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碧靜
一
開齋鈴梆響過,馬媛奶奶杵著雙腿吃力地從沙發(fā)上起身,一陣眩暈讓她如墜深淵。自兩個月前中風痊愈后,起身時馬媛奶奶總在深淵里游蕩,跌跌絆絆,深一腳淺一腳,有時短一點,有時得好半天才爬得上來,氣喘吁吁一身虛汗。拖著使不上力的右殘腿來到廚房,廚房里冷火蔌煙,顫巍巍地摘掉瓷鹽瓶,拇指食指一捻,一小撮細白的鹽巴放進了只剩三顆半殘牙的嘴巴里。真實的咸,煙火的味道。馬媛奶奶一天的功課又到手了。
馬媛奶奶脫了鞋子上禮拜床禮拜。小凈是開齋鈴梆響前洗好的,人老了,比不上年輕人,諸多不便與尷尬。比如小凈就時常帶不住湯瓶,夏天倒也應付過來了,最難熬的是冬天,手腳僵硬不聽使喚,抖抖索索的,有時一湯瓶溫水就灑在衣服上了,又冷又難受。誰都曉得老年人穿得多,換起衣服很麻煩,有時又怕耽誤了禮拜只好捂著隨它自己干了,搞不好還噴嚏連天惹出感冒來。喝水也是個問題,馬媛奶奶只在每天晌禮后喝一杯水,晚飯時喝小半碗湯。湯也要有克制,不然就會不停起夜。大兒子大兒媳住樓上,睡眠卻是極淺的。大兒媳第二天總是會罵的,大兒媳的“罵”是有特點的,也是讓馬媛奶奶心驚肉跳的。因為大兒媳總不會讓自己的聲音單著,而是會用各種砸砸絆絆來起哄,叮一下、咚隆一下,讓馬媛奶奶揪著一顆心,不敢將心掖回肚里。兒媳婦身體結實,粗眉闊嘴,說話時厚嘟嘟的嘴皮總向上撅著,她不滿地說“他阿奶”半夜叮叮當當,吵得人不得安寧;又說這個月的電費又漲了,比上個月還高七八塊呢,再不省著過,日子都該過到樹尖尖了?!叭兆舆^到樹尖尖”在當?shù)厥且痪浜菰?,意思是過到頭了,沒法過下去了。這樣罵了還沒完,接下來總要將世風、物價扯絆一通,最后落腳點總在馬媛奶奶的生活費上。就像一位投籃高手,每一次的拋物線都會正中目標!最近一次加生活費是在年初,理由是隔壁沙奶奶全癱了,躺在床上由兒媳照顧,一個月給兒媳1000元?!八⒛獭彪m不至此,可也沒有為這個家出過一點點力……馬媛奶奶教了一輩子書,修養(yǎng)是極好的。她連忙起身進了里屋,往準備好的500元生活費里又多添了兩張,緊趕著將700元錢塞到大兒媳手里,一邊訕訕地笑著,一邊圓著場說“應該的”、“應該的”。因為緊趕,馬媛奶奶兩個高高的顴骨微微發(fā)紅,嘴里還不停地小喘。大兒媳理所當然地接過錢,迅速地在幾個手指間過了一遍,終是住了口。馬媛奶奶到這時才總算松出一口氣來。
人老了,各種病都蹬鼻子上臉欺上來了。馬媛奶奶有三高、有心臟病,腿腳也不好使。她最怕的就是別人大吵大鬧,特別是家里人,有時他們爭論的聲音、玩笑的聲音大一點,都會讓自己怔愕半天,心臟“突突突”地跳個不停。兩個月前那一天,她本是走在路上的,她和白慧珍奶奶相約去清真寺禮主麻,返家時在小清巷分了手,一輛誤闖古城的小轎車突兀間大肆鳴笛,馬媛奶奶先是覺得耳膜被人生拉活扯地撕開了,柔軟處在往外溢血,緊接著她便糊涂了,不曉得該往哪里走。那樣忡怔了一時,終又猶疑著探出了腿,這時,卻是不會走了。等一鄰居將她送回家時,她的嘴巴已歪到了右臉頰……
馬媛奶奶抱手、鞠躬、叩頭,每一個動作都吃力、僵硬。教門里說,高齡信徒可以禮罰贖拜,對于出身于穆斯林世家的馬媛奶奶是明了的,只是她不能,也不愿!這輩子吃夠了苦終是罪孽太深重,只求祈至仁至慈的養(yǎng)主能接納她的拜功,讓她能有一個吉慶的后世!
二
馬媛奶奶添了一碗蒸在電飯鍋里的飯,掀開紗罩,飯桌上有半碗冷洋芋、銻鍋底幾塊紅燒牛肉被一層白白的油箍得板板的,肉是吃不動了,馬媛奶奶想連鍋熱一熱吃點連湯飯,終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月前大兒媳將電費單看似無意地拍在了馬媛奶奶書桌上,大驚小怪地嚷嚷著:“要死啦,真不曉得這個月電費是咋個用的!”馬媛奶奶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看,42元8角,只不過比上個月多了5元錢。她曉得大兒媳的脾氣,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張嘴,一滴滴不得!馬媛奶奶張了張癟癟的嘴想說幾句勸慰的話,終是說不出來。
馬媛奶奶自22歲開始教書,55歲退休,知書達理,曉得個分寸。這就讓她很作難,兒媳的牢騷一句句擂在她的心上,讓她的心臟“更、更、更”跳個不停。她怕兒媳的叫罵,也對自己感到手足無措。她只好不停地抻蓋頭、搓手、拉襪子……
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阻止大兒媳的叫罵,馬媛奶奶只有委曲求全。牙口不好,吃東西沒味少營養(yǎng),往日馬媛奶奶時不時用只小奶鍋熱點牛奶暖暖胃,前段時間生病,親朋好友送來的牛奶碼成小山也沒人吃,過期就浪費了,怪可惜的,那就熱了吃吧?,F(xiàn)在奶也不敢熱了。水也是不敢喝的,怕起夜。終是老零件老部件了,問題多!
馬媛奶奶終還是放棄了用電磁爐熱飯的想法。她起身在窗臺上那些瓶瓶罐罐里摸摸索索,終于摸出一小瓶漆黑的醬豆豉,顫抖著松樹皮般的手用筷子挑出一筷頭拌在飯上湊合著吃。醬豆豉有些咸,馬媛奶奶不敢多吃,不然又得多喝水,那今晚上她又得起夜了。
有鑰匙轉鎖的聲音,門一開大兒媳已旋進了廚房,今天大兒媳氣色很好,喜氣盈盈,一大團笑像牙膏泡沫綴滿了眉梢嘴角,這樣的笑不用懷疑它的真實性,因為它的氣息同樣如同牙膏一樣的刺鼻警醒,當然,馬媛奶奶同樣相信它也會很快被大兒媳的手背撇去——不管引起大兒媳這種笑的源頭最終的目的實沒實現(xiàn)!大兒媳是屬于最沒喜感的那種人,她大半輩子都埋入了自己制造的愁苦里。
大兒媳因為“旋”進來的關系,現(xiàn)在那雙遮在黑長袍下的雙腿仍然有點飄搖不定的輕擺,就像一個舞蹈家演出結束后的最后一個“亮相”,因為之前的過度興奮,在定格的瞬間就會氣喘吁吁。同樣的,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也宛如驚飛的粉塵鋪天蓋地,暫時還落不到身體的原位,沒有細胞的支撐,整個身體的肉就有些輕飄飄的不實在,不過大兒媳是不給自己的身體有絲毫緩沖余地的,如同從來不給別人緩沖余地一樣。
“他阿奶,你最近一次去阿華家是兩年前吧?告訴你,阿華家如今大變樣了,特別是那個小院落,今晚的開齋飯我們就在院落里吃的。鎮(zhèn)上落了雨,可是我們在鋼化棚底下呢,一滴雨也灑不到……”兒媳婦邊不住嘴地說著,邊將拎著的手袋打開,掏出一個四方的塑料食盒,摘掉蓋子,里面是滿滿一盒酥肉和牛肉冷片。兒媳婦將食盒推到馬媛奶奶面前:“趁熱吃,酥肉還是熱的?!?
不想吃,又不想拂了大兒媳的好意,馬媛奶奶夾起一塊小點的酥肉放到了碗里。
“剛才聽你說阿華家變化好大,都有些什么變化?”馬華是表侄,他阿媽是馬媛奶奶的表妹,三年前的今天歸真,兒子馬華趁為母親念經(jīng)的機會,請老親們吃個開齋飯,馬媛奶奶自病愈后便少出門了,每日只在門邊轉轉,碰兩個老熟人聊一聊。大兒媳卻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的,她的性格里有喜歡湊熱鬧的分子。
“嗨,其實別的也沒哪樣,最大的變化就是安裝了那架鋼化棚。”大兒媳偏著頭好似認真地想了想,提到鋼化棚,又開始眉飛色舞了。
“防水膠鋼化玻璃,又擋紫外線又擋雨,冬暖夏涼,又不影響采光,我家這個小天井,就適合安這么一架?!贝髢合睂⒑襦洁降淖炫蛄诵√炀?。
馬媛奶奶馬上心知肚明了。她突然想起了一句最近很流行很幽默的網(wǎng)絡語:躺著也中槍!嘿,真夠實在的!
鋼化棚很快安裝好了,總共4600元錢,馬媛奶奶被分攤一半:2300元,剛好是馬媛奶奶一個半月的退休工資。沒事時馬媛奶奶也像其他家庭成員一樣仰著頭對著朦朧的鋼化玻璃瞅,它像個巨大的罩子穩(wěn)穩(wěn)地罩在頭頂,遮擋住了陽光和風,也遮擋住了隨風送來的各種氣息,比如濕氣、暑氣、大風或是雷雨。以往馬媛奶奶總會根據(jù)各種氣息判斷是否該加衣減褲啦、收衣曬被啦。馬媛奶奶眼睛和耳朵都不太管用了,嗅覺卻是極為靈敏的?,F(xiàn)在通風口堵住了,馬媛奶奶就像是失去了鼻子,什么氣味也聞不到了。馬媛奶奶在小天井里轉了轉,正午的陽光大刺刺地射在鋼化玻璃上,反光晃得眼睛疼,淚光閃閃的,頭也有點暈,她扶著墻坐下喘氣,又掖過別在黑圍兜上的小手絹揩眼睛,等氣喘勻了,便拎過小系籮撿菜,先剝毛豆,又削苦瓜,大兒媳做菜挺講究:毛豆小個頭的不要;苦瓜得削著吃,硬心不要;青花菜只吃花,根不要;洗魚要用木釘刷子,“喀嚓喀嚓”,還要用淘米水長泡,總之就是讓你吃不出半點腥氣——當然也吃不出魚味。大兒媳總報怨現(xiàn)在的東西吃著不放心,不是農(nóng)藥就是化學制劑催出來的;或者就嘮叨一家子都是“木牙佬”,菜不煮透煮爛咋行?苦瓜削完了,只剩一束水靈靈的小青菜臥在籮底,馬媛奶奶拾起又放下,放下又拾起,剛要解開攔腰系的草繩,終還是放棄了。馬媛奶奶將水靈靈的小青菜放回籮底,看到與水有關的東西,搓著有些發(fā)黏的手,她想到了航寶。航寶是馬媛奶奶的第三個孩子,馬媛奶奶每一天都會無數(shù)次想到這個使她的愧疚無處安放的孩子。航寶當時一歲半,長得虎頭虎腦,圓嘟嚕的眼睛又大又亮,非常逗人愛。事后想想,馬媛奶奶覺得一切都是有征兆的,那一天馬媛奶奶的心臟從早晨開始就跳個不停,上課時講著講著嘴里就沒詞了,這對于一向備課認真準備充分的馬媛奶奶是從來沒有過的,這也是馬媛奶奶后悔了一輩子、永遠不能夠原諒自己的原因。如果當時馬媛奶奶能夠回辦公室看一眼,給孩子喂點水,那么悲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是的,兒子死于一口水。
沒課的老師輪換帶孩子,那天帶孩子的老師竟然睡著了。航寶喝臟水瘧疾不治夭折后,年輕的馬媛奶奶總會做同一個夢,夢里走不穩(wěn)的孩子四腳著地爬到馬媛奶奶腳邊,緊緊抱著馬媛奶奶的腿搖晃著,懇求著說:媽,媽,我渴……馬媛奶奶總在這時驚醒,心臟像被一萬根棒槌擂個不停,這以后,馬媛奶奶心臟的病根便落下了。
生活中不可能沒水。特別對于一名穆斯林來講,水更是貫穿了他們每一天的生活。如果生活是珠子,水就是那根連接珠子的線,沒有水的日子,生活定是零亂無序的。
馬媛奶奶每一天使用的水似乎都比別人多,這讓馬媛奶奶幾乎每時每刻都會處于深重的想念心疼與愧悔之中,很多時候馬媛奶奶外表都是非常平靜安詳?shù)?,?nèi)心里卻是百轉千回,有幾次馬媛奶奶就是在平靜安詳?shù)耐獗硐卵獕荷?,突發(fā)心臟病的。
“坐著坐著就發(fā)病了,哪個曉得她的!家里也沒讓她做哪樣……”大兒子那張寡瘦狹長的臉拉得更長了,大大的眼袋松弛地向下垂著,半塌的嘴角滿是不屑。這些話是對前去探望的親戚朋友申訴的。
馬媛奶奶搓著手,滿心愧疚為兒子添了麻煩,沒有外人在場時她會誠惶誠恐地講出一些客套話來,雖覺不太妥,又覺得講總比不講要好的。兒子兒媳是不會聽馬媛奶奶講完的,他們總是很不耐煩地走開,將馬媛奶奶撂在一邊。
馬媛奶奶慢慢地將癟兮兮的嘴巴閉上,眼睛也閉上,思緒將她往回推了60年。25歲的馬媛奶奶背著航奇、牽著航重,肩上挎著一個大包袱往大興丫口走,娘仨走得跌跌撞撞、負累不堪,卻沒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意思,四歲的航奇在馬媛奶奶的背上餓得哭了又哭,口水將馬媛奶奶的肩頭都打濕了,馬媛奶奶將揣在胸口的那摞蛋青餅摸了又摸,終是狠了心沒打開。直到穿過大興丫口,爬上大興梁子,看到山梁上那間孤獨的木頭房子,馬媛奶奶才松下一口氣來。
一個瘦削的男人半滾著瞬間從木屋來到馬媛奶奶娘仨身邊,一張胡須拉碴的臉埋到哭得睡過去的兒子航奇臉上,男人將兒子親了又親,孩子被胡須扎醒了,委屈得又放聲大哭,馬媛奶奶和男人卻開心地大笑起來。
每次娘仨只能在男人這里住一個晚上。馬媛奶奶從懷里掏出捂得溫熱的蛋青餅遞給男人,男人打開,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分三個,最后一個掰成兩份,男人一份馬媛奶奶一份,一家人甜滋滋地吃。晚上馬媛奶奶在小木屋做飯,男人領著兩個兒子到屋后茶地旁邊自己翻種的洋芋地里挖洋芋。洋芋總等不到長大,往往只有乒乓球那么大小就被父子仨掏空了,搓洗掉泥,馬媛奶奶用裹著紗布的筷頭蘸一下香油瓶滴到鍋里,切成片的小麻洋芋便下鍋了,這個菜總讓父子仨吃得飽嗝不斷。遇到七八月份綿密的秋雨過后,菌子成熟時節(jié),男人就領著兩個兒子在附近撿菌子——青皮菌、奶汁菇、牛肝菌……運氣好時還會撿到一兩朵雞樅,這樣的晚餐總是馬媛奶奶一家每個月里最美味幸福的晚餐。
那個時候三兒子航寶的事已經(jīng)出了,可日子還得接著往下續(xù)。兩個兒子要喂養(yǎng),丈夫被批為右派,下派在大興山守茶山。那個年代,能活著就算不錯了,還敢有哪樣奢求呢?那時的大兒子航重多乖啊!馬媛奶奶每天去教書,有時回來得晚,10歲的航重放學后便忙著幫馬媛奶奶燒火淘米,有好吃的先緊著弟弟吃。那雙明亮漆黑的眼睛干凈得讓人放心!時間可真是一件腐蝕性很強的東西,它不僅將人的面目毀得全非,人心也失去了曾經(jīng)的坦誠與鮮艷……
門開了,孫子和孫媳婦走了進來。他倆上街瞎逛,說是多走走有利于生孩子。孫媳婦腆著個尖溜溜的大肚子,手杵在后腰,寬泛的臉上一副勞累的神色,鼻尖密集著細細的汗粒,鼻翼兩側不可扼制地漫延著淺棕色的蝴蝶斑。
馬媛奶奶像乘坐時光機一樣,眼前一暈眩,瞬間回到85歲高齡。馬媛奶奶有些手足無措,她迅速起身,將在她看來很舒適的藤椅讓給孫媳婦,一邊吁寒吁暖地問候著。孫媳婦淡淡地說“里面沙發(fā)上坐”便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孫子一向是不和馬媛奶奶打招呼的,甚至能做到視而不見,仿佛家里從來沒有這么一個人。
孫子給自己媳婦水杯里添了熱水,又陪著笑給孫媳婦揉腿,不用回頭,馬媛奶奶也曉得身后是個什么樣的狀況,此時此刻孫媳婦那雙浮腫的腿一定抱在孫子懷里。雖說馬媛奶奶是從舊社會走來的人,可她一向明情達理,即便接受不了也能寬容現(xiàn)在的年輕人,唯一讓她為難的是不知如何對待這樣尷尬的狀況。馬媛奶奶梗著脖子不回頭,不一會,血液就像凝固的水泥一樣將脖頸封住了,又酸又硬,卻是動彈不得。馬媛奶奶只有用手慢慢揉,一點點讓它恢復知覺。
四
離開齋還有十來天,一日三餐兒媳婦仍舊做給孫子孫媳婦吃,有時還要給孫媳婦“加餐”,一個燉鵝蛋、一碗芝麻糊,或是一缽小湯圓,盡可能變著花樣讓孫媳婦補充營養(yǎng)。兒媳婦一面盡著心侍候孫媳婦,一面又抱怨自己付出太多。
“親娘也不見得這樣服侍,她倒理所當然。不高興時還與我嚷嚷,他阿奶你說氣不氣人?”防盜門一響,孫媳婦前腳跨出門檻,后腳兒媳婦就解開身上的圍裙在腿上摔打,完了,總長嘆一聲,將孫媳婦用過的“加餐”碗拿來刷洗。這個時候馬媛奶奶只能平著氣勸慰,兒媳婦邊刷碗邊報怨,突然住了口,朝“他阿奶”斜睨一眼,那神情全然是“和你講這么多干嘛!”屁股一甩,走了,全然不顧馬媛奶奶還沒閉上的嘴巴。
這兩日孫媳婦突然和馬媛奶奶親熱了起來,言詞間似乎多了些關照與撒嬌,這讓馬媛奶奶想到三年前,她從三室一廳的教師公寓搬出來,與大兒子兒媳住到一起時的情景,那恐怕是大兒子兒媳對她最和顏悅色的一段時間。搬家第二天大兒媳就請來裝修公司將那套馬媛奶奶住了半輩子的教師集資房裝修一新,然后是孫媳婦過門,新房就在馬媛奶奶那間讓她充滿了半生回憶的寬大臥室。孫媳婦剛過門那陣子,也是與馬媛奶奶這般親熱的,只是好景不長,一段時間后,各種抱怨如同拔節(jié)的雜草一樣繁茂生長起來……
吃過早飯,兒媳婦正在洗碗,孫媳婦親熱地攬過馬媛奶奶的手,帶著少女般的嬌憨約她去公園走走,說連續(xù)陰雨天,今天天氣難得這么好!這讓馬媛奶奶有些受寵若驚,急忙笑呵呵地站起身,任由孫媳婦親熱地攬著走出去。
雨過天晴,公園里滿目蒼翠,這本應是一個讓人心情舒暢的好天氣!不過,祖孫倆并沒在公園里呆多長時間,回家時,孫媳婦怏怏走在前,馬媛奶奶氣喘吁吁跟在后,幾次叮囑孫媳婦走慢點,可她似乎沒聽到。
進門時孫媳婦雙手杵在后腰上,眉頭緊鎖、疲憊不堪的臉上似有怨氣。兒媳婦坐在小天井里剝茶豆,看看孫媳婦的臉色,似乎馬上明白了什么。她不知從哪里冒出的火氣,對著馬媛奶奶便尖刻地埋怨開了:“他阿奶,小的腆個大肚子,老的歪歪倒倒,你倆咋個能一起出去呢?萬一出事哪個顧得了哪個?出了事又是算哪個的?”
馬媛奶奶剛進門,氣還喘不勻,面對兒媳婦連珠炮的發(fā)問,又急又暈,扶在墻上的手無法自控地顫抖,只有陪著笑說:“是我老糊涂了,以后一定注意!”
“小的不懂事,老的也跟著不懂事?真好笑!”大兒媳婦不依不饒地追加一句,將裝茶豆的小瓷盆摔得叮咚響。
五
這晚上馬媛奶奶又失眠了。
本來睡眠就不好,經(jīng)過今天那件事,馬媛奶奶更睡不著了。其實馬媛奶奶真還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如果真要這樣計較,那她可能活不到今天!只是馬媛奶奶覺得,這件事似乎真到了應該果斷處理的時候了。馬媛奶奶側躺在床上,輕輕閉上眼睛,她又看到了男人下放時的那個村莊——大興莊,那是一個回族小村莊,“文革”中吃過不少苦,可是,即便在最難的時候,他們也還一直幫助自己下放在茶山的男人。男人沒吃的了,他們就讓自家孩子偷偷給男人送去,一籮雞蛋、小半袋大米、一袋玉米面,他們總能在平時省下金貴的糧食,在男人需要時送給他。男人無以回報,便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偷偷教村里孩子讀書,這一來就教了10年,恢復高考后,出乎意料的是,其中兩個娃娃還考上了大學,這事讓后來處于彌留之際的男人頗感欣慰!
前天馬媛奶奶在門前散心時遇到了白慧珍奶奶,她原是大興莊人,一直以來與馬媛奶奶關系很好。她對馬媛奶奶說,這兩年莊里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寄回生活費給老人,老人是吃穿不愁了,可發(fā)愁的就是沒人看管,為將老人生活護理起來,莊里決定建一所各方面功能俱全的“頤老院”,請專人護理行動不便的老人,這同時也可以解決村莊里一部分的剩余勞動力。可建“頤老院”向社會集資的錢至今才20多萬,離預算還差30萬呢,真不知哪天才能建得起來……
當時馬媛奶奶就心跳了一陣,她曉得如果為大興莊的穆民做了這件事,將會有多么大的“塞瓦卜”!可她同時也十分作難,現(xiàn)在那套教師集資房孫子和孫媳婦住著,其實馬媛奶奶一直都清楚,兒媳婦對她的態(tài)度,除卻她本身的脾氣如此,更大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套教師集資房。那套房子位于古城繁華地段,近80平米、三面通風采光,照現(xiàn)在的市場行情來看,賣個30萬元是沒任何問題的。大兒子兒媳都是精明人,這個他們再清楚不過了,馬媛奶奶曉得,雖然他們終于將她搬離了那套前景可觀的三居室,可他們一直都沒真正放下心來,原因在于緊緊攥在馬媛奶奶手心里的那本房產(chǎn)證。證上的戶主一直是馬媛奶奶,這三年多來,大兒子兒媳孫媳婦不知用過多少方法、明里暗里軟的硬的說過多少話,都無法讓馬媛奶奶將手里的這本房產(chǎn)證交出去,更名為孫子名字,這才是大兒子一家對馬媛奶奶真正怨恨的癥結!
白天孫媳婦親熱地約馬媛奶奶去公園,在驚訝之余內(nèi)心深處是非常愉悅的,她實在沒想那么多,她只是一個85歲高齡、即將得到真主召喚的老人,她同樣渴望兒賢子孝的天倫之樂!坐在公園的小石凳上,她愉快地與孫媳婦談天氣、說花卉,后來,孫媳婦不知咋的就繞到了那套房子和房產(chǎn)證的問題上,孫媳婦起先只是試探性的,只是,說著說著就耐不住性子了,言語間就有了不滿與怨憤,不管孫媳婦說什么,馬媛奶奶一直好脾氣地微笑著,直到孫媳婦突然停止說話,白白的臉面刷一下成了紅布,馬媛奶奶看到她臉上的蝴蝶斑顏色更深了。她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一言不發(fā),轉身就走,馬媛奶奶這才反應過來也許自己太過了。
馬媛奶奶不是頑固不化的人,她是個真主快要叫到的仆人,更沒有什么舍不得的——更何況那只是一張紙。該留的她都會一樣不剩地留下,同樣的,除了拜功和齋功,她也是一樣也帶不走的!她只是不知如何自處!她的心里一直結著一個大大的結,這個結又由三個小結糾結而成,分別是她的三個兒子:大兒子航重、二兒子航奇、小兒子航宇。在那個特殊的苦難年代,小兒子航宇本是不應該降生的,可那又是一個醫(yī)藥極其不發(fā)達的年代,處于那個年代的中國婦女哪一個不是順其自然生到生不出來為止!當接生婆將“哇哇”啼哭的小兒子抱到筋疲力盡的馬媛奶奶面前時,馬媛奶奶一下子釋然了,因為眼前的小兒子與死去的航寶是那么的相似!
馬媛奶奶困難地翻了個身,心臟絞疼起來。她又碰觸到了不能碰觸的傷疤!她這一生啊,坎坷難纏,似乎渾身都是碰觸不得的傷疤,每晚睡不著就這樣點滴回憶、反復揭疤,疼多了似乎也就麻木了,不一樣的是,今晚這些傷口似乎特別清醒。馬媛奶奶想,看來自己已沒多少時間了,不必再遮遮掩掩。透透徹徹將一生的事想個遍,或許也是件好事!這樣想想,馬媛奶奶盡量使自己平心靜氣了。她就那樣平躺著,呼吸慢慢平靜下來,暗夜中滄桑的臉上浮起微微的笑意……
10年后男人終于平反了,一家人得以團聚。那時大兒子航重已經(jīng)是20歲的大小伙子,二兒子航奇也已經(jīng)上初中二年級,小兒子航宇剛好10歲。一家五口圍爐吃飯的溫暖情景只在馬媛奶奶眼前晃了晃,馬上便被男人終日臥床的凄苦場面取代。仿佛只是做了場短夢,一覺醒來好不容易才盼來的溫馨團圓競全部消失不見了。男人中風躺在了床上,馬媛奶奶除了上課,還得護理臥病在床的男人,中午就請小時工護理。往日文質彬彬、輕言細語的男人被殘酷的病魔折磨得乖張怪異,稍不稱心就會發(fā)脾氣摔東西,馬媛奶奶能做的,就是忍耐。馬媛奶奶這一照顧男人,又是一個10年。有時候馬媛奶奶就在琢磨:人生經(jīng)得住幾個10年呢?世上還有什么比時間更經(jīng)不起消磨的東西?。≡谶@10年中,馬媛奶奶沒有牽扯大兒媳幫過一次忙,并在大兒媳的暗示下與一個屋檐下的大兒子家分鍋吃。她一直很內(nèi)疚騰不出手幫大兒子照顧孫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要加重他們的負擔。
馬媛奶奶又翻了個身,今夜月白,繁星點點,將整個屋子照得清亮。紗窗送進微涼的清風,隔壁院里的夜來香,絲絲縷縷在清風里綻開,呼吸里便充滿了花香。馬媛奶奶掰著干枯的指頭算了算,今天農(nóng)歷十六,難怪月亮這樣亮。想起農(nóng)歷十六,馬媛奶奶的心“咯噔”一激靈,難怪今晚的頭又暈又疼,不似平時的感覺,原來是老毛病犯了。馬媛奶奶在枕頭底下摸索出一張云南白藥膏藥,又打著小手電揭開塑料膜,摸索著貼到左邊額角,那里有一條彎曲如蚯蚓的淡粉色疤痕,平常戴白帽和蓋頭,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過,可是,這個疤痕卻一直存留在馬媛奶奶灰色的記憶里。
又一陣綻放著夜來花香的清風送來時,馬媛奶奶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的她睡在一間很小的教師宿舍里,她睡得極不安穩(wěn),疲憊異常,睜不開眼睛,夢里只聽得見嘈雜的狗吠,似乎今夜狗也有些異常,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嗎?睡在旁邊床上的男人說了句什么?是夢話吧?緊接著是一連串聲嘶力竭的咳嗽,似有痰升上來了,往常馬媛奶奶總在他咳嗽完后用痰盂將痰接了,又扶起男人的頭給他喂熱茶。每次男人總是咕嘟嘟喝幾大口后舒坦地“嗯”出一長聲,又沉沉睡去。只是今晚馬媛奶奶夢魘了,白天她給男人換了三次褲子,洗了三大堆屎尿,累壞了。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起身了,她彎下腰將痰盂拉了出來,捧到男人床前,可是,男人卻不吐痰了,只是含著一口痰,像看陌生人一樣狠狠盯著她,亮白的月光打照在男人寡瘦惡狠的臉上,顯得猙獰可怕。馬媛奶奶一陣膽寒,正在這個時候,男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猛地奪過馬媛奶奶手中的瓷痰盂狠狠砸在她額頭,痰盂落地應聲而響,馬媛奶奶只感覺額頭一涼,溫熱的鮮血便噴泉一樣涌出來了,這才感覺鉆心的疼……這回馬媛奶奶醒了,額頭真是鉆心的疼,手在額頭一抓,黏糊糊的,就著窗戶亮白的月光一看,呀!真是血。一個激靈,馬媛奶奶這回真醒了。這才看清應聲而響的不是痰盂,而是男人扔過來的瓷茶壺,已經(jīng)摔碎在床邊了,茶水灑了一地。男人似乎是迷了心竅,不曉得哪來那么大力氣,他竟然支撐起了上半身,將桌頭能抓到手的東西都朝馬媛奶奶摔來,馬媛奶奶嚇壞了,扶著又暈又疼的頭,支撐著往門外跑,剛跑到走廊便暈倒了……
馬媛奶奶被噩夢嚇醒了,心臟“咚咚”跳個不停。雖然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馬媛奶奶早已原諒了男人,可是,時不時的這個噩夢總還要來驚擾她。
睡不著了,睜大惺松的老眼看看窗外,現(xiàn)在是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天地間像是打翻了墨斗,墨汁潑灑得鋪天蓋地。不過,這個時刻也是非常的短暫,如同黑夜突然降臨一樣迅疾,說著說著天就亮了。西門清真寺已經(jīng)喚起了邦克,一句句凝重、莊嚴,一句句抑揚頓挫地抵達馬媛奶奶的心里。馬媛奶奶支撐著起床、做小凈、做禮拜、封齋,這時,東方已經(jīng)露出了雞蛋白。
六
孫媳婦生了個男孩。
嫩秧秧的小手舉在耳邊,胖呼呼的粉臉惹得人想去親他一口。馬媛奶奶的慈愛從心底滿溢到臉上,滿面皺褶的臉也有了些神色。馬媛奶奶這樣想著,就真想親他一口,她的臉剛要貼上去,兒媳婦右手一擋,將抱著的嬰兒轉了個方向,皮笑肉不笑地說:“他阿奶,你也真是的,難道不曉得大人的嘴巴是最毒的嗎?連我們都不敢去親他!是不是寶寶?你阿太也太好笑了!”
馬媛奶奶有些尷尬,又想想大兒媳說得也許沒錯。不過抱一抱總是可以的吧!馬媛奶奶就說想抱抱重孫子,大兒媳想了想,千叮嚀萬囑咐后終于將嬰兒放到馬媛奶奶懷里,馬媛奶奶一動不敢動地坐著,懷里像抱了一個寶。
這以后,孫子孫媳婦吃飯時,馬媛奶奶就幫他們抱孩子,可他們的神情不像馬媛奶奶幫了忙,而是占了便宜。馬媛奶奶曉得他們心里有氣,是不和他們計較的。她只是打心打眼地喜愛這個孩子,古城馬家延續(xù)下來的血脈!
馬媛奶奶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不入眼的。洗米說她洗不干凈,米里還有小石子,硌牙;摘豌豆尖說她不仔細,老的也摘進去;小綠菜和韭菜花她早不敢揀了,兒媳婦說她揀不干凈,將小膩蟲和螞蝗都揀進去,會吃死人的……
清真寺里的學習班,在主麻日時常有學員傳個小東西、散個乜貼,無外乎是一個饅頭、一個咸鴨蛋、或是一個小香皂、一包郁美凈、一張小手絹,無論傳什么,馬媛奶奶都真心領受。饅頭重蒸了封齋,咸鴨蛋下開齋飯吃,那一個個、一包包、一張張小巧可愛的小香皂小手巾啦,也是不能浪費的,它們正適合剛出生的那個小人人用。馬媛奶奶在太陽大好的天氣里,將小手絹用溫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曬在樓頂通風處,干透時認真地折起來,綿軟的布料散發(fā)出淡淡的皂香和陽光的味道,想到這么綿軟輕柔的東西用在小重孫臉上、小屁屁上,馬媛奶奶滿心都是溫潤的,就像久寡的腸子被清香油透透滋潤了一番。馬媛奶奶將這些小東西收拾成一堆、連同孫媳婦剛有孕時自己戴著老花鏡一針針縫出來的兩雙小布鞋送到兒媳婦房里。
“學走路時穿,厚實、不傷腳?!瘪R媛奶奶笑呵呵地將東西遞過去,孫媳婦淡淡說“放著吧”。
“喲!現(xiàn)在哪個還穿這種東西?土不土!會惹人笑話的。”孫媳婦躺在兒媳婦床上給小嬰兒喂奶,兒媳婦坐在床前織嬰兒毛衣,夠起頭脧一眼,臉上便有了譏諷的神色。
“這個……小綿手絹,挺軟的,用著應該很舒服。小香皂香味也很舒服,可以給小寶寶用?!瘪R媛奶奶有些訕訕的。
孫媳婦似乎再也忍無可忍了,她皺起了眉頭:“阿奶,這些東西咋個能用在這么小的孩子身上?現(xiàn)在市場上有配套的嬰兒護理用品,不刺激嬰兒皮膚、不蟄眼睛,毛巾也是嚴格滅菌處理的,你呀,就自己拿回去用好了!”孫媳婦說完,將頭扭向一邊。
馬媛奶奶將那包東西拿到手里,這包東西突然沉重得讓她打了個踉蹌。她慢慢地轉身走出兒媳婦屋子,抬頭望天,視線被頭底那一個大玻璃罩子擋了回來,反光處刺得眼睛疼,馬媛奶奶疼出了眼淚。
七
開齋節(jié)那天,馬媛奶奶執(zhí)意要上山走墳。
古城回民墳山在滄山半坡,不算高,但也不矮,至少能將整個古城和高原湖泊納入眼底。滄山風光秀麗、植被奇佳,馬媛奶奶想,歸真后能埋葬到這里,也是至仁至慈的真主安拉的賜福!抬頭看,大兒子航重、小兒子航宇正揮動著鋤頭將墳邊的雜草鏟除,孫子則將鏟除的雜草用撮箕抬到漫山的闊葉松底下當肥料。小兒媳佳妮攙扶著馬媛奶奶一座墳一座墳地看過去。在他們這片祖墳里,地勢最高處是公公婆婆、叔公叔婆的,往下一層就是男人和他哥哥的,馬媛奶奶一一看過來,又悄無聲息地將未鏟除干凈的幾棵雜草拔掉?,F(xiàn)在,馬媛奶奶停在了第三排上,這一排有兩座墳,馬媛奶奶慢慢地蹲了下去,她準備親手拔除這兩座墳上的雜草。馬媛奶奶的手不一會就被堅韌的牛筋草勒出了血泡,小兒媳幾次要幫忙,都被馬媛奶奶無聲而堅決地制止了。這兩座墳,素凈的碑心石上,一座寫著:易卜拉欣-馬航寶之墓,一座上書:阿卜杜拉·馬航奇之墓。
請阿訇念了經(jīng)、傳了油香,剛要下山,那個女人帶著女兒女婿來了。馬媛奶奶心里一陣凜冽,她挺直了腰板,目不斜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全然不顧孫女的一口一個“阿奶”。五年前,她說過一句話:臨死也不會給這個女人口喚的!
五年前,馬媛奶奶的二兒子航奇就這樣走了,他得了治不好的肝癌。航奇能干有頭腦,改革開放初期就懂得下海淘第一桶金,賣過蔬菜、倒過水果、開過修理店,后來買輛出租車跑起了車,二兒子能吃苦,起早貪黑,沒兩年,存款就有了7位數(shù),有了錢,航奇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塊地蓋了幢別墅,里面還特意留出一間做禮拜房。蓋好別墅后的頭一件事就是將馬媛奶奶從古城接到市區(qū),他想盡盡孝,讓勞苦一輩子的母親享享福。馬媛奶奶那個高興啊,兒孝媳賢,想著終于是苦盡甘來了。誰曾想,興許是馬媛奶奶的磨難還經(jīng)受得不夠,沒多長時間,兒子競一頭栽倒下來。兒子完全是累垮的,這么多年來,他簡直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鐘擺,只曉得趕路,不懂得保修。不幸的是,兒子這次垮下來,得的竟是這么重的??!平常溫順的二兒媳就是在這時翻了臉的,她竟然大吵大鬧要和二兒子離婚,無論馬媛奶奶怎樣勸都沒用,最令她想不到的是,大孫女竟然幫她媽來勸她爸與其離婚,這讓二兒子倍受傷害,最終咬牙答應了。接下來更可笑可氣的是:二兒子只分到10萬元錢——這只等于這么多年來他掙的錢的一個零頭,另外就是這幢空蕩蕩的別墅。也就是說,他所有治病的花銷只能控制在這10萬元之中,可對于兒子的病,這個數(shù)字肯定是遠遠不夠的。其實,二兒子心知肚明,自己的病是治不好的,他根本不想“過度醫(yī)療”,不想將辛苦賺來的錢打了水漂。在省城住院那段時間,與其說他是在治自己的病,不如說他在給母親治心病,他那么順從地治病完全是為了使吃了一輩子苦的母親獲得一點心靈慰藉。二兒子走得那樣急,完全讓人始料未及,短短一個月時間,病魔將他吸噬得只剩一個空殼。在兒子生命的最后盡頭,二兒媳又導演出了戲劇性的一幕。她唆使大女兒趁小叔子出門買飯的空檔,將神智不清的二兒子航奇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并直奔客運站趕回市區(qū)民政局,二兒媳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看到二兒子,喜滋滋地迎上前說了一句“我倆來辦理復婚手續(xù)”,便拉著二兒子的手勉強在表上簽了字,又拉著他的手戳上了艷紅的手印。二兒媳走的這著棋決絕巧妙,直到第二天晚上二兒子不在了馬媛奶奶及親戚才曉得他倆已經(jīng)復婚了。
二兒媳又順理成章地住進了華麗的小別墅里,全然不顧親朋好友背后的議論及鄙夷。頭七剛過,二兒媳便包了一輛車,將馬媛奶奶放在別墅屋里的衣物送了回來,她的臉上竟沒有絲毫的愧疚及不安,馬媛奶奶又氣又痛,她顫抖著只對二兒媳說了一句話:“你記住了,我是絕對不會給你口喚的!”
這回,馬媛奶奶似乎從二兒媳無所謂的神情里捕捉到了一絲羞愧與惶恐,只是,它稍縱即逝。馬媛奶奶癱倒在地上……
八
這五年來,即使馬媛奶奶的身體每況愈下,卻都堅持在每年的開齋節(jié)這一天上山走墳。她害怕見到二兒媳,但似乎又在期待著一點什么!如果在下山的途中看不到二兒媳,就像是落下了什么,她會一步三回頭、或是翹首企盼,最后,一定要在上山的必經(jīng)之路上坐下休息,直到二兒媳一家遠遠出現(xiàn),才起身回去。每一次她都視而不見地同她們擦身而過,每一次見到她們她又似乎放下了點什么,又勾起了一點什么?;丶襾肀厥且∫粓龅?,當然又少不了大兒子一家的抱怨,不過,下一年的開齋節(jié)到來,她又必要堅持上山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煎熬過去,直到她清晰地感受到真主的口喚快要來到了。馬媛奶奶覺得一向誠實為人的她變得不誠實起來,她開始同時間捉起了迷藏,只希望在時間不注意的時候,將它多騙過來一點,她不是貪戀時光,只是想用騙來的那點時間將事情做得更完滿一些。馬媛奶奶讓小兒子小兒媳陪自己回了一趟大興莊。大興山仍舊那樣的蒼翠,茶山已被私人茶廠買斷,滿目的茶樹仍舊在,只是種成了改良后的新品種,原來男人住的木板房被一排紅磚青瓦的漂亮平房取代,一對年輕的夫婦迎出門來,搬出小凳子熱情地邀請馬媛奶奶她們坐,又泡了一壺本地傳統(tǒng)的大葉子茶招待客人,這茶味重色釅,只有本地人才懂得它難得的價值。往事如初,馬媛奶奶心里一顫,她摘了一片嫩生生的小茶芽喂到嘴里,苦里生甘,味相似、人不在。馬媛奶奶長舒一口氣,將目光投向了煙波浩渺的內(nèi)陸湖上。
中秋節(jié)轉眼就到了。馬媛奶奶這一生經(jīng)歷怕了生離死別,她多希望在有限的時間里多和兒孫呆一呆,她珍惜這種相聚!她像往年一樣拿出100元錢遞給大兒媳,讓大兒媳多添兩個菜,說是小兒子一家今晚回家吃晚飯。大兒媳不像往年一樣興高采烈地接過錢,而是低著頭加重了刷筲箕的力度,浸泡在水里的筲箕將飯粒和水花濺到了馬媛奶奶的身上。
“他阿奶,你真是看不起人!這點錢我還是有呢!我只是想不通:平常你的小兒子小兒媳不管你,過年過節(jié)的還要回來吃白飯,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飯粒和水花仍舊往馬媛奶奶身上濺,但這不算什么,因為她已經(jīng)被大兒媳的重磅炸彈砸暈了腦袋。
“一家人,不要說這種話。他們有他們的困難,我只希望你們兄弟姊妹間和和睦睦的?!?/p>
“嗬!他阿奶,你說得好輕巧!困難哪家沒有?可我們還不是在負擔著你?你要手抹桌子一般平,不要太偏心了!免得良心不安!”大兒媳咬牙切齒地擲出這話砸得馬媛奶奶眼冒金星!她明白,大兒媳又在借題發(fā)揮了。
“如果你們不把我搬過來,我就不用你們負擔了!”馬媛奶奶幽幽地說。
大兒媳一聽這話氣瘋了,竟然歇斯底里地撒起潑來。她將筲箕狠狠摔在水面上,瘋狂地咆哮道:“真是天大的笑話!房子是我裝修的,難不成你還想住回去?我就搞不懂了,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還那么手緊!死扣個房產(chǎn)證有什么用?難道我們負擔了你那么多年,還抵不上一套房子的價值?告訴你,如果你想將這套房子給老三,那是門都沒有的事,就是告到哪里,我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大兒媳還在怒罵,馬媛奶奶已經(jīng)聽不見一個字了。她只看到大兒媳那張嘴巴像無底洞一樣無限擴張、又深又黑。徹骨的冷將層層疊疊的衣服緊緊箍在她的身上、胸腔和心臟上,馬媛奶奶只覺得胸口發(fā)緊、呼吸困難,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馬媛奶奶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每一個夜里,嗅著濃郁的花香她總要做一個夢,夢的內(nèi)容往往以她走過的歲月為藍本,有添加、刪減、變形、失真的,也有照葫蘆畫瓢的。馬媛奶奶夢得最多的就是一大家子共享天倫之樂的場面。男人健在,兩個兒子也健康地活著,兒子航寶竟然是成人的模樣,兒子孝順、兒媳溫柔、孫兒乖巧??墒?,不知為什么,這個美妙的夢總會在中途醒過來,醒來的馬媛奶奶不肯張開眼睛,她靜靜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希望再次睡去將剛才的美夢延續(xù)下去,只是,這樣的愿望一次也沒有實現(xiàn)。這樣躺著的她越來越清醒,每到這時她就會想到小兒媳佳妮,她可真是一個好姑娘!自嫁給小兒子后,凡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用保溫盒帶一份給馬媛奶奶,馬媛奶奶的衣物她也在禮拜六回去幫她洗了,她不準馬媛奶奶再將大物件拿去洗衣店洗,而是每個月將馬媛奶奶的床單被套拆洗一遍,干起活來麻利干脆,馬媛奶奶打心眼里高興!只是這樣的好景并不長久,很快,大兒媳便做臉子給小兒媳看了,說什么這是在打她的臉,讓外人看著像什么?還給不給她活了。小兒媳臉皮子薄,嚇得不敢給老人洗衣服了,只是一段一段地把老人往市區(qū)里接去小住,樓層高,老人站在窗前瞅瞅就眩暈,電梯不會坐也不敢單獨坐,小兒子小兒媳上班去了,小孫女也上幼兒園了,她就只有獨個悶在高屋樓里,少了門前走逛看風景遇老友的樂趣,卻多了份寂寥與慌亂。馬媛奶奶住不慣市區(qū),另一個難于啟齒的原因是大兒媳,大兒媳接慣了老人給的生活費,現(xiàn)在老人住小兒子家了,就生出了猜忌和不平,每次馬媛奶奶回家她總要指桑罵槐鬧幾日,直到馬媛奶奶把生活費遞給她才消停得下來。馬媛奶奶怕了,小兒媳也怕了,馬媛奶奶是受不住,小兒媳是怕婆婆受委屈,索性后來,馬媛奶奶也不敢去小兒子家住了。馬媛奶奶又想到剛剛過去的這次中風,她因把持不住,將穢物弄到了層層疊疊的褲子上,大兒媳當然是視而不見的,可恨的是馬媛奶奶那段時間虛弱到極點,連彎腰都困難更別說洗衣服了,小兒媳回去看見了,趁沒人注意用塑料袋子裝了拿回自己家洗,洗好了再悄悄送回來,這讓馬媛奶奶每次想起就覺得眼睛潮得難受。
小兒子小兒媳真是好?。●R媛奶奶想到了那天小兒子小兒媳陪自己去大興莊,看了茶山、看了大興莊清真寺,最后熟人陪他們找到了寺管會主任馬阿訇,大興莊建“頤老院”的提議就是由馬阿訇提出、由寺管會牽頭的。那20多萬的集資款多半是當?shù)啬旅褡龅纳乒?!馬媛奶奶沒有避諱小兒子小兒媳,而是當著他倆的面沉靜地將自己的打算告訴了馬阿訇,并請他替自己尋找房子買主,馬阿訇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確認馬媛奶奶說的都是真的時,激動得緊緊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塞瓦卜”。在回來的路上,馬媛奶奶問小兒子小兒媳恨不恨她?一向知書達理的小兒子說:“您是我媽,您做的一切都是對的!穆圣說:天堂就在母親的腳下!”小兒媳則說:“媽媽,您不是常告誡我們說:兩世吉慶靠的是自己的雙手去創(chuàng)造嗎……”
已是黃昏,大興莊的天空,一片緋紅的霞彩映紅了半邊天!
終章
原來放下了俗世上的事竟是這么輕松舒服的感覺!
馬媛奶奶靜靜地躺在床上,她覺得身心都非常舒坦。她只是不想說話不想動,一撥人來了坐一會兒走了,另一撥人又來坐一會兒又走了,她已分不清他們哪個是哪個,輕聲說了些什么話,不過,又有什么要緊的呢?他們都是真主的仆人!她不過是先行者,而他們是后來者。兩個男人坐在她的床邊一遍遍輕聲念著清真言和作證言,馬媛奶奶自己心里也在念,她覺得好疲倦好疲倦,卻直直睜著眼睛盯著門口不肯閉上眼。
大兒子將屋里的人掃了一圈,默默地點個數(shù),自己一家五口和小弟一家三口都齊了,媽這是在等什么呢?
大兒子將自家媳婦拉到門邊耳語了幾句,大兒媳不耐煩地走出屋子。昨晚馬媛奶奶還清醒,她居然宣布了一個驚天消息:她已經(jīng)將那套教師公寓賣了,一共30萬元,分文不動全部捐給大興莊建“頤老院”,一應手續(xù)都已辦妥,希望大兒子一家能理解并支持……
馬媛奶奶交待完這件事,就像是放下了長久以來不堪重負的重擔,而神經(jīng)一旦松懈下來,她立馬就糊涂了。似乎她一直以來的所有精氣神全都是這件事情在支撐一樣!這讓大兒媳差不多崩潰了,她覺得自己上了當,馬媛奶奶對自己撒了一個怎樣的彌天大謊!原來她已經(jīng)在他們不備時偷偷出去給人看了房子?她做了這么大的一件事卻讓他們誤以為她一直躺在床上!從昨晚到今天,她一直手足無措,不知該怎樣整理自己肆意狂奔的情緒!
屋里亂了起來,大兒媳急忙趕了進去。
二兒媳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她帶著兩個女兒、大女婿和小孫孫,齊齊地站在馬媛奶奶床頭。馬媛奶奶呆滯的眼神似乎活泛起來了,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抓住了二兒媳送過來的手,二兒媳流著淚挖心挖肝叫了一聲:“媽……”
馬媛奶奶張開嘴,二兒媳將耳朵湊了上去,她聽到了馬媛奶奶在世間說的最后一句話:“我給你口喚了……”
馬媛奶奶歸真了。消息傳得很快,大興莊男女老少1000多人都來了,他們站在懸掛著寫有阿拉伯經(jīng)文的白布前面,認真地舉行殯禮,他們四個一排,安靜、有序,長長的隊伍排到了古城外的三里地。大興莊寺管會主任馬阿訇也來了,他將一本存折放到大兒媳手里,另一本存折放到小兒媳手里,他說:這是馬媛奶奶辛苦一輩子的積蓄,一個存折里有5萬元錢,這是馬媛奶奶給他們兄弟倆的口喚,現(xiàn)在,他代馬媛奶奶來給這個口喚!
二兒媳聽到這,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只是她緊緊捂住了嘴巴,她不愿意自己的眼淚讓婆婆不得安寧。大兒媳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一撥又一撥行殯禮的大興莊穆民,她覺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莊嚴、肅穆的殯禮!
責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