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琪
至今我還能回想起那個凌晨的寒冷。
但不僅有寒冷。困倦的小手被媽媽拉著,傳來略燙的溫度,而我的手心也開始發(fā)熱,這絲熱度像一條溫血的小蛇,漸漸爬過我的肘彎,脊背,膝彎直至腳踝。
而腳心是疲累而冰涼的,不知所措地跟在大人的身后趔趄而行。
天是黎明的黑藍(lán)色,薄薄地透明著。所有樹木和樓宇都是冷冷的暗色,而它們之間的三角彩旗被凍得來回飄動。
無數(shù)小燈籠在這個十二月應(yīng)景地亮著,下面走過越來越多的人。
我想陽光是能給予人說話的熱望的。這時候太陽還在另一個經(jīng)度率領(lǐng)著清晨,我們只好在這里半褪的夜色中默默而行。
很快,到了平時熟悉的廣場。這兒充滿了蜂類振翅的聲音,發(fā)絲一樣搔著我的耳朵。地上用白石灰標(biāo)出一個個大方框,前面放著紙牌:“法學(xué)系”、“人類學(xué)系”、“化學(xué)系”……人們順從地走進(jìn)各自的方框,像是將自己分類并主動地囚禁了起來。
我們也進(jìn)了一個,站在那里,身邊都是媽媽的熟人,稀稀拉拉。后來又來了一些。我抬起頭,望著這些高高的人。他們帶著笑容,彼此問候交談,眼中閃亮著光,似乎有一個秘密在他們口耳之間充滿興致地跳來跳去。
我茫然地看著他們,等著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的時刻的到來。
凌晨五六點,廣場上已經(jīng)站滿了人。我從沒見過整所大學(xué)的人站在一起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他們在一起了,可我卻陷在巨大的人體森林之中,只能窺見些許枝葉。
熱烈在寒冷中緩緩流動,仿佛從遠(yuǎn)方觀望到的海洋。
在海潮聲降到最低點的時候,一枚紅旗子抓住時機(jī),緊緊扣住旗桿冉冉升起,浮出遙遠(yuǎn)的人群,飛舞在斑駁的森林之上。紅旗不是天空的亮色,那涼涼的藍(lán)灰落在旗面上,沉沉的。它飄不起來了,對著人群俯首帖耳。
國歌。
孩子們下意識地開始跟著唱,喃喃的,但從沒唱錯過詞。
仿佛是一場昆蟲的聚會,鬧哄哄地在一起聚了一場,由于陽光的變化驟然散開,像塵埃一樣消失在樹葉和影子里。人們從框中走出來,無數(shù)鞋子遮住了地面,只好憑方向感辨認(rèn)行走的路線,隨時要閃過一兩個往相反方向而來的人,錯身而過。而就在這一次次的交錯中,無數(shù)的人共同織成的一張大網(wǎng)被拆開了,散成一股股線,又?jǐn)嗔殉牲c,最后被每一條道路抽走。
媽媽拉著我的手往回走?,F(xiàn)在不冷了,我從清晨透明的霧靄中嗅到太陽的熱氣。小孩子們興奮起來。我唱著《七子之歌》,匯演時我是這首歌的領(lǐng)唱,它和今天的事有關(guān)。別的孩子也跟著唱,但他們記不清詞,有點心虛地哼哼著。不過我們都很快樂。
這首歌原唱的小姑娘普通話很不標(biāo)準(zhǔn),于是練習(xí)的時候我也依著她的發(fā)音。有個小孩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唱,被我生氣地瞪了一眼,噤聲了。他認(rèn)為還是依著我的唱法比較標(biāo)準(zhǔn),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唱這首歌是不標(biāo)準(zhǔn)的。
大人們在我們支離破碎的歌聲中走著,交談著。他們的表情里有種心不在焉的開心,我不知道那是否真實,但肯定和我們的不一樣。
太陽真的出來了。它使一些東西受熱膨脹起來,比如我們的歌聲,還有漸漸增多的嘈雜,風(fēng)聲,說話聲,拉動鐵卷門聲,車聲。逐漸地,這些低沉或尖銳的聲音淹沒了我們的歌聲。
我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拉著各自家長的手,回家了。
我閉上眼,把臉深深埋進(jìn)干凈的藍(lán)天。
現(xiàn)在,我的姿勢是仰躺在草地上,雙臂枕著頭,整個人嵌進(jìn)柔軟的草葉之中。陽光是淡綠色的,云也是,風(fēng)也是。
這是最好的閑暇時刻。
但這不是真實的。每次我陷入回憶時,我似乎就進(jìn)入了這種閑暇時刻。我閉著眼,我的思想在想象中閉著眼,我和上一秒的自己一同追溯更遠(yuǎn)的自己。
十三歲的姑娘,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孩來說,已是某種不可觸及的遙遠(yuǎn)存在。她在高高的鋪著紅布的木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站著,脊背筆直,手臂優(yōu)雅,小巧潔白的下巴微微昂著,這使她的視線掃向臺下的小學(xué)生時,比常人多了一點高度。微垂的睫毛顫抖著,像負(fù)擔(dān)了一團(tuán)沉沉的烏云。我覺得她的臉上有一層厚重的東西,使我看不出她的表情。
和她年齡相仿的一個男孩上了臺。是稚氣未脫的一張臉,有點嬰兒肥,長得很像課本上李雷、韓梅梅那一類人。他的臉頰和嘴唇被抹得很紅,幾個小孩哧哧地笑了起來。
他們站到了一起,面對面。男孩并不比女孩高出多少,不知是不是因為女孩腳上那雙高跟鞋的原因。那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高跟鞋擁有者。我出神地盯著那雙鞋,在板凳上挺直自己的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男孩攬住女孩的腰,兩人的手相握,舉到很高的地方。
我后面的男生們“喔”地起了聲哄。老師帶著不安的笑意,頻頻看過來。
而那兩個外校的學(xué)長學(xué)姐并沒有羞赧。他們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直到音樂響起,女孩繃緊的腳尖放松觸地。
《斗牛士之歌》。
穿著黑色制服的斗牛士從容地帶領(lǐng)充滿熱烈的紅色小牛,快速變換著位置。他們旋轉(zhuǎn),錯位,拉開距離又倏然相擁。
孩子們默默看著,一些面帶奇怪的笑意,一些張著嘴。他們小小的身體在小板凳上呆怔著,微微前傾,有幾個多動的正樂不可支地扭轉(zhuǎn)著身子,睜大眼睛看表演者,也看同學(xué)們的表情。
兩個小舞者昂首挺胸,身體呈出一種青澀而過于夸張的曲線來。無論動作如何變化,他們永遠(yuǎn)保持著這樣的姿態(tài)。我們上課的時候,老師要求每個人坐直,可沒有誰坐得像這兩個人一樣,直得都曲了。且他們還在舞動,直與曲在他們身體各處跳躍著,變動著方向和弧度,而他們透紅的臉頰與嘴唇卻一直保持著同一種曲線,同一個弧度,似乎不在音樂的籠罩之下,沒有激動,沒有感情。女孩的脖子上,大動脈緊張地繃著,是并不美感的直線狀,將她脖子弧度的美麗抹去了。
散場的時候,我們紛紛拎著小板凳往教室走。突然我被一個人攔住了。仰頭一看,是那個跳探戈的男生。他問:請問洗手間怎么走?
他的面上還是粉白的,沒有表情,可這種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一個十幾歲男孩子的圓臉上,讓我有些不安。我沒有答話,指了一下方向。
他說:謝謝。然后走了,在一群小小的孩子里高出一截。
我看到那個女孩在等他。她的下巴微抬,眼皮下垂看著他。粉白的臉,黑皮鞋,面無表情,仿佛所有的動作都在剛剛的舞蹈里用完了。
突然間,我弄不清他們的年齡了。
小時候很喜歡黃粱一夢這個詞語,它讀起來給人一種飽足感。我不知道這種感覺來源于滿滿一鍋冒熱氣的黃粱飯,還是那個人在夢中過完的長長一生。
我覺得他是個幸福的人。賺了。
有時候,我的記憶在恍惚的時刻打了個盹兒,景象,人物,地上的泥土與太陽的顏色全都淡卻,簡化成一個個形容詞和一些古怪的名詞,浮在巨大的天穹下,緩緩交錯,不由自主地相互依附,合成新的片段;另一些被周圍的霧氣吸收了,變成更模糊、更語義不清的詞語分子。
記憶的夢鄉(xiāng)大抵是這個樣子的。
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的記憶比我本身想象力強大一百倍。它干出來的事情可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令人難以理解。這有時會帶來一些小尷尬,當(dāng)面對同樣一個事件時,我與其他當(dāng)事人的回憶發(fā)生了沖突,還都堅持自己的記憶是對的——這很令人不快。因為相信自己的記憶,可能會猜疑別人說話的可信度,揣測他們的用意,互相攻擊以維護(hù)自己的正確,最終各人惱怒地拂袖而去,留下一段回憶在原地支離破碎,因人們迥異的敘述而失去了本來面貌。
我說我八歲那年的夏天,小學(xué)的水溝里一夜之間出現(xiàn)了好多龍蝦,你信嗎?
這事兒是有點匪夷所思。但我清楚地記得,小孩子們跨在水溝上,滿頭大汗地彎腰找尋;我還記得那龍蝦的駝背,微紅的硬殼和有氣無力的大鰲;我更加深刻地記得,學(xué)校外的柏油路上,有只龍蝦被丟在那里,車輪將它碾成了鮮紅的一攤,在陽光下慢慢變成堅硬的褐色。
好吧,最后一點也許是我記岔了。 龍蝦的血不應(yīng)該是鮮紅的。
但水溝里莫名出現(xiàn)的那么多龍蝦,趴在不太清澈的溝里,小心翼翼地潛行,搖動著細(xì)長的難以看見的觸須……那些總不會都是臆想罷!
我不知道目睹它們出現(xiàn)的孩子們現(xiàn)在都在哪里。如果能和他們重逢,頭一件要證實的事兒,一定是那群莫名其妙的小東西。
這一段奇異的回憶暫且告一段落。
有時候,記憶篡改的不僅是故事。它看了童話和奇幻小說后,開始學(xué)著制作場景——材料自然是它自己。
中南政法大學(xué)校園里的小山就被改成了一個孤單的山丘,山里的凹處有一片草綠色的小湖。為了加強夢幻效果,湖上還有薄薄的霧。
我的記憶來到山腳,然后拾階而上,沿途修改用以描述它自己的每一個形容詞。
長而彎曲的石階(對的,只不過沒有長到漫無邊際),被永不落下的日光烤得發(fā)燙(太陽當(dāng)然會落下。大概是因為我只在白天來這兒玩);在走不完的石階盡頭,是急轉(zhuǎn)直下的陡坡,長著茂密糾纏的蒲公英和多節(jié)狀根莖的雜草(坡是有的,可沒那么陡);下了陡坡,就站在了一個盆地里(小山丘上頭的凹處罷了!),面前是安靜的、小而深的湖泊,約有一間教室大的面積。我的記憶看不清湖底是什么樣的,湖的另一邊的峭壁,深色的巖石從看不見的地方生長出來,霧氣模糊了它們的邊緣;而這一邊,在我的腳下,一群蝌蚪在水中,在凌亂的水草中歡快地抖著小尾巴。
那些日子,山上仿佛空無一人。鳥雀被夏天和樹葉藏起來了,只漏出一兩聲不悅的啼鳴。通常我一個人來到這里,和蝌蚪玩,和水玩,和石頭玩。有一次,一個小男孩跟著我來,他蹲在湖邊,撿起石片打水漂。他用力一甩,那尖銳的石片劃破了水和霧氣,打在峭壁上,“?!钡匾豁?。我心中一凜,好像失去了一種感覺,再一轉(zhuǎn)頭,記憶便灰白了模樣,小山和小湖都隱去了,只留下一個普普通通的荒地在我面前。
于是,我從湖邊起身,抽離了自己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