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戴爾·福斯特等
阿拉斯戴爾·福斯特對話艾利卡·蒂耶特斯
你是如何走上攝影之路的?
15歲時,我們舉家遷往美國華盛頓特區(qū),我父親當(dāng)時是哥倫比亞大使館的專屬警察。那時我完全不懂英語,語言突然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了。
在學(xué)校,老師安排我學(xué)基礎(chǔ)英語以及其他一些不太倚賴語言的課。我便開始學(xué)習(xí)藝術(shù),陶藝,戲劇和攝影。在藝術(shù)學(xué)校上了一個學(xué)期后,我迎來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刻之一——發(fā)現(xiàn)了照相機這個東西。我相信我能快速學(xué)會英語的原因就是我想聽懂?dāng)z影課!
可以說說你早期的《寂靜》(Silencios)那個系列嗎?(圖02~05)
那時我剛和丈夫約瑟夫·卡普蘭結(jié)婚,他是猶太人。他的祖母在1936年和家人逃離德國,2004年去世。我們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張她和家人在離開德國前往哥倫比亞登船時的照片。這讓我很驚訝,因為哥倫比亞的猶太人很少,除了猶太人群體之外,普通大眾并不清楚身邊還有大屠殺幸存者的存在。
《寂靜》這個系列拍攝的是生活在哥倫比亞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幸存者。我從波哥大(哥倫比亞的首都)開始拍攝他們,但一番調(diào)查研究將我引向其他城市,如巴蘭基亞,麥德林和卡利。這個系列的展覽在哥倫比亞造成了轟動,因為它將那些在奧斯維辛,布痕瓦爾德和其他集中營幸存下來的人的證詞公諸于眾。這本影集后來成為一份具有歷史意義的文件,因為它作為見證記錄下曾經(jīng)的痛苦,以及幸存者如何在哥倫比亞重建生活的故事。
《裹尸布》(Sudarios)那個系列是如何拍攝的?照片中那些女人是誰?(圖06~08)
那20個女人住在哥倫比亞的安蒂奧基亞(Antioquia),此區(qū)域長久以來一直陷于毒品交易,軍隊及游擊隊沖突之中。我拍攝的每一個女人飽受折磨,她們曾被迫觀看暴徒向自己所愛的人施以極端可怕的暴力。而她們自己沒有被施以肉體傷害,是因為那些暴徒要讓她們作為這些恐怖罪行的見證人,以恐嚇警示其他人。
為什么其中大部分的女性肖像都是閉著眼睛?
我拍攝照片時,那些女人正在對心理醫(yī)生講述她們的經(jīng)歷。我特意選擇在她們回憶起目擊恐怖事件的時刻按下快門,她們幾乎所有人都是閉著眼睛的。那一刻,記憶中失去愛人之痛真切地重現(xiàn)了。我堅信,在那個時刻,你甚至能感受到施暴者與暴行的恐怖就在眼前,不僅如此,你還能切身感受到她們對于被害者的愛。那個瞬間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游離的瞬間。
我相信那一瞬間之所以刺痛心靈,是因為你能感受到那正是她們生活中坍塌的一刻——從那以后生活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了。
為什么這些作品會采用如此特別的印刷和懸掛方式?(圖09~11)
我總是傾向于把這些肖像印在絲綢上,因為我希望畫面可以像幽靈般輕盈,既不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也不非常堅硬。那些女人曾不止一次對我說,她們感覺自己已不再屬于這個世界,那些暴行讓她們成了“活死人”。我想絲綢可以完美地展現(xiàn)這一點。
而且我也希望觀眾可以用特殊的方式與這個作品互動:走入這些肖像之間,或者說這些“裹尸布”之間,被它們所環(huán)繞。在安裝的時候,有些圖片懸掛得很低,目的是讓觀眾穿過整間展廳直接與畫面交流,仿佛像每一個女人的痛苦都能更直觀地觸動觀眾。
你選擇在教堂這樣的地方展示這些作品,這與畫廊那樣的“白盒子”似的空間完全不同,這樣構(gòu)思的原因是什么?
我構(gòu)想的《裹尸布》是一個裝置藝術(shù)品。在一個神圣的,令人自省的地方進行展示是這套作品的基本思路。我希望觀眾能理解這一點,并將這些作品與謙卑、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從概念和形象上將這些畫面升華到一個神圣的層面,從而將觀眾帶入一個新的理解層次。拋開宗教不說,我希望觀眾能獲得強烈的感受,切身體會照片所捕捉到的深沉痛苦,并感受他們自身的脆弱。
具體的安裝方案是如何設(shè)計的?
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你提供給觀眾的其實是一種體驗。每件物品,每個細節(jié),都在講述故事。我逐漸意識到甚至連作品上的燈光照明都是這個故事的一部分。每個展覽空間都是不同的,都是新的挑戰(zhàn)。所以不同的空間需要設(shè)計不同的展示風(fēng)格。
我想讓觀眾能立體地穿過這些懸掛得高低不一的作品。通常在整個裝置的中心,你會發(fā)現(xiàn)在視平線處有一幅肖像面對著你,雙眼是睜開的。即使你能看到她的眼睛,她看上去仍然是茫然和虛無,充滿驚駭?shù)哪?。然后你繼續(xù)前行,畫面的位置會越來越高,最終高出觀眾的視線。
你還有一個早期的作品系列叫《順流而下》(Rio Abajo),想表達怎樣的想法?(圖12~17)
在《順流而下》這個系列中,我的關(guān)注點是衣物。那些衣物屬于“失蹤者”,他們的家人將其作為“失蹤”親人的遺物而始終保存著。我走訪過哥倫比亞很多地區(qū),采訪了很多“被失蹤”的受害者家庭。這些圖片記錄了罪犯組織最常用的毀尸滅跡手法——將被肢解的尸體扔到河里。在很多案件中,受害人在世時飽受無盡的折磨,死后被肢解或是毀容。在很大程度上,就算最終尸體被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份也無法確認。
這些衣服被置于水下拍攝,然后放大打印到玻璃上。每一塊玻璃鑲嵌有一個獨立的相框。我的意圖是讓觀眾可以環(huán)繞行走在這些玻璃中,感覺好像他們已身處于畫面之中,那些畫面可以是他們家人的,甚至是他們自己的。(圖15)
你發(fā)掘的是一些具有地域性的特殊故事,但傳達的卻是一種普適的情感,不同的觀眾對你的作品有怎樣不同的反應(yīng)?
當(dāng)我在拍攝地展示這些作品時,當(dāng)?shù)厝耸艿綐O大撼動。因為他們不僅僅是觀者,還是悼念者,甚至是受害者。這意味著這些作品給那些曾經(jīng)被黑暗籠罩,殘暴肆虐的偏遠山區(qū)帶去了治愈與關(guān)注。
我也有幸在不同的國家舉辦過展覽:阿根廷,澳大利亞,多米尼加共和國,墨西哥和美國。這些地方觀眾的反應(yīng)比較相似,人們能夠聯(lián)想到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遺憾的是,在某個時刻,這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的一種痛,它其實與我們每個人都相關(guān)。
我的作品講述了哥倫比亞特殊環(huán)境下的事件,但是我沒有選擇去呈現(xiàn)暴力的細節(jié),而是去關(guān)注幸存者的痛苦。正因如此,我相信作品的全球性,是能吸引不同國家觀眾的原因。
你最近致力于哪些創(chuàng)作?(圖18~21)
最近4年來,我都在創(chuàng)作一個名為《遺物》(Relicarios)的系列作品。最初的靈感來自琥珀。你知道,就是那種把昆蟲困在里面幾百萬年的琥珀。我認為這正是我的國家的暴力方式……很多很多暴力沖突,持續(xù)很多很多年。游擊隊、軍隊、恐怖武裝集團、革命武裝分子,各種武裝力量,施暴者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戰(zhàn)亂,哥倫比亞人很痛苦,這正是我想表達的悲痛。
創(chuàng)作《遺物》這個系列需要強烈的情感投入,為此我做了很多極端的決定,比如在安蒂奧基亞( 哥倫比亞西北部省份)建一個工作室就是其中之一。我住在波哥大,與之相距600公里遠,這意味著我得拋開日常生活,投入大量時間在創(chuàng)作中。同時這也讓悼念者們必須步行13個小時再乘坐5個小時公車才能到達我的工作室。對于他們來說,這不是一段單純耗費體力的行程,而是到公共場合緬懷他們逝去的愛人。為此他們還必須交出保存了近20年的私人物品,那些曾經(jīng)屬于“失蹤”的家人的東西。
我將這些物品封存在一種高分子聚合橡膠里,就像琥珀里保存的昆蟲。我的設(shè)想是造一個長長的通道,參觀者走在其中,就像走在墓地中。而作品將會放置在地上,這樣參觀者必須低頭注視著地面,以一種謙卑,忠誠和尊敬的姿態(tài)行走。
這項創(chuàng)作還在進行之中,至少還需要一年多的時間才能完成。
回首往事,為什么你會選擇用攝影這種表達方式來講述這些故事?
我相信攝影能夠捕捉到我們的本質(zhì),實現(xiàn)我們超越時間的夢想不被遺忘。 它能凍結(jié)我們存在的一個瞬間,使其持續(xù)永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