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嫩生
摘要:岳麓書院歷史悠久,位居宋初四大書院之中。南宋時期,朱熹與張栻兩位理學大師的講學,使得岳麓書院飲譽于世。岳麓書院雅集活動匯集了全國各地的諸多學者、作家,其雅集場所是以岳麓書院為中心,旁及周邊的一些景點。所賦詩作內容,或刻畫岳麓美景,或描繪雅集之樂,或感激朝廷恩澤,或表達對賢哲的景仰之情,或勉勖生徒立志有為。雅集游玩多為岳麓書院講學途中的一種調節(jié);為了防止玩物喪志,很多施教者要求,在雅集游玩中不可沉湎于美景美酒,更不可把書院當作供賓宴、侈游觀之地。由于重視傳道授學,岳麓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打上了道德烙印。中國古代很多書院重視傳道授學,岳麓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烙印在中國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中具有普遍性。
關鍵詞:岳麓書院;雅集活動;文學創(chuàng)作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5-0148-05
岳麓書院歷史悠久,位居宋初四大書院之中。開寶九年(976),潭州太守朱洞在僧人辦學的遺址上創(chuàng)建。咸平二年(999),太守李允則對之進行了擴建。大中祥符八年(1015),山長周式被宋真宗召見,拜國子監(jiān)簿。乾道元年(1165),湖南安撫使劉珙重建岳麓書院,張栻主院教事。乾道三年(1167),朱熹前來拜訪張栻,并講學于岳麓書院。
一
朱熹是南宋理學巨擘,畢生關注書院教育,為書院教育事業(yè)做出了卓越貢獻。淳熙六年(1179)知南康軍時,朱熹修復白鹿洞書院,翌年(1180)三月竣工后,朱熹親主洞事,并制定《白鹿洞書院學規(guī)》。該學規(guī)成為書院學規(guī)的典范,對中國后代書院教育乃至朝鮮、日本等國的書院教育都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乾道三年(1167)九月,即在修復白鹿洞書院的十余年前,朱熹曾攜弟子林用中赴岳麓書院講學。他們在講學之暇,雅集酬唱,興味濃厚。《南岳倡酬集》收錄了他們在南岳游玩雅集酬唱時的一些作品,此處擷取部分作品來進行解讀。十一月七日,朱熹、張栻、林用中在岳麓道中尋梅,未能如愿。十日,天降大雪,朱、張、林三人各賦詩一首。其中,朱熹的詩作內容為:“三日山行風繞林,天寒歲暮客愁深。心期已誤梅花笑,急雪紛紛更滿襟?!睆垨虻脑娮鲀热轂椋骸把劭达w雪灑千林,更著寒溪水淺深。應有梅花連夜發(fā),卻煩詩句寫愁襟?!绷钟弥械脑娮鲀热轂椋骸白蛉諄頃r萬里林,長江雪厚浸猶深。蒼茫不見梅花意,重對晴天豁晚襟?!雹傺⒚放c愁是這三首詩作的關注對象。觀梅不成令人不爽,而三日后的大雪更使得觀梅無望,在此情形下,朱熹用詩句“心期已誤梅花笑,急雪紛紛更滿襟”表明觀梅未遂的可惜之情;張栻用詩句“應有梅花連夜發(fā),卻煩詩句寫愁襟”進行心理安慰;林用中用詩句“蒼茫不見梅花意,重對晴天豁晚襟”表達企盼天晴、消解沮喪的愿望。十三日清晨,雪后天晴,三人又各賦詩一首。其中,朱熹的詩作內容為:“北渚無新夢,南山有舊臺。端能成獨往,不肯遽同回。磴滑初經雪,林深不見梅。急須乘霽色,何必散銀杯?!睆垨虻脑娮鲀热轂椋骸盁煃归_岳鎮(zhèn),云雨斷陽臺。日出寒光迥,川平秀色回。興隨天際雁,詩寄嶺頭梅。盛事他年說,憑君記一杯?!绷钟弥械脑娮鲀热轂椋骸敖癯L日好,抱病起登臺。山色愁無盡,江波去不回??蛻褵o老草,節(jié)物又疏梅。且莫催歸騎,憑欄更一杯。”②由于天氣轉晴,因此三人登山觀景的雅興激增,其中,“端能成獨往,不肯遽同回”“且莫催歸騎,憑欄更一杯”等詩句表達了只想登山觀景而不愿歸去的熱切心情。岳麓山頂有赫曦臺,朱熹與張栻曾登臺賞景并進行了聯(lián)句,聯(lián)句內容為:“泛舟長沙渚,振衣湘山岑。(朱熹)煙云渺變化,宇宙窮高深。(張栻)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張栻)寄言塵中客,莽蒼誰能尋。(朱熹)”③此聯(lián)句言簡意豐,大手筆地將景色刻畫、哲理感悟以及托古言志等諸多內容融合在一起。泉水來自山中,具有滋潤萬物的功效,岳麓書院周邊的泉水豐富多姿,“如雪如汞、如練如鶴,自西而來,趨而北,折而東,環(huán)繞而南,渚為清池,四時澄澄無髪滓,萬古涓涓無須臾息”④。岳麓書院的左邊建有百泉軒,朱熹與張栻時常晝坐夜宿于此,或雅集賞景,或砥礪論學,或賦詩酬唱。除了同朱熹外,張栻還同其他一些來訪者或生徒在岳麓書院周邊雅集賞景,《雨后同周允升登雪觀》《同游岳麓分韻得洗字》《陪黃秉仲渡湘飲岳麓臺上分韻得長字》《和張晉彥游岳麓》《和石通判酌白鶴泉》等詩作,便是張栻同他們雅集賞景后的產物。
元代時期,岳麓書院進行過兩次重建:至元二年(1265)學正劉必大重建以及延祐元年(1314)別駕劉安仁、主簿潘必大重建。岳麓書院在元代依舊發(fā)揮著重要的教育作用,講學之暇也有雅集創(chuàng)作活動。明代時期,岳麓書院受到著名學者王陽明的惠澤。正德二年(1507),王陽明貶謫貴州龍場時途經湖南,講學于岳麓書院。王陽明在講學之余,也舉行過雅集創(chuàng)作活動。他曾同眾人瞻仰岳麓書院的朱張祠后雅集,并作詩二首,其中的一首詩作內容為:“林間憩白石,好風一時來。春陽熙百物,欣然得予懷。緬思兩夫子,此地相徘徊。當年靡童冠,曠代登崇階。高情詎今昔,物色遺吾儕。顧謂二三子,取瑟為我諧。我彈爾為歌,爾舞我與偕。吾道有至樂,富貴真浮埃。若是成大化,勿愧點與回?!雹萃蹶柮髟谠娭芯拺阎祆渑c張栻兩位先賢,勉勵眾人重德輕利。顏鯨,字應雷,浙江慈溪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隆慶元年(1567)任湖廣提學副使。他曾偕諸生游岳麓書院,并作詩二首,其中的一首詩作內容為:“碧樹高林屋數(shù)楹,遠從開寶到皇明。斯文一派關興廢,吾道千年屬治平。山作衡云和榻靜,座移江月照人清。偶來竹下歌芃棫,七十峰頭擊壤聲?!雹揞侖L在詩中揭示了岳麓書院的悠久歷史,表彰了該院傳道授學的教育貢獻。高世泰,字匯旃,江蘇無錫人,東林黨領袖高攀龍從子,崇禎十年(1637)進士,曾任湖廣提學道。崇禎十五年(1642),高世泰應山長吳道行的邀請前來講學。講學之際,高世泰同諸子雅集,并書寫在濂溪書院所作的四詩留于岳麓書院講堂,他通過詩句“絕學志元公,森森拜誦中”,對北宋理學家周敦頤深表敬意。翌年,岳麓書院毀于兵火。高世泰又作《感岳麓廢院寄舊游同志》一詩,他通過詩句“憶昔游棲岳麓時,朱張遺跡幾尋追”與“滄桑忽慨儒宮廢,江漢常流道澤瀰”,追憶昔日游歷情形以及對岳麓書院的傾圮深表惋惜之情。山長吳道行之子吳去怫、吳去慵也常同一些來訪者雅集于岳麓書院,如吳去怫、吳去慵同王孝先等人參觀六君子堂后雅集,并分韻賦詩,其中,王孝先分得“妍”字,他通過詩句“及此春晴風柳妍,共隨鳥語愛飛泉”與“愧以韶光供韻事,可無靜氣附高賢”,揭示雅集樂趣無窮以及表明不能玩物喪志。
二
清代時期,康熙二十四年(1685)以及康熙二十六年(1687),巡撫丁思孔、知府蘇佳嗣、同知趙寧、通判王駿等人修建岳麓書院??滴醵辏?687)春,康熙皇帝又御書“學達性天”的匾額賜予該院。該年四月十六日,該院集會慶祝?!堕L沙府岳麓志》卷四收錄了丁思孔、趙寧、王駿、趙廷標、祁曜征、張維霖、金德嘉、羅人琮、朱前詒、張廷幹等人很多詩作,不少詩作是集慶時所作。欣喜若狂以及感恩戴德之情在詩中俯拾皆是,如丁思孔的“帝業(yè)昭如日,嵩呼響若雷”,張維霖的“宸章遙下麓峰頭,萬眾嵩呼湧碧流”,朱前詒的“此日此時人共樂,一談一笑神俱揚”,張廷幹的“歡呼山谷里,莫不頌堯年”。有些詩句重在揭示朱熹與張栻的教育貢獻或教育影響,如祁曜征的“道心追孔孟,學術溯朱張”,張維霖的“道重朱張新棟宇,書傳虞夏刻螭虬”,羅人琮的“山僧列炬道鄉(xiāng)至,敬夫仲晦為翦除”,朱前詒的“振興學校播教化,重新書院紹朱張”。有些詩句表達不負朝廷厚望而以育才為重任,如丁思孔的“壚冶從甄鑄,章縫就剪裁”,趙寧的“傾都驚曠典,多士奮修藏”,王駿的“采風郢楚瘡痍甚,學道猶知生聚忙”。清代時期,岳麓書院屢次受到朝廷的獎掖,除了康熙皇帝賜予“學達性天”的匾額外,乾隆皇帝也賜予過“道南正脈”的匾額。賜予匾額這一舉動費力不大但意義不小,既顯示出對書院教育事業(yè)的重視,又表達了對書院教育貢獻的肯定,還寓含有對傳道授學思想的寄托,可謂一舉多效。
乾隆四十四年(1779),湖南巡撫李湖重修岳麓書院。翌年(1780)四月,李湖轉任廣東巡撫,劉權之擔當此任。到了七月竣工之時,有泉水涌于講堂西,清澈甘甜,眾人都說是祥瑞的征兆,因此建立方池攔住此泉。學政姚頤為之作記,他在記中指出:“夫泉之道,浚而日生,引而不竭,而適以瑞吾岳麓文教之興,人才其自出蒸蒸矣!命之曰文,不亦宜乎?”⑦從文泉的命名中,我們可知姚頤期待生徒茁壯成才的拳拳之心。當時,劉權之、熊為霖、陳用敷、慶玉、紀淑曾、余廷燦、王章、馮東飏、祝云棟、張永達、吳道灼、王嘉會等人紛紛賦詩慶賀,不少人作詩數(shù)首。其中,很多詩句受到朱熹的“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種尋源思想的影響,如陳用敷的“源頭活水原如此,極目天機澗底收”,馮東飏的“尋源遠接朱張脈,印月遙分洙泗光”,王嘉會的“源頭機活潑,相賞更何如”。有些詩句將泉與文緊密聯(lián)系起來,如慶玉的“教同化雨綿綿遠,泉似文瀾汩汩來”,馮東飏的“活潑清虛含妙理,漣漪細縠盡文章”。有些詩句借助文泉的出現(xiàn)表達文運昌盛的愿望,如祝云棟的“岳麓興賢地,清泉此日開。正逢文運盛,恰應美名該”,吳道灼的“浪翻蒼谷里,波動麓云中。此日斯文盛,嘉名應不同”。有些詩句對生徒寄予厚望,如劉權之的“此中自有蛟龍窟,莫負清流共激揚”,祝云棟的“群公欣紀瑞,多士荷栽培”。姚頤的《岳麓書院文泉記》以及同人的一些唱和詩作刻于文泉池壁,后來被移置御書樓。
在清代岳麓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活動中,趙寧與羅典二位格外引人矚目。趙寧,號管亭,浙江山陰人,康熙年間任長沙府同知,斷案公正,兩袖清風,曾負責編纂《長沙府岳麓志》。為官之暇,常同來訪者雅集賞景、賦詩唱酬。趙寧同吳綺、吳彤本等人在岳麓書院游玩后分韻賦詩,他通過詩句“不用鳴鑣斗管弦,名山深喜拜前賢”以及吳綺通過詩句“千秋正席朱元晦,一片殘碑李泰和”,對前賢深表景仰之情。趙寧同姚淳燾雅集于岳麓書院后,姚淳燾通過詩句“儒術年來能振起,醉看桃李舞春風”,對岳麓書院的辦學成就進行了頌揚。趙寧同祁曜征雅集于岳麓書院后,祁曜征通過詩句“攝衣拜南軒,肅容念朱子”,對朱熹與張栻深表敬意。
羅典(1719—1808),字徽五,號慎齋,湖南湘潭人,乾隆十六年(1751)進士,歷任鴻臚寺少卿、四川學政等職,后以侍母歸里,主講岳麓書院長達二十七年。講學之暇,栽花養(yǎng)鶴,自在其樂。著有《凝園讀易管見》《凝園讀春秋管見》等作。羅典德高望重,深受時人愛戴。乾隆五十四年(1789)十月,湖廣總督畢沅邀湖南學政張忍齋、侍讀王文治來院拜訪羅典,之后,他們遍游岳麓名勝,黃昏時分渡江而返,畢沅為此次雅集活動賦詩二首,他通過詩句“名山久占關清?!北碚昧_典的教育貢獻,通過詩句“絳紗緒衍南軒脈”揭示羅典的教育淵源,通過詩句“著述力爭千古事”盛贊羅典的學術成就,通過詩句“精神強勝廿年前”推許羅典的精神狀態(tài)。⑧王文治也賦詩一首,他通過詩句“烏府先生返珂里,紫薇使者輶軒止”與“皋比說經鏗若鐘,玉尺量材澄若水”,表彰羅典與張忍齋二人的教育貢獻以及學術成就。乾隆四十九年(1784),羅典同生徒一起在南臺寺賞花,當時無人為之作畫,實屬一件憾事。嘉慶五年(1800),該院昔日生徒、時任貴州學政的周鍔囑托畫家朱野云為十七年前南臺寺賞花之景作畫,周鍔觀賞朱野云所作之畫后頗感欣慰,于是賦詩二首,其中,這兩首詩作的題序為:“南臺寺方春山躑躅盛開,寺如在紅霞蜀錦中,先生呼同學生偕往觀焉。其花甚賤而繁,同人皆手折一枝,從先生歸。蒼顏白發(fā),拄杖前行,從者數(shù)十人,花影紅簇,隨之滿道,真一幅絕妙看花圖也。余先有詩記之曰:‘野寺春花盛絕無,紅霞一道映簪裾。先生杖履生春處,只惜無人作花圖。今屬野云圖之,以寄先生,因題二絕。”兩首詩作內容為:“野云下筆能寫生,十七年前是此情。不敢漫如圖畫看,今知游息荷栽成?!薄耙庵谢ㄊ卵壑猩剑伊兄T仙侍從班。七百年來無此樂,晦翁風范在人間?!雹崾吣昵傲_典與生徒在南臺寺賞花時其樂融融的生動場景,從題序以及詩作內容中躍然而出。羅典同朝氣蓬勃的生徒一起賞花,會有返老還童之感。生徒同羅典這位具有晦翁風范的仁者一同游歷,會有無限幸福之感?!捌甙倌陙頍o此樂”一語,實為由衷而發(fā)。羅典曾在岳麓書院旁邊開辟隙地,精心構筑岳麓八景:柳塘煙曉、桃塢烘霞、桐陰別徑、風荷晚香、曲澗鳴泉、碧沼觀魚、花墩坐月、竹林冬翠。岳麓八景的景色怡人,留下了諸多歡聲笑語,也留下了不少美文佳作。在岳麓八景雅集時的一些詩作后被刊刻成集,可惜歐陽厚均任山長時,此集已經散佚。
三
岳麓書院雅集活動匯集了全國各地的諸多學者、作家,可謂人才濟濟,如宋代的朱熹、張栻、林用中,明代的王陽明、顏鯨、高世泰、吳去怫、吳去慵、王孝先,清代的丁思孔、趙寧、姚頤、羅典、畢沅、張忍齋、王文治、周鍔等人。其雅集場所是以岳麓書院為中心,旁及周邊的一些景點。所賦詩作內容,或刻畫岳麓美景,或描繪雅集之樂,或感激朝廷恩澤,或表達對朱熹與張栻兩位賢哲的景仰之情,或勉勖生徒立志有為。中國偉大領袖毛澤東同志論及書院教育時指出,若從研究的形式而言,書院比官學優(yōu)勝得多,“一來,是師生的感情甚篤。二來,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三來,課程簡而研討周,可以優(yōu)游暇豫,玩索有得”⑩。由于歷代很多書院在雅集活動中從事創(chuàng)作或研討學術,因此雅集活動“優(yōu)游暇豫”而又“玩索有得”。書院雅集場所對于今天而言已成為歷史陳跡,不過昔日雅集活動這種活潑潑的場景被文字記錄了下來,若研究書院教育,不可撇開雅集活動。“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薄暗巧絼t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蓖馕锩谰盀檠偶瘎?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素材,可以助波浪于筆端,貯云霞于胸懷,可以催生創(chuàng)作之情,激發(fā)創(chuàng)作之欲。雅集者可以借山水為觴詠之資,所賦詩文言之有物。王國維認為:“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只有所見者真,所抒情感者真,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會貼近生活、貼近自然,才會給人感覺不隔而不至于霧里看花。
值得說明的是,書院是講學的重要場所,雅集游玩多為講學途中的一種調節(jié),由于沉湎于美景美酒容易使人玩物喪志,因此很多施教者主張,在雅集游玩中不可沉湎于美景美酒,更不可把書院當作供賓宴、侈游觀之地。這種思想在岳麓書院中有所體現(xiàn),如元代吳澄為岳麓書院曾作《建岳麓書院記》與《百泉軒記》,他在《百泉軒記》中指出:“二先生之酷愛是泉也,蓋非止于玩物適情而已?!泵鞔慀P梧為《岳麓書院志》作序時指出:“游息于斯者,潛心實學,毋假為虛名之飾。”清代趙寧為《長沙府岳麓志》作序時指出:“竊愿登臨憑眺,藏修游息于其中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以紫陽諸大儒為法,不徒為聞見游觀之藉?!边@種思想在其他一些書院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明代王大韶為《石鼓書院志》作跋時指出:“茍徒于登眺詩篇間屬意,而于理學不一究心焉,則亦與學宮舉子業(yè)等,何裨于院、何補于志哉?”清代崔鳴鷟為石鼓書院作記時指出:“因以石鼓書院名此數(shù)賢者,皆前輩大儒而靈爽憑式千秋仰止,至今其碑記猶存,后人踵韻不絕如縷,知非獨游觀宴飲之地?!备]克勤為朱陽書院學箕園撰文時指出:“徒馳情于山壑溪鳥,日役志于植木種花,不幾廢時曠業(yè)乎?”吳岳為學海堂撰文時指出:“士不以此堂為游觀宴樂之地,而以此堂為篤實高潔之修?!睆纳鲜鲅赞o中可知,書院是傳道授學的重要陣地,培育人才的重要機構,并非游玩勝地、娛樂場所。若專注于雅集游玩,就會喪失書院創(chuàng)建的本意。即使在雅集游玩中,施教者們也不會僅僅滿足于山水詩酒之樂。王利民論及朱熹、張栻等人雅集游玩時指出,理學家們不想被人視為純粹的游山玩水者。像朱熹、張栻等人這樣在雅集游玩中不放縱感官欲望的現(xiàn)象在歷代書院雅集活動中習見不鮮,成為歷代書院雅集活動中的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
由于重視傳道授學,施教者們在雅集游玩中往往將傳道授學掛念于心,這種思想自然而然地影響到了雅集創(chuàng)作,結果使雅集創(chuàng)作中的有些作品打上了道德烙印,如在岳麓書院的雅集創(chuàng)作中,不少詩作內容表達對朱熹與張栻的景仰之情,這種景仰之情實際上表明對二位傳道授學思想的重視。不僅是岳麓書院,其他一些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中的有些作品也會打上道德烙印,如朱陽書院某次雅集以“心”字為談柄,竇克勤因病未能前去,后來賦詩四首,他在其中的一首詩作中對朱熹的衛(wèi)道貢獻進行了褒揚:“往復千言祗說心,明將別幟樹禪林。心愁任逐洪濤去,信是紫陽衛(wèi)道深。”信江書院施教者王賡言常在該院周圍的亦樂堂、一杯亭等地同人雅集,他將與民同樂作為雅集之樂的精神旨歸,陳文典在《亦樂堂賦》中便形象地道出了此點:“公(指王賡言)乃堂上鳴琴,山頭放鶴,竹里賦詩,花前行酌;而民亦荷笠?guī)тz,擔簦躡屩,擁道依乘,扶老攜弱。左挽右推,此前彼卻,矚遠瞻高,心清目廓,如登春臺,如游廣莫,純純常常,無有束縛。堂上之簫管沸騰,則堂下為之附搏也;堂上之笑語喧闐,則堂下為之踴躍也?!毙沤瓡貉偶瘎?chuàng)作也因此流露出明顯的道德印痕。一些施教者在討論文學時,往往將文學與道德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這又為道德在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中的滲透提供了有利條件,如丁思孔為岳麓書院課藝作序時指出:“言為心聲,文固所以載道也。儒者貫穿經傳、博綜群書以窮理盡性,確然有得于中,則發(fā)為文章、闡揚圣緒,必有崇論竑議與昌明醇厚之辭。”竇克勤在編纂《朱陽書院志》時指出:“志道依仁,并需游藝,胸無恬適之趣,視文字為外襲,去道遠矣!靜悟名理,動觸天機,徜一詠一歌,性體呈露,文辭寧非載道之器耶?詩類總入文翰,有關理道者存之,非尚雕鏤不根之習?!蓖踬s言為信江書院作記指出:“蓋道勝則文不期工而自工,道不勝則文雖工而不足貴,俗學列道與文而二之,剽竊詞章,源竭而流亦罄。嗚呼!何其悖也。”從上述言辭中可知,文以載道,文應載道,道與文緊密偎依,不可分離,將道與文割裂開來的行為并不可取,更不值得效仿。有鑒于此,竇克勤在編纂《朱陽書院志》時,重視收集載道之文,而摒棄一些于道無關的只注重雕琢語言形式的作品。在中國古代書院中,持有像竇克勤這樣編志收文原則的施教者不在少數(shù)。
在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征途中,復古與載道是兩大特征。抓住這兩大特征,方能深得中國古代文學的神髓。在文以載道或文道合一等前理解的支配下,在傳道授學思想的指引下,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易于打上道德烙印。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多為情而造文,情不自禁,由衷而發(fā),不過所發(fā)之情往往與道德相偎依,一般不會與道德相背離。書院雅集創(chuàng)作如此,中國古代其他類型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也是如此,汪正龍論及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時便指出:“嚴格說來,我國古代缺乏純審美或純娛樂的文學觀念,所謂文學的審美怡情也往往是在修身養(yǎng)性的道德框架之內實現(xiàn)的。”古代有些創(chuàng)作雖然淡化道德說教,但是并非意味著就無道德羈絆,只不過在道德的表現(xiàn)形式上偏重于隱性而非顯現(xiàn)而已。情感與道德是兩個不同概念的詞語,也是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頻繁出現(xiàn)的兩個詞語,由以上分析可知,情感與道德固然有別,但也有著相融的一面。
注釋
①②朱熹等:《南岳倡酬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③⑥趙寧:《長沙府岳麓志》卷六,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12—13、16頁。④趙寧:《長沙府岳麓志》卷七,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42頁。⑤趙寧:《長沙府岳麓志》卷五,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9頁。⑦丁善慶:《長沙岳麓書院續(xù)志》卷四,同治六年刻本,第39頁。⑧⑨丁善慶:《長沙岳麓書院續(xù)志》卷三,同治六年刻本,第32、37頁。⑩陳谷嘉、鄧洪波主編:《中國書院史資料》,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591頁。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第65頁。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頁。趙寧:《長沙府岳麓志·序》,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25—26、17頁。李安仁、王大韶:《石鼓書院志》卷下,萬歷十七年刻本,第97頁。李揚華:《國朝石鼓志》卷二,光緒六年刻本,第5頁。竇克勤:《朱陽書院志》卷四,雍正年間刻本,第2、7頁。阮元:《學海堂集》卷十六,道光五年刻本,第4頁。鐘世楨:《信江書院志》卷九,同治六年刻本,第30、7頁。趙寧:《長沙府岳麓志》卷八,康熙二十六年刻本,第10頁。竇克勤:《朱陽書院志·凡例》,雍正年間刻本,第1頁。陶東風主編:《文學理論基本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07頁。
責任編輯:行健