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深山里,落葉簌簌。山崖下老宅里,一對老人,他們坐著,相對無言。等我突然出現(xiàn)在門外,他們似乎才醒過來,張開沒了幾顆牙的嘴,朝我無聲地笑了。
我同老人喝著門外井水泡的山茶,時光安靜得仿佛能聽見井水冒出來的汩汩聲。老太太掐著豆角,留我吃了午飯。那天在老人家吃了午飯離開,兩位老人一前一后送我出門,回頭望見他們相互攙扶著,緩緩回到屋子里去。我看見房頂上有一層青苔覆蓋了,青苔下面,是那些老去的時光。
走在山道上,默想起寂靜的日子,這對在老屋里沉默寡言的老人,共同度過的幾十年歲月。也許從來沒有過喧嘩,有的只是老牛一樣,對每一個日子的耕耘和相守。日子就這么過來,也許更多時候,他們就是我那天看到的場景,彼此無言,但肌膚血液里早浸透了的是親人的無法分離。我曾經(jīng)看見過一個老人,坐在老伴兒墓前,獨(dú)自喃喃。一只羊,正埋頭啃吃墓地邊的青草。
在一個農(nóng)家,我還看到過一位老人,她至今收藏著當(dāng)初出嫁時的那頂轎子。那年,老太太還是一個青春女子,她坐著那頂轎子,頭上扎著一朵紅花,幾個鄉(xiāng)丁抬著轎子,一個女子,就這樣咿咿呀呀來到一個男人的家。我很想知道,在那個燭光搖曳的新婚之夜,一對新人,他們熱烈纏綿時的耳語。那女子頭上的紅花,最多就戴了3天吧,而今,頭上枯發(fā),早被秋霜染白。一些雨天,屋頂上的雨聲,就替代了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竊竊私語,一些起風(fēng)的天氣,林子里穿過的風(fēng)聲,就是他們曾經(jīng)的耳語。
我在城里的父親,70多歲了,和我母親在一起時,常常電視也不看,就坐在一起,不說話,只有屋里爐子上正燉著一鍋湯的咕嘟聲。有一天,他們也是這樣無言地坐著,母親開口了:“老頭子,你還記得我們?nèi)フ战Y(jié)婚照的那天么?”父親笑了起來,竟有一些羞澀。父親起身去拿出影簿,翻出了那張照片,照片上寫著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一天。父親還回憶著說,去城里照相的那一天,他給母親買了一個大白饅頭。母親舍不得自己一個人吃掉,把饅頭掰了一半,塞在了父親手上。
我回家,和父親母親,常常也是這樣沉默地坐著,任時光的滴答聲輕輕溜過去。從前常常對父親母親的叮嚀囑托木訥厭煩,人到中年,自己對孩子也是這樣的語氣。而今,老人的叮嚀也省略了。
一對沉默寡言人,其實也沒有天籟響起,是相守時光的落地。
王容摘自《工人日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