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大概沒有人會討厭她這樣的人,我也沒有理由討厭她,她什么都比我好,而且,她還比我干凈。
我現(xiàn)在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齊嘉,現(xiàn)在外面?zhèn)鞯脜柡Γ颊f齊嘉叛變。
我到書房去找蘇瑾言,告訴他事情不是他說的那樣。蘇瑾言不發(fā)一語,最后甩給我一個奏折:“六弟在錦州招兵買馬,御林軍已經(jīng)全部搜出,沒有什么可狡辯。”
我翻開折子,心里沉得厲害,朱紅的批注,一條一條列著齊嘉的罪名。
“父皇知道后大發(fā)雷霆,明日午時,予以斬刑?!?/p>
我有些站不住,將折子扔給了蘇瑾言:“我不相信,齊嘉不會這樣做,一定是弄錯了。”
不待蘇瑾言回答,我便朝齊嘉的宮殿跑去。他自小不受疼愛,沒有母妃,連宮殿都是最偏遠的地方。
齊嘉被軟禁在宮殿里,我打開殿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桌前,從容安靜??吹轿液?,他笑了笑:“沒想到臨死前還能見到你,真好……”
我的眼睛酸澀得厲害:“他們冤枉你,對不對?”
齊嘉歪了歪頭,嘴角的笑意更深:“沒有,那些確實是我的兵馬?!?/p>
他穿著綠色的長衫,臉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聲音溫溫軟軟的,像極了書生。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沖我輕輕招了招手,我走到他面前。
“我有沒有說過,我很討厭蘇瑾言?”他的眼睛看向窗外,“我一出生便在冷宮,沒了母妃,受盡宮人辱罵。在我十五歲之前,父皇甚至不知道還有我這么個兒子。而蘇瑾言不同,他一出生什么都有,有父皇,有母后,還有整個天下??晌也辉诤踹@些,我恨他不過,但他沒有保護好我喜歡的姑娘?!?/p>
“宮里的人一向勢利,我不得父皇寵愛,他們便從不將我當(dāng)作皇子看待。十五歲那年,我將母妃留給我的玉佩塞到一個貪財?shù)氖绦l(wèi)手中,讓他將我偷偷帶出宮去。我討厭這里,一刻都不想多做停留。”齊嘉像是回憶到了開心的事,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我走到冷宮外,遇到宮里的管事太監(jiān),他擰了我一把,問我是不是又偷懶。我怕他發(fā)現(xiàn)什么,便沒有回答。突然有個小姑娘從假山后跑了出來,叉著腰大聲問那太監(jiān)為什么欺負人,最后還踢了那太監(jiān)一腳。那太監(jiān)唯唯諾諾地說了句郡主息怒就走了。當(dāng)時我明明可以按計劃出宮去,可是那個小姑娘回頭看我,拽著我的衣袖說,哥哥,我迷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聲音軟軟糯糯的。她那樣好,那樣漂亮,當(dāng)時我就想啊,我走不了了,這輩子都不走不了了。”
“后來我從宮人那里得知,她是慕王府的小郡主,兩年前被送到宮里養(yǎng)著。那個小姑娘經(jīng)常來冷宮找我玩,她那樣天真,覺得周圍的人都是好人。她一直以為她的爹爹是疼惜她才將她送到宮中,她不知道她的爹爹掌管重兵,她是被爹爹留在皇上身邊的質(zhì)子。她一直覺得皇后很疼愛她,卻不知皇后為的是她爹爹手中的兵權(quán)。她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每日想的都是如何讓自己變得強大,變得能在這亂世皇城中護得她一世歡顏?!?/p>
“可是,一輩子太長,我等不到那天了?!?/p>
他的身體向一旁倒去,臉色慘白,嘴角漸漸有黑色的血流出,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他笑了笑,呼吸慘淡而薄弱:“你不要哭,那日的刺客是蘇瑾言的人,為了逼我造反。我那樣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我以為可以帶你離開,卻不知道蘇瑾言追來得那樣快。我總歸是要死的,可我不想死在蘇瑾言手里?!?/p>
“你才十五歲……你答應(yīng)我……要好好活著……”
我哭得說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他似乎想替我擦淚,可是抬不起手來,最后只得作罷。他一直笑著看著我,身體漸漸變涼,手落在了地上。
我終于大哭出聲。
我攬住他倒下的身體,拼命晃著他,可是他仍沒有醒來。我難過得快要死去,我想告訴他,你喜歡的那個姑娘很傻,你不說,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比她更傻,明明知道那個姑娘不喜歡你,你還為她白白丟了性命。
我哭得脫力,蘇瑾言過來帶我離開,可是我攥著齊嘉的衣襟不肯松手,他不得已,一掌將我劈暈。
【八】
我醒來后和蘇瑾言大鬧了一場,他坐在床邊,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卻覺得一點都不認識他。我一直以為他不成器,留戀煙花之地,現(xiàn)在我卻覺得這世上沒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那時在破廟,我絕望得快要死去,我喊著他的名字讓他來救我,原來這些殘忍都是他給我的,為的就是要逼齊嘉離開,給他扣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我直直地瞧著蘇瑾言,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佩刀抵在他的頸上:“你是不是很恨我,所以才讓人那樣羞辱我?”
“不是?!碧K瑾言急聲反駁,“我只是讓那些人做戲給蘇齊嘉看,我沒想到太子妃會收買了那些刺客,我沒想到她會看出來我喜歡你,我沒想到她會這么狠心?!?/p>
蘇瑾言將我抱在懷中,眼睛帶著紅意:“瑤瑤,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推開蘇瑾言,拖著佩刀朝外走去。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不能去?!?/p>
“為什么?”我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不為我報仇也就罷了,如今還要阻攔我。
他低聲道:“你爹爹在邊關(guān)叛變,多次派刺客行刺父皇,我還要用將軍府手中的三分兵權(quán),她還不能死。我是大梁的儲君,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蘇家江山被毀。我裝瘋賣傻了這么些年,為的就是這一天?!?/p>
我抬手,啪的一聲打在他臉上。他沒有動,只是直直地看著我。我大笑出聲,笑著笑著,淚就落了下來。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這世上真心對我好的人是齊嘉,我卻害死了他。
蘇瑾言伸手攏了攏我的額前的碎發(fā),我拍開了他的手,將佩刀扔在地上。我要去找齊嘉,他自己一個人,一定很難過。
蘇瑾言從身后抱住了我:“我知道你喜歡齊嘉,我知道你想和齊嘉一起離開京城,可是現(xiàn)在齊嘉已經(jīng)死了。明明是我先遇到了你,那時我只是害怕你再因為我受到傷害才故意對你那樣冷淡,你怎么就喜歡上他了呢。我以后會比他更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他好像是哭了,淚落在我的頸子上,灼得難受。
我突然想笑,我終于知道他是喜歡我的了,在我不喜歡他的時候。
原來,喜歡一個人這樣簡單,討厭一個人,也這樣簡單。
【尾聲】
后來的事,史書都有記載。
八月的時候,慕王叛變,攻入京城。太子聯(lián)合將軍府之勢,最終勉強勝之,將叛賊于城門處斬首示眾,以警世人。
九月,太子妃患了瘋病,整日胡言亂語,被廢,同時母家兵權(quán)被削。
十二月,太子求得圣旨,太子良娣慕氏賢良淑德,冊封太子妃。
可是,史書沒有記載九月東宮里的那場血腥。
太子妃李氏被廢后,爬到了東宮的觀景臺上,站在那里大笑,她問為何要對她這樣殘忍,她說慕良娣是不潔之人,然后便從高臺上跳了下來。
太子大怒,怕消息流出,他便將東宮上百位內(nèi)侍宮女誅殺,那一夜,東宮內(nèi)殿的血一直流到宮外。
就像史官更不知道,太子妃慕氏整日穿著素衣,頭戴白簪花,在房里念經(jīng)禮佛,從未出過房門半步。而那個傳聞中殘忍暴戾的太子只是遠遠看著,從不敢靠近。
為什么呢?
因為都是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