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蘆蒿這種可以當菜吃的野生水生植物,最初的認識是從文學(xué)作品中來的。先是蘇東坡那首《惠宗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在這短短的二十八個字里面,竟寫了三種很好吃的東西,兩種是長在江邊的嫩生生的時令野菜,蔞蒿(注解里說也叫蘆蒿)和蘆筍,還有一種是河豚,雖說那種魚有毒,烹飪時如果處理得不夠好,會致命的,但由于它的肉質(zhì)過于鮮美,使人顧不得身家性命而愿去一吃,以身試毒。這首詩中既有維生素又有蛋白質(zhì),閱讀時所引起的生理反映已經(jīng)超過了精神上的審美愉悅,禁不住會流出口水來。
后來又讀到那首寫追求漢水游女而終于失望的戀歌《詩經(jīng)·國風·漢廣》,里面有這樣的句子“翹翹錯薪,言刈其蔞”,這里面的“蔞”在現(xiàn)代注解里也說蔞蒿即蘆蒿,嫩則可食,老則為薪。但詩經(jīng)里面沒說拿蘆蒿用來吃的事情,看來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沒有把蘆蒿當成可吃的菜,只是當了柴禾,讀此詩聯(lián)想起先前看的蘇東坡的詩里也提到蘆蒿,還是覺得蘇東坡的那些嫩嫩的可吃的蘆蒿更可愛。由此可見人們對蘆蒿的認識是有個過程的。
再往后是在《紅樓夢》里竟也讀到了吃蘆蒿的事。是在第六十一回里提到的,小燕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柳家的忙問是用肉炒還是用雞炒,小燕卻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弊x到這里禁不住又想象起蘆蒿的美味來,看來到了曹雪芹時代,蘆蒿早就被認識到是可以吃的了,我認定連我喜歡的晴雯都愛吃的東西一定是不俗的好東西。
北方是沒有蘆蒿的,據(jù)說蘆蒿本為南京所特有,后來才遍及江南各省,蘆蒿為野生,到后來才漸漸被用來食用,并作為貢品。我對蘆蒿的想象持續(xù)了許多年,直到去年秋天才在南京的餐館里吃到蘆蒿,我點了一個清炒蘆蒿,又點了一盤清炒蘆筍,可惜就差河豚了,如果再有那么一盤清蒸河豚,那就把蘇東坡的詩句擺弄齊全了,他那詩的本意在我看來,也不過就是擺了一小桌美味菜肴給我們吃:兩素一葷。
我正在吃著的蘆蒿已經(jīng)不是野生在江邊的蘆蒿了,而是大面積人工種植在塑料大棚里的蘆蒿,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但這蘆蒿味道是文學(xué)的蘆蒿的味道還是食用的蘆蒿的味道,我竟有些弄不太清楚了。因為我是從文學(xué)作品進入對蘆蒿的味道的想象和體驗的。我只覺得這白瓷盤中輕盈的綠,這一寸寸細嫩莖桿,讓我懂得什么叫芳草碧連天,我用北方的牙齒和胃咀嚼并消化著整個江南,我知道這最輕最淡的香是一條大江邊上最早的春天,是六朝彌漫的煙水。我真的喜歡這爆炒的原味,只需那么一點點油,一點點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