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 松
老總的臉色,是公司的晴雨表。
最近張總的臉色非常不好,一天到晚陰得像棺材板,像是有人欠了他陳年舊債沒還。我是張總的秘書,一天到晚瞧著這張臉,神經總是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怕稍不留神,惹他不高興,丟了飯碗。
男秘和女秘不同,男秘更接近公司的核心,女秘更接近老總的生活。我的工作,主要是文字材料,需要揣摩的是公司的神經,而不是老總的神經。所以,張總的臉色難看,我需要搞明白的是公司出了什么問題。從文字和數(shù)據(jù)分析,公司運作最近好像很正常,沒出什么問題。公司的神經是健康的,那就是老總的神經出問題了。準確地說,是老總的私生活出了問題。而老總的私生活,男秘一般是插不進去的。
到公司一年多,在老總身邊工作了近一月后,真正認識張總,是前不久一次不重要的飯局。參加這次飯局的都是自己人,張總高興或郁悶的時候,經常安排飯局。參加飯局的人,都是他信得過的下屬。讓我感覺很爽的是,無論張總是高興還是郁悶,飯局的檔次都不受影響。經常選擇環(huán)境優(yōu)美、飯菜可口的高檔酒店,讓我們放開肚子搓。
這次選擇的飯局地點,是城郊一家農家飯莊。飯莊開在自然生態(tài)優(yōu)美的山里,店面看上去很土氣,不怎么上檔次,但生意特好,菜錢驚人。原因很簡單,客人吃的所有蔬菜,都是從市委特供基地搞來的,絕對沒有農藥化肥的毒害。因此,平時在市委機關食堂能吃到的蔬菜,到了我們嘴里,一盤清炒小白菜,看上去沒蓋住盤子,也得花五十元。
張總不在乎錢。
大伙正搓到興頭上,猛然聽到一聲哀嚎。我嚇得差點被一口小酒悶死,以為遇上了打劫,或者座中某人誤把農藥當酒喝了。扭頭一看,又差點從凳子上跌到桌子底下。老媽,是坐在我對面的張總在哭!沒錯,在我瞧他的時候,他又嚎了一聲,而且明白無誤地在用紙巾擦鼻子。
張總歪著頭,嚎一聲噴一口酒氣,旁若無人般哭得傷心可憐。我大驚失色,又有點不知所措。我長這么大,從沒看見一個有身份的大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般哭過!別說有身份的男人,連粗夫野漢,死了娘老子,也極少在眾目睽睽之下這般哭。張總是個山東漢子,一米八幾,一馬馱不動的大塊頭,心理竟如此脆弱,幾杯老酒就搞哭了。更令人奇怪的是,除了我像一個傻子般驚得發(fā)抖外,席間竟無一人為之動容,更無人勸解。大伙照樣喝酒吃肉,談笑風生,鬧酒更起勁,拚命嚷嚷,想掩蓋張總的哭聲。
酒桌上哭鼻子,聽老酒鬼說,是見怪不怪的事情。
好在張總還比較有節(jié)制,盡管無人解勸,哭了一會也就算了。然后沒事人似地抹了抹淚水,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很有風度地提前告辭了。
我上衛(wèi)生間尿尿,碰上總經理辦公室主任趙老油條蹲里面。這個人是張總的心腹,在公司呆了十幾年了,比孩子他娘還了解張總。他剛才在席間還紅光滿面的,這會兒蹲坑上臉色已憂愁得像苦瓜皮。一般上衛(wèi)生間都不打招呼的,趙老油條跟我打招呼了。他蹲那坑本來有門,我進來時都是虛掩著的,這時完全推開了,他伸出頭心照不宣地對我說:“剛才嚇壞了吧?”我說那是,老總這般駭人地哭,誰見了不怕。他苦笑了,嘆口長氣,又說:“老總每回喝多了就這般哭,大伙已經習慣了?!蔽业纱笱?,忘了提褲子遮羞。趙老油條又喃喃道:“只是這回好像比以往哭得傷心些……”
為了弄清原委,我干脆脫下褲子,蹲趙老油條旁邊那坑上。
趙老油條發(fā)我一支煙,自己點上一支,蹲坑上很享受地抽著。他慢條斯理地說,張總如此這般嚇人地哭,跟他的婚姻有關。張總發(fā)跡前在漢正街練攤兒,那時,過街羅裙沒人用正眼瞧他。他呢,一般貨也瞧不上。練成人精時,已經三十五了。在人精隊伍里,三十五不大,正如中央級領導六十歲是青年干部一樣,張總成總后,三十五是小伙子。談了十九次戀愛。愛情壽命最長的一次,也就半年。天天有媳婦,過年沒媳婦的生活,讓張總自我感覺越來越惡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個鉆石王老五總搞不定一個媳婦,讓趙老油條也犯迷糊。如今,在張總的生活圈子里,女人都躲他了。談生意寧愿虧本,也不跟他談戀愛。
愛無能,性無能,品行有問題?趙老油條認為都不是。
張總的婚事搞不定,成為公司拿不上桌面的隱憂。從商場說,一個老總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婚姻狀況和穩(wěn)定的家庭,從某種角度說對公司形象是有影響的。最直接影響,就是他不開心,員工們也沒法開心。平日里只要看見他的臉色是多云天氣,大伙相互間連一句玩笑話都不敢講了。
如此下去,郁悶死人!
盡快解決好張總私生活的重任,就落在了趙老油條這個總經理辦公室主任的肩上。趙老油條經常像張總的親爹一樣在外面張羅,他有本事給張總找一百個女人,卻沒把握給張總找一個媳婦。從此,這位仁兄也好久沒見笑容,額頭上的皺紋也一下子多了好幾層。
為張總的婚事弄得焦頭爛額已近絕望的趙老油條,終于想出個法子,為老總擬定一份妙語連珠的征婚啟事,發(fā)在省內一份最有影響的報紙上。他冒著巨大的風險,將這個鉆石王老五公開“拍賣”了。征婚啟事發(fā)出以后,原指望用麻袋裝應征信,電子郵箱會爆掉,結果前前后后只收到十幾封信,而且其中大部分人身份可疑。趙老油條流著虛汗擇重點回了幾封,也莫名其妙地不了了之。
那天咱倆從衛(wèi)生間出來,趙老油條就可憐巴巴地求我了?!靶⌒值埽隳贻p腦子好使,看在咱倆一塊蹲過坑的份上,幫老哥我想想法子。如果這事搞定了,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就是你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那時候我也正寂寞著,雖說男秘的名聲比女秘好點,但像點樣的女孩子對這種身份的男人仍然不感興趣,動不動就來一句“哪個誰,給老總提包的那個誰”。
我從不給張總提包,這活還輪不到我,那是趙老油條的差事,我不夠級別。
為了能盡快當上主任,給老總提包,我決定跟趙老油條聯(lián)手,為張總想想辦法。吃不定能渾水摸魚,我自己也順便逮一條。
我專門在公司內部摸了下底,找?guī)讉€比較出眾的美眉談了一下對公司老總的看法。結論是,人人都愛他,人人都不打算做他媳婦。這就有點像大眾情人似的影視明星了,同時也讓我深刻地認識到大眾情人骨子里的寂寞。
我跑掉一只鞋去找張總,報告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
“您都成大眾情人了。”我對張總說。
“我?!睆埧傃壑樽涌毂某鲅劭袅?。“這怎么可能呢?!?/p>
我覺得也不可能。張總除了是總,再挑不出特別閃亮的地方,而且是個愛哭的男人,上點檔次的女人,是不可能把他當大眾情人的。
有次,我非常榮幸地跟張總一塊在某溫泉搓過灰,特別留心觀察了一下,張總身上沒少任何零件,也沒地方需要維修。
我讓趙老油條將那份征婚啟事拿來我瞧瞧,文字包裝也很重要,這個我懂,要研究。
老哥第一次被我調遣,很配合,一路小跑就把報紙找來了。我展平了放面前,一字一句子地推敲,研究啊研究,喝了三杯茶,吸掉半包煙,發(fā)現(xiàn)征婚啟事沒什么漏洞。我犯迷糊了,如今的女人哭著嚷著擠破腦袋要嫁富人、要嫁鉆石,張總身家過億,一表人才,人品也基本說得過去。如此香餌,為什么就沒魚兒咬鉤呢?
為這事,我失眠了。我認為自己是不是落伍了,當代人的價值觀是不是有變化。但殘酷的現(xiàn)實告訴我,沒變。有N個對我比較有感覺的女孩子跟我拍拖三天后,就打聽我有沒有房、有沒有車、有沒有存款。當我如實相告自己是“三無人員”后,人家就以各種理由消失了。
我說我是有錢的人的秘書,以為可以抵擋一下。女孩子說,秘書和臉蛋一樣,不能涮卡。
那天,好像是周末,我郁悶得一門心思尋死。正在考慮怎么死比較舒服,我老姐來看我了。老姐跟我是一個媽生的,才干和出息又不像是一個媽生的。老姐是博士后,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吃香的喝辣的。我在職場情場的不得意,讓老姐也很不開心。
情場的事,老姐除了嘆氣還是嘆氣。職場的事,比如張總的婚事(目前是我的重要工作),有一句話說得俗:老百姓關心的事就是大事。這話放公司里,那就是老總要辦的事就是大事。這次要是幫不上趙老油條,不用張總發(fā)話,趙老油條就可以讓我開路。如今寫字的不好找工作,無論到哪找活,問特長,能寫倆字,自己也臉紅。記得有次到一家杯子廠找活,管人事的老幾聽說我的特長后就噴茶了,說:“現(xiàn)在會寫的不如會說的,如果你嘴巴利落,興許到營銷部有差事!”
我的郁悶對老姐說了,苦著臉把張總的征婚啟事遞給她。
“切,干什么?讓老姐犯錯誤?”老姐抖著報紙,歪著腦袋打量了一下張總的照片,柳眉倒豎地說。
我急得直擺手。“哪敢??丛诮惴虬言郛斢H弟的份上,也不敢給老姐弄個第三者哈!”老姐笑了。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梳理,憑老姐那智商,什么都明白了。我補充說,如果在這件事上有重大發(fā)現(xiàn)或突破。小弟就有可能升職,不是一般地升,是公司的中層干部了。
老姐驚得張大嘴巴。“你?中層干部?”
我說那是,張總的親爹答應我的。我認為趙老油條就是張總他老子。
老姐點點頭,認為這事靠譜。她又將啟事正兒八經看了一遍,發(fā)表意見說:“我不管你公司那個總是一盤什么菜,但征婚啟事是可以把菜推銷出去的?!彼f,征婚啟事有問題,一看就不是高手策劃的。
對,不是高手,是一農民出身的家伙,只念過高中。
“我看問題出在年齡上?!崩辖愫苡邪盐盏卣f。我忙給老姐上茶,弄張矮些的凳子坐她面前。
“你想啊,一個三十五歲的年輕老板,在女人面前是最有魅力的鉆石,身邊的女人應該是搶得打架,一人揪一塊肉都不夠啊。如今到報紙上征婚,女人會咋想?老姐我是這樣想的,這位仁兄要么是吃飽了撐的,身邊的青菜啃光了,挪個窩想吃蘿卜;要么是腦子里少根筋,身上缺塊肉,十條街八個胡同無人要;要么就是吹牛皮,開的公司實際是個作坊……你家老總的條件不是不吸引人,是讓應征者不放心沒安全感。女人怕上闊佬的當,稍有腦筋的都給嚇跑了?!?/p>
“9 9分。老姐!”我興奮地說?!叭绻芙绦〉芤粋€解決問題的辦法,就1 0 0分了?!?/p>
老姐已經掏出小鏡子補妝了,輕描淡寫地說:“將年齡改一下,將三十五改成五十三就行了,一個五十三歲的老東西在報紙上甩賣就很正常了?!?/p>
高智商的人說話就這范兒,補個妝就把強敵滅了。
送走老姐,我很自卑地揍了自己一記耳光。
第二天上班,我大筆一揮,將啟事改了倆字,一臉傲氣地扔給趙老油條。
老油條一看,臉就黑了?!澳恪愀闶裁疵??害我呀?”我不屑于跟高中學歷的人理論,大大咧咧說:“老哥,看不懂啊?”
老油條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好像有些明白了,小心地說:“出了問題,你可別跑?!?/p>
我說那是,這么明亮的辦公室坐著,每月的高薪拿著,傻瓜才跑。
張總的征婚啟事改頭換面在另一家大報發(fā)出來了,我和趙老油條假裝很忙,大報發(fā)到公司,我們根本沒時間看。張總呢,看到自己的照片就深度自戀,報紙一上手,眼睛就粘自己照片上了。壓根沒瞧出自己的年齡一了增大到如此嚇人的地步。一個勁表揚趙老油條說:“多發(fā)一家好,網撒得開,才能網到魚。”
可憐的張總想媳婦已快達到饑不擇食的地步了。
三天后,公司的郵箱就滿了。我每天審查征婚郵件,忙得沒時間吃飯。趙老油條自安排我的生活,小炒吃著,小酒喝著。上門求訪的閨秀和碧玉差點擠破公司的大門,趙老油條喜得嘴巴咧得像瓢,忙得腳丫子開岔。
在我和趙老油條一明一暗的操辦下,終于搞定一個靚得驚人而性情火爆的鄂北小寡婦。小寡婦在婚姻史上最驚人的一筆,是休掉一個不大不小的副市長。張總人太面,找女人卻喜歡硬的,天天揪他耳朵,他認為是一種幸福。
很慎重地安排了第一次見面,趙老油條陪張總直接去了鄂北。回來后,張總在公司一露面,就有笑容。趙老油條密報,小寡婦足足讓老總坐了一個小時冷板凳,才露面。見面后,小寡婦就驚得直嚷嚷:“哇噻,你比我想像的樣子年輕多了?。 庇捎诒pB(yǎng)還行,小寡婦看上去只有二十老幾歲(實際年齡是三十二歲)。三十五歲的張總被小寡婦一夸,馬上自我感覺特別好了,以為自己看上去也只有二十老幾。當然,過癮的關鍵之處是第一次有人讓他坐冷板凳了,有一種被虐待的快感。
戀愛一月,張總就吵著鬧著要跟小寡婦扯結婚證。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沉靜在幸福中的老總忽然逗小寡婦:“你說我顯年輕,我到底看上去是十八還是二十八?”陪同前往的趙老油條嚇得尿急,馬上假裝打瞌睡。
小寡婦笑得肚子疼,說:“太嚴重了吧,你?不過你真的面嫩,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是五十三歲的小老頭??瓷先ロ敹嗨氖畾q?!?/p>
笑瞇瞇的張總一聽,驚得差點從車上摔下來。他翻著白眼,不知這話從何說起。好半天,才喃喃道:“你說話真幽默!我……我才三十五歲呢?!毙」褘D已經笑岔氣了。
“又開玩笑了不是?你征婚啟事上白紙黑字寫著五十三,還吹!”張總這次聽明白了,用白眼瞄一下駕駛室副座上東倒西歪的趙老油條,氣得沒話說,一個勁掏身份證。小寡婦一看身份證,也傻眼了……
不過呢,她心里又喜得像白揀了一筆錢。
回到公司,張總憤怒地將趙老油條帶到自己辦公室。我正當班,看到趙老油條那苦樣,知道事兒不妙。張總還來不及訓他,我說話了。
“張總,您是為征婚啟事上的年齡煩吧?”
張總鼻子一歪,才想起這事我也有份。
“趙主任也正煩著呢?!蔽依^續(xù)說。“您說這報紙的校對是干什么吃的,硬生生將您的年齡那兩字給搞反了!好在沒造成什么嚴重后果。否則,非較真一下子不可?!?/p>
趙老油條不愧是個老油子,靈機一動接過話:“對,要起訴……”
張總一聽,翻了翻白眼。笑罵道:“我操……算啦?!?/p>
哈哈,算啦就算啦。
張總的婚事搞定后,倆口子很幸福。趙老油條被提了副總,在公司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我這個實實在在的功臣,卻沒干上主任。趙老油條年紀大了,比較健忘。
我也算啦,當不當主任無所謂,張總的臉色從此像解放區(qū)的天,我就很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