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澤民
十年前,當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獲得諾貝爾獎時,有相當多的匈牙利人感覺不自在,特別是民族主義色彩強烈的右翼報紙,話里有話地稱他是“猶太作家”……有一次,我在翻譯《英國旗》時,曾向一位我一向敬重的老教授請教幾個語法問題,出我意料的是,竟從他嘴里也聽到了滋味復雜的這句話:“他不是匈牙利作家,是猶太作家?!?/p>
匈牙利作家,還是猶太作家?這個疑問始終伴隨著我翻譯完凱爾泰斯的四部書,我從作者的日記里知道,這個身份疑問,從一降生就折磨著他:按照作家的自述,他出生在一個不信奉猶太教、不講希伯來語、連家姓都已匈牙利化了的猶太家庭,二戰(zhàn)中,就因為他的猶太血統(tǒng)被投入集中營。戰(zhàn)后,他去過以色列,但他并沒有那種“找到家了的感覺”;而他在獲得諾獎后,又被貼上了“猶太”標簽,盡管他是匈牙利籍,盡管匈牙利語是他的母語……慢慢地,我意識到這個殘忍的現(xiàn)實:即便在大屠殺結束半個世紀后的歐洲,反猶主義并未得到徹底的清算。遠說是宗教和歷史的原因,近說是匈牙利人對二戰(zhàn)的反思并不徹底。
在布達佩斯有一座控訴獨裁歷史的“恐怖博物館”,關于二戰(zhàn)的展廳里,并排豎著兩塊展板:這邊是“德軍占領”,那邊是“蘇軍占領”,避而不談自己加入軸心國;在今天的匈牙利議會里,公開敵視猶太,反吉卜賽、同性戀和外國人的極右黨派居然成為第三大黨……可以理解,為什么“猶太”二字在匈牙利是個敏感字眼,不少社會名流故意淡化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0后”小說家桑托是一個例外,他不僅不愿淡化,相反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猶太族血統(tǒng),并以作家、學者的身份努力探究猶太文化深層的意味,咀嚼猶太人的幸運與不幸,探究新一代猶太人的文化傳承問題。
桑托·T.卡波爾(Szántó T. Gábor)是匈牙利作家、詩人和知名編輯,1966年出生在布達佩斯,1990年畢業(yè)于羅蘭大學的國家與法律學系,同時在文學院修美學和猶太學。1995年小說處女作《第十個人》問世,并獲得納吉·拉尤什文學藝術獎;從1997年開始發(fā)表詩歌;2003年出版長篇小說《東站,終點站》,作品以著名的“拉依克案”為背景(1949年,時任匈共領導人的拉依克·拉斯洛被以鐵托分子、間諜特務、陰謀復辟資本主義等罪名判處死刑),講述了二戰(zhàn)后新政權對猶太人的迫害,作品引發(fā)了很大反響。2004年出版小說集《米庫拉什集中營》,繼續(xù)咀嚼猶太人命運;2010年出版詩集《解脫的滋味》。
桑托作品的主題,總是圍繞著猶太人的歷史、特殊時期的幸存者和獨裁統(tǒng)治的遺產(chǎn),試圖從多個角度探究猶太人的命運。2012年,他推出第二部長篇小說《甜蜜三人》,在匈牙利文壇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作品探討了新一代猶太人的尋根問題——這里說的根,不是地理意義上的,而是文化意義和精神意義上的。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甚至,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也許,在一個人體內(nèi)有多個人存在?書里到底誰是作家:男人,還是女人?也許兩個都是。究竟什么是文字:復仇,還是療傷的工具?什么是不安,什么是火?《甜蜜三人》,這個書名乍聽起來像本流行小說,書里確實也十分露骨地描寫了性愛,但即便如此,書里講述的并不是肉體,而是重要而脆弱的人的身份認知。從故事上看,小說講述了一位年輕猶太學者在一位古怪孤僻、學識淵博的猶太導師與自己熱戀中的女友之間經(jīng)歷的掙扎與選擇,實際上探討的是精神生存與肉體生存。
我認識桑托,是通過匈牙利“翻譯之家”負責人、著名詩人拉茨·彼特的介紹,拉茨先生本人也是著名的猶太裔詩人和翻譯家。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把剛出版的《甜蜜三人》送給我。我們在多瑙河邊的咖啡館里聊了許多,聊各自的故事,聊猶太文化,聊他代表的年輕猶太人的身份焦慮和文化困惑;聊起這部書時,他說:“這是本成長小說,愛情小說,也是幸存小說。缺失的傳統(tǒng)、秩序和自由怎么跟當代生活達成和解?我們周圍的所有人都在這個漩渦中掙扎?!?/p>
桑托曾在一首詩里寫道:“每次家庭午餐/都是缺失符號/前人和后人/缺失的椅子/圍在餐桌旁……”在《甜蜜三人》里,作者特別提到了那把“后人缺失的椅子”,男主人公不愿承擔撫育孩子的責任,不僅探討生存問題,還殘酷地探討了不生存。這又讓我想起了凱爾泰斯,想起他寫的那本《為一個未出生的孩子哭禱》,身為集中營幸存者的男主人公同樣以拒絕生育抵抗人類的大屠殺文化,實際上他就是凱爾泰斯本人。以拒絕生存的極端形式來表白生存的意義,桑托與他的文學前輩同出一轍。
桑托的作品已被翻譯成德語、俄語、英語等出版,他也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我看網(wǎng)上他的英文介紹是“匈牙利猶太作家”,我也套用這個說法,對他這樣尋根的人來說,或許確實這樣更準確?,F(xiàn)在,他除了寫作之外,還擔任《星期六》雜志主編,這是一份以猶太生存、猶太文學與文化為主題的文化期刊,此外他還活躍于學術、戲劇、電影界,在大學里講授當代猶太文學,并翻譯外國猶太詩人的作品,是匈牙利年輕猶太文化群體中的活躍人物。
過年時,桑托在給我發(fā)來的賀歲郵件里如釋重負地提到,他的新長篇小說《卡夫卡的蹤跡》終于收筆,小說虛構了卡夫卡在1924年并沒有死,而是去了弗洛伊德診所接受精神分析治療……當然,無論故事怎么虛構,故事背后的核心還是一樣:尋找失去的身份。
責任編輯 韓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